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将别事苦相关,且把闲书仔细看。
楚岫无缘云怎至,桃源有路便相攀。
桑间野合三生定,陌上相逢一语难。
固是奸淫人所恶,无缘魂梦不相干。
浙江温州府永嘉县,一人姓王,名文,年纪三十多岁。在县做令甲首,别名公人。和一个伙计,名唤周全,同在县中跟随正堂。遇着差使,两小弟便出面皮赚人钱钞。这做差人,绰号叫做神仙老虎狗。行着一张好差使,走到人家便居上位。人家十分恭敬,便是神仙一般快活。及至要人银子,一钱不够,二钱不休,开口便要十钱百钱,苏汪便是十两百两,就是老虎一般。遇了不公之事,他倒在地打了板子,问成罪名,比狗也不值了。所以跟官人役,易荣易辱的生涯。不想两伙计,一日捻了一张人命事的飞票,走到凶手家里去行。那凶身是个大财主,那里肯走出来!央人请着公文,讲下了盘子,送出前后手来一百多两纹银,方才宽他面分上做事情,了结公案。二人分了这主银子到手,周全就出些银子,买三牲献利市。王文已出分资,自己买办安排,周全烧火,两个人忙了半日,方能完事。二人对吃着酒,周全道:“伙计,一生亲事,倒也相应。劝你成了,你今半中年纪,厨下无人,甚为不便。我对门一个寡妇,唤名马玉贞,今年廿三岁了。前年死了丈夫,又无公婆,又无父母,只生一个女儿,前月又死了,丈夫存日又无十两半斤丢下,亏他守了两年,目今要嫁。只要丈夫家里包笼过来,没有人接财礼的。那一付面孔不须说起,那狮子向火,酥了半边。那一双丢套脚儿,张生说得好,足值一千两碎金了。”王文道:“据兄所言,十分的好,不知缘法如何?”
周全道:“有个媒婆,是我寒族,别日着他与你说合便了。”两个吃了一会,天色已晚,周全别去。
次日,王文正家中打算,只见伙计同一个女媒到来,见了王文,就取出个八字儿递与道:“你去合个婚,如看好就娶。”王文道:“夫妇前生定的,何用要合。多少银子财礼,送去便了。”媒人道:“别处铺排长短,我老实说,财礼有无不论,如有衣饰物件,拿包笼过来。
如无,拿些银子与我,做了穿来便了。媒人钱银是轻不得的。”王文取历日一看,道:“十一是个吉日。”就取六两银子递与伙计道:“十钱时银在这里,劳你送去。”周全笑道:“娶妻子也说出苏意话来。”取了银子,同媒去了。王文到了十一晚上,邻舍家中,男男女女,打点整酒成亲,不免忙了一日。到晚,新人到了,拜了天地,宗亲,邻友、眷属,坐席吃了。直至三更方散。有几位亲戚俱在楼下安置。两个新人登楼去睡。王文虽然是个俗子,见了这般一个艳妇,不怕你不动情起来。但见:
笑容娇貌世间稀,两眼盈盈曲曲眉。
背立灯前羞不语,待郎解扣把灯吹。
王文叫道:“娘子,和你睡罢。”玉贞不答。自知不免,除下冠,脱了上衣,把灯吹隐了,竟往被里和衣睡了。王文忙忙入被,摸着玉贞上下穿衣的,笑道:“免不得要脱的,何苦如此。”便去解他上下小衣。玉贞将计就计,竟自精赤。王文把身子一摸,滑腻得可爱,将手去探他妙处。玉贞把手掩住道:“且过一日,待熟了面貌再取。”王文笑道:“急急风撞了你这慢郎中。”将他两手推开,上去便凑。二婚妇人那滑得有趣:
一个孀居少妇,一个老练新郎。一个打熬许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。一个向没山妻,如必正和谐陈女。一个眼色横斜,气喘芦娇,好似莺穿柳影。一个淫心荡漾,言娇语巧,浑如蝶戏花阴。新人枕上低低叫,只为云情雨意。二人耳畔般般道,都是海誓山盟。正是洞房花烛夜,胜如金榜挂名时。
