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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

杜少陵六

《西清诗话》云:“《树萱录》云:‘子美自负其诗,郑虔妻病疟,过之,云:当诵予诗,疟鬼自避。初云日月低秦树,乾坤绕汉宫,不愈;则诵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,又不愈;则诵虬须似太宗,色映塞外春,若又不愈,则卢、扁无如何矣。’此唐末俗子之论。少陵与虔结交,义动死生,若此,乃昨暮小儿语耳,万无此理。‘虬须仙太宗’,乃《八哀诗》,谓汝阳王琎,虽死先于虔,《八哀诗》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,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。”

《隐居诗话》云:“李光弼代郭子仪,入其军,号令不更,而旌旗改色。及其亡也,杜甫哀之云:‘三军晦光彩,烈士痛稠叠。’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,盖为是也,非但叙尘迹摭故实而已。”

《石林诗话》云:“长篇最难,晋魏以前,诗无过十韵者,盖常使人以意逆志,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。至《述怀》、《北征》诸篇,穷极笔力,如太史公纪传,此古今绝唱。然《八哀》八篇,本非集中高作,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,此乃揣骨听声耳。其病盖伤于多也。如李邕、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,余尝痛刊去,仅取其半方尽善。然此语不可为不知者言也。”

《少陵诗总目》云:“《八哀诗》维古风中最为大笔,崔德符尝论斯文可以表里雅颂,中古作者莫及也。两纪行诗,《发秦州》至《凤凰台》,《发同谷县》至《成都府》,合二十四首,皆以经行为先后,无复差舛。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,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。学者宜常讽诵之。”

唐子西《语录》云:“《秦中纪行诗》,如‘江间饶奇石’,未为极胜,到‘暝色带远客’,则不可及也。”

苕溪渔隐曰:“余读史传,及旧闻于知识间,得少陵诗事甚多,皆王原叔所不注者,如《冬狩行》云:‘自从献宝朝河宗’,《穆天子传》:‘天子西征,至阳纡山,河伯冯夷之所居,是为河宗。天子乃沉璧礼焉。河伯乃与天子披图视典,以观天下宝器。’《秋日夔府咏怀》云:‘穰多栗过拳’,《西京杂记》:‘上林苑峄阳栗大如拳。’又云:‘门求七祖禅’,《传灯录》:‘北宋神秀门人普寂立其师为第六祖,而自称七祖。’《秋日题郑监湖上亭》云:‘高唐寒浪减,仿佛识昭丘。’《荆州图记》:‘当阳东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,登楼即见,所谓昭丘也。’《夔府书怀》云:‘藻绘忆游睢’,魏文帝《与曹洪书》:‘游睢涣者,学藻缋之彩。’注云:‘睢、涣之间出文章。’《枯柟诗》:‘冻雨落流胶’,《楚词》:‘使冻雨兮洒尘’,注云:‘江东呼夏月暴雨为冻雨,音东。’《八哀张九龄》诗:‘仙鹤下人间,独立霜毛整。’《张九龄家传》:‘九龄初生,母梦九鹤从天而下’,恐少陵用此事。《西京杂记》:‘元封中,雪大寒,牛马皆蜷缩如猬。’(“缩”原作“虫宿 ”,今据元本、徐钞本、明钞本校改。)故《前苦寒行》云:‘汉时长安雪一丈,牛马毛寒缩如猬。’《述古诗》:‘邪赢无乃劳’,张平子《西京赋》:‘邪赢优而足恃’,注云:‘邪伪之利,自饶足恃也。’一作嬴,一作羸,非是。《腊日》云:‘口脂面药随恩泽,翠管银罂下九霄’,唐制,腊日赐北门学士口脂,盛以碧镂牙筒,《酉阳杂俎》亦云。《滟滪堆》云:‘如马戒舟航’,《水经》:‘白帝山城门西江有孤石,冬出二十余丈,夏即没,有时才出。’又《十道志》:‘滟滪大如马,瞿塘不可下。’《秋兴》云:‘昆吾御宿自逶迤’,事见《扬雄传》:‘武帝开广上林,南至宜春、鼎湖、御宿、昆吾。’《旧唐书》:‘郭子仪上言,吐蕃、党项不可忽,宜早为备。广德元年,遣李之芳等使于吐蕃,为虏所留,二年乃得归。’故《哭李之芳诗》云:‘奉使失张骞’,盖此事也。代宗自楚王徙封成王,《洗兵马》云:‘成王功大心转小’,代宗时为元帅故也。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》云:‘君臣留欢娱,乐动殷樛嶱’,半山老人刊作胶葛,未详其事所出,后读《上林赋》:‘张乐乎胶葛之寓’,寓,屋也,胶葛,旷远深貌。乃出此也。《梅雨》云:‘南京犀浦道,四月熟黄梅’,今本犀作西,非是。犀浦在成都府二十五里,太守李冰作五石犀沉江以压水怪,因以名县,出《成都记》。《赠射洪李四丈》云:‘丈人屋上乌,人好乌亦好’,《六韬》:‘武王登夏台以临殷民,周公曰:爱人者,爱其屋上乌;憎人者,憎其余胥。’(“余胥”原作“储胥”,今据元本、徐钞本、明钞本校改。)《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》云:‘五夜漏声催晓箭’,《颜氏家训》:‘或问一夜五更何所训?答云:汉、魏以来,谓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,又谓之五鼓,亦谓之五更,皆以五为节也。’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》云:‘疑惑樽中弩’,乐广乃弓影,此云弩影,事见《风俗通》:‘应郴为汲令,(“郴”原作“抑”,明钞本作“彬”,《风俗通义怪神篇》作“郴”,今据改,下并同。)夏至日,赐主簿杜宣酒,北壁上有悬赤弩,照杯中,形如蛇,因得疾。郴知之,使宣于旧处设酒,犹有蛇。郴指曰:此弩影耳。’《解闷》云:‘复忆襄阳孟浩然,清诗句句尽堪传,即今耆旧无新语,漫钓槎头缩项鳊。’《襄阳耆旧传》:‘岘山下汉水中出鳊鱼,味极肥美,常禁人采捕,以槎断水,因谓之槎头鳊。宋张敬儿为刺史,作六橹船献齐高帝曰:奉槎头缩项鳊一千八百头。孟浩然尝有诗云:试垂竹竿钓,果得槎头鳊。用此事也。’《饮中八仙歌》云:‘天子呼来不上船’,按范传正《李太白墓碑》云:‘明皇泛白莲池,召公作序,公已被酒,命高将军扶以登舟。’恐少陵用此事。或云蜀人呼衣襟纽为船,有以见太白醉甚,虽见天子,披襟自若,其真率之至也。”