两夫妻如鱼得水,十分如意。过了半年光景,王文忙去走差,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,就是在家时,也不像初婚时节那般上紧。况王文一来半中年纪的人了,二来那件事,也不十分肯用工夫。因此云稀雨薄,玉贞心上也觉意兴无聊。况王文生性凶暴,与前夫大不相同,吃醉了便撒酒风,好无端便把玉贞骂将起来。若与分辩,便挥拳起掌,全不知温柔乡里的路径。
因此玉贞便想前夫好处,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。
一日,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。玉贞无水取汲,这井在后门外,五家合的,只因十指纤纤拿那吊桶不起。一个手懒,把吊桶连绳落在井中,无计可施。不想后门内有个浪子宋仁,年纪与玉贞同年,单身过活,偶到后园,见玉贞徘徊无处,捱到身边道:“娘子为何在此望井内咨嗟?”玉贞知他是宋仁,道:“宋叔叔,只因汲水,一时失手,吊下了吊桶,无计取起,在此沉吟。”宋仁道:“待我与你钩起来。”忙到自己家中,取了一个弯钩,缚了长竿之上,往井中捞起,便与玉贞打满了水桶,自己去了长竿竟回。玉贞千恩万谢,感激着宋仁。玉贞去提那一桶水,莫说提起,连动也动不得。倒把面色红涨起来。宋仁又到后门一看,见玉贞还在那里站着,一桶水端然在地。宋仁道:“看你这般娇怯,原何提得起,待我来与你提去罢。”玉贞笑道:“怎敢重劳得。”宋仁道:“邻舍家边,水火相连才是。休说劳动。”
宋仁把那一桶水与他倾在缸内,一时间竟与他打满一缸。玉贞谢之不已,道:“叔叔请坐,待我烧一杯清茶你吃。”宋仁道:“不消。”竟自去了。玉贞心下想道:“这样一个好人,偏又知趣,像我们这样一个洒儿,全没些温柔性格,怎生与他到得百年。”
过了两日,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贞,就取了自己水具,把水打了一桶,叩着后门,叫道:“大娘子,开门,我送水来了。”玉贞听了,慌忙开门。满面堆下笑道:“难得叔叔这般留心,教我怎生报你。”又道:“府上还有何人?”宋仁道:“家中早年父母亡过,尚未有妻,只我一人在家。”玉贞道:“叔叔为何还不娶一个妻室?”宋仁道:“我慢慢的要寻一个中意的,方好同他过世。”玉贞道:“自古讨老婆不着,是一世的事。”宋仁道:“像王文有此大嫂,这等一个绝色的,还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,只是王哥对嫂嫂不过些儿。这正是:
骏马每驮村汉走,巧妻常伴拙夫眠。”
玉贞听说,无言可答,慌忙去烧茶。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,满满贮下。玉贞捧了茶道:“叔叔请茶。”宋仁道:“多谢嫂嫂。哥哥去几日还不归家?”玉贞道:“他的去住,是无定的,或今日便来,或再几时,俱不可知。”宋仁道:“秋风起了,恐嫂嫂孤眠冷静些。”玉贞道:“他在家也不见甚亲热,倒是不在家清静些。”正在那里闲讲,只听得叩门声,宋仁谢茶出后门去了。玉贞放过茶杯,方出去看,是一个同县公人来问王文来么,玉贞回报去了。自此两下都留了意。