苕溪渔隐曰:“李、杜画像,古今诗人题咏多矣。若杜子美,其诗高妙,固不待言,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,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。若李太白,其高气盖世,千载之下,犹可叹想,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。半山老人诗云:‘吾观少陵诗,谓与元气侔。力能排天斡九地,壮颜毅色不可求。浩荡八极中,生物岂不稠。丑妍巨细千万殊,竟莫见以何雕锼。惜哉命之穷,颠倒不见收。青衫老更斥,饿走半九州。瘦妻僵前子仆后,攘攘盗贼森戈矛。吟哦当此时,不废朝廷忧,尝愿天子圣,大臣各伊周。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,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。伤屯悼屈止一身,嗟时之人我所羞。所以见公像,再拜涕泗流。推公之心古亦少,愿起公死从之游。’东坡居士赞云:‘天人几何同一沤,谪仙非谪乃其游。麾斥八极隘九州,化为两鸟鸣相酬。一鸣一止三千秋,开元有道为少留,縻之不可矧肯求。西望太白横峨岷,眼高四海空无人。大儿汾阳中令君,小儿天台坐忘身。平生不识高将军,手汙吾足乃敢瞋,作诗一笑君应闻。’”

东坡云:“《桃竹杖引》:‘江心蟠石生桃竹,斩根削皮如紫玉。’桃竹叶如棕,身如竹,密节而实中,犀理瘦骨,天成拄杖也。岭外人多种此,而不知其为桃竹,流传四方,视其端有眼者,盖自东坡出也。”

东坡云:“仆尝问荔支何所似,或曰:‘荔支似龙眼。’坐客皆笑其陋,荔支实无所似也。仆云:‘荔支似江瑶柱。’应者皆怃然,(“怃”原作“抚”,今据元本、徐钞本、明钞本校改。)仆亦不辨。昨日见毕仲游,仆问杜甫似何人,仲游言似司马迁。仆喜而不答,盖与曩言会也。”

《后山诗话》云:“永叔不好杜诗,子瞻不好司马迁《史记》,余每与黄鲁直怪叹,以为异事。”

《学林新编》云:“《赠李太白诗》:‘岂无青精饭,使我颜色好。’注诗者曰:‘《梁书安成康王秀传》:或橡饭菁羹,惟日不足,或葭墙艾席,乐在其中。’某按青菜为羹,谓之菁羹,《字书》:‘菁,蔓菁也。’《书》所谓菁茅,《礼》所谓菁蒩,即此物也。子美诗盖用道书中陶隐居《登真诀》有干石青精饣迅 饭。饣迅 音迅,谓飡也。其法即南烛草木浸米蒸饭,暴干,其色青如黳珠,食之可以延年却老,此子美所谓青精饭也。《神农本草》木部有南烛枝叶,人服,轻身长年,令人不饥,益颜色,取汁炊饭,名为乌饭,又名黑饭草。在道书谓之南烛草木,在《本草》谓之南烛枝叶,盖一物也。以菁羹为青精,则误甚矣。”

《学林新编》云:“‘匡山读书处,头白好归来。’注诗者曰:‘匡山未详。’某案《汉郡国志》:‘庐江郡寻阳县。’刘昭注引释惠远《庐山记》曰:‘有匡俗先生,出商、周之际,居其下,受道于仙人,时谓所止为仙人之庐。’又引《豫章旧志》曰:‘匡俗先生字君平,夏、商之苗裔。’又《建康实录》曰:(“建”原作“见”,今据元本、徐钞本、明钞本校改。)‘隆安六年,桓玄遗书于匡山惠远法师。’(“桓”原作“亘”,今据明钞本校改。)然则匡山者,庐山也。李太白游庐山旧矣,子美既不得志,而太白复以谮出,故子美诗曰:‘头白好归来。’盖欲招隐为庐山之游也。”

苕溪渔隐曰:“《缃素杂记》、《学林新编》,二家辨证乘槎事,大同小异,余今采摭其有理者,共为一说。案张茂先《博物志》曰:‘旧说天河与海通。近世有人居海上者,每年八月,见浮槎来,不失期。亹一年粮,乘之而去。十余日中,犹观星月日辰,自后茫茫,亦不觉昼夜。奄至一处,有城郭屋舍甚严,遥望宫中有妇人织,见一丈夫牵牛,渚次饮之,惊问曰:何由至此。其人说与来意,并问此是何处,答曰:君至蜀郡访严君平,则知之。因还,后以问君平,君平曰:某年月日,有客星犯牵牛宿。计年月,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。’所载止此而已。而《荆楚岁时记》直曰:‘张华《博物志》云: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,乘槎经月而去,至一处,见城郭如官府,室内有一女织,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,骞问云:此是何处,答曰:可问严君平。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。后至蜀问君平,君平曰:某年月日客星犯牛斗。所得榰机石,为东方朔所识,并其证焉。’案骞本传及《大宛传》,骞以郎应募使月氏,为匈奴所留,十余岁得还,骞身所至者大宛、大月氏、大夏、康居,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,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,并无乘槎至天河之说。而宗懔乃傅会以为武帝、张骞之事,又益以榰机石之说,何邪?子美《夔府咏怀》诗曰:‘途中非阮籍,槎上似张骞。’又《秋兴》诗曰:‘奉使虚随八月槎。’如此类,前贤多用之,恐非实事。”

《学林新编》云:“世传织女嫁牵牛,渡河相会。某案《史记》、《晋天文志》:‘河鼓星在织女牵牛二星之间。’世俗因傅会为渡河之说,媟渎上象,无所根据。《淮南子》云:‘乌鹊填河成桥,而渡织女。’《荆楚岁时记》云:‘七夕,河汉间奕奕有光景,以此为候,是牛女相过也。’其说皆怪诞不足信。子美《牵牛织女诗》曰:‘牵牛出河西,织女处其东。万古永相望,七夕谁见同?神光意难候,此事终朦胧。’观子美诗意,不取世俗说也。七夕乞巧,见于周处《风土记》,乃后人编类成书,大抵初无稽考,不足信者多矣。”

苕溪渔隐曰:“余观《注诗史》是二曲李歜,述其《自序》云:‘歜上书之明年,言狂意妄,圣天子不赐镬樵,全生弃逐岭表,东坡先生亦谪昌化,幸忝门下青毡,又于疑误处,授先生指南三千余事,疏之编简,聊自记其忘遗尔。’然三千余事,余尝细考之史传小说,殊不略见一事,宁尽出于异书邪?以此验之,必好事者伪撰以诳世,所谓李歜者,盖以诡名耳。其间又多载东坡语,如‘草黄骐骥病’,则注云:‘陈畯卧疾,梁拘过门曰:霜经草黄,骐骥病矣,驽骀何以快駃。盖言君子不得时,小人自肆也。’‘少游一日来问余曰:某细味杜诗,皆于古人语句补缀为诗,平稳妥贴,若神施鬼设,不知工部腹中几个国子监邪?余喜此谭,遂笔寄同叔,子由一字同叔。使知少游留心于老杜。’‘意欲铲叠嶂’,则注云:‘袁盎曰:诸侯欲铲连云叠嶂而造物,夫复如何。’‘余因舟中与儿子迨同注,检书倦先卧,余继烛至晓,遂疏之。’似此等语甚众,此聊举其一二言之,当亦是伪撰耳。近时又有笺注东坡诗句者,其集刊行,号曰《东坡锦绣段》者是也。亦随句撰事牵合,殊无根蒂,正与李歜《注诗史》同科,皆不可信也。闽中近时又刊《诗话总龟》,此集即阮阅所编《诗总》也,余于《渔隐丛话序》中已备言之。阮字闳休,官至中大夫,尝作监司郡守,庐州舒城人,其《诗总》十卷,分门编集,今乃为人易其旧序,去其姓名,略加以苏黄门《诗说》,更号曰《诗话总龟》,以欺世盗名耳。世所传《眼儿媚》词:‘楼上黄昏杏花寒,斜月小栏干,一双燕子,两行归雁,画角声残。绮窗人在东风里,无语对春闲。也应似旧,盈盈秋水,淡淡春山。’亦闳休所作也。闳休尝为钱唐幕官,眷一营妓,罢官去,后作此词寄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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