一日,天色傍晚时候,只见宋仁往王家后门首,见玉贞晚炊,问:“嫂嫂,可要水么?”玉贞道:“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,有了,多谢叔叔。”宋仁道:“我这几日往乡间公干,方才回来,记念嫂嫂,特来相问。哥哥回也未曾?”玉贞道:“才归来两日,下午又差往仙居乡提人去了。”宋仁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正待要回,只听得一阵雨下,似石块一般,打将下来。滑辣辣倒一个不住。玉贞道:“大雨得紧,你与我关上后门,不可湿了地下,里边来坐坐。哥哥有酒放在此间,我已暖了,将就吃一杯儿。”宋仁道:“多谢嫂嫂盛情。”玉贞拿了一壶酒,取了几样菜儿,放在桌上道:“叔叔自饮。”宋仁道:“嫂嫂同坐,那有独享之理。”玉贞道:“隔壁人家看见不像了。”宋仁道:“右首是墙垣,左间壁是营兵,已在汛地多时了,嫂嫂还不知!”玉贞道:“我竟不知道。”宋仁立起身,往厨头取了一对杯,排摆在桌上,连忙斟在杯内送玉贞。玉贞就老老气气对着,两儿坐下。那雨声越大,玉贞道:“这般风雨,夜间害怕人。”宋仁道:“嫂嫂害怕,留我相陪嫂嫂如何?”玉贞道:“那话怎生好说。”宋仁道:“难得哥哥又出去了。这雨落天留客,难道落到明朝,嫂嫂忍得推我出门,还是坐到天明,毕竟在此过夜。这是天从人愿。嫂嫂不要违了天意。”玉贞笑道:“这天那里管这样事。”宋仁见他有意的了,假把灯来一挑,那火熄了。宋仁上前一把抱住,玉贞道:“不可如此,像甚模样。”宋仁已囗囗囗囗囗,囗囗囗囗囗,囗囗囗囗。囗囗囗囗囗囗囗囗。
浪子寻花,铣头秃脑。婆媳想汉,挂肚牵肠。为着水,言堪色笑。为着雨,就做文章。一个佯推不可,一个紧抱成双。假托手,凭他脱卸。放下身,蝶浪蜂忙。成就了鸾交凤友,便做了地久天长。耳朵畔,低呼声细。口儿中,舌下吐香。枕倚斜,云鬓压乱。汗珠儿,渍透鸦黄。弄出了,囗囗囗囗。方才肯,囗囗囗囗。抱起玉娥,轻说与,偷香情兴倍寻常。
二人暗中净手,重点油膏。坐在一堆,浅斟慢饮。恩恩爱爱,就是夫妻一般。
须臾收拾,两人上楼安置。一对青年,正堪作对,从此夜夜同床,时时共笑。把王文做个局外闲人,把宋仁做个家中夫妇。日复一日。不期王文回家,又这般烦烦恼恼,惹得寻思。玉贞只不理他,心下想道:“当时误听媒人,做了百年姻眷。如今想起他情,一毫不如我心上。我方此花容月貌,怎随着俗子庸流。不如跟了宋仁,竟往他方,了我终身,有何不可。”
过了月余,宋仁见王文又差出去,就过来与玉贞安歇。玉贞说:“王文一分庸俗,待他回时,好过再与他过几时,不好过,我跟随你往他方躲避了。”宋仁道,“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寻些生意做着,以了终身。只为着你,不忍抛弃,故此迟迟。若是你心下果然,我便收拾行装,同你倒去住下,可不两下欢娱,到老做个长久夫妻。”玉贞道:“我心果然一意跟你,又无父母羁绊,又无儿女牵留,要去趁早。”宋仁见他如此有心,一意已决,将家中粗硬家伙,尽数卖去,收拾了盘缠,先把玉贞领在一尼庵寄下,自己假意在邻舍家边,说王家为何两日不见开门,邻居怀疑,一齐来看,只有什物俱在,不见人影,互各猜疑,都说玉贞见丈夫与他不睦,必然背夫走矣。丢下不题。
且说宋仁庵中领了玉贞,水陆兼行,不过十日,到了杭州。他也竟不进城,雇人挑了行李,往万松岭。竟到长桥,唤了船,一竟往昭庆而来。玉贞见了西湖好景,十分快乐,怎见得,有《望海潮》词:
一春常费买花钱,日日醉湖边。玉骢惯识西湖路,娇儿过活酒楼前。红杏丛中萧鼓,绿杨影里秋千,暖风十里丽人天,花压鬓云偏。画船载得春归去,余情湖水湖烟,明日重扶残醉,来寻陌上花妍。
又云:
万户烟清一镜空,水光山色画图中。
琼楼燕子家家雨,浪馆桃花岸岸风。
画舫舞衣凝暮紫,绣帘歌扇露春红。
苏公堤上垂杨柳,尚想重来试玉骢。
又云:
万顷湖西水贴天,芙蓉杨柳乱秋烟。
湖边为问山多少,每个峰头住一年。
一船竟至昭庆。上了岸,将行李搬入人家,且与玉贞往岸上闲耍。游不尽许多景致,看不尽万种娇娆。宋仁唤玉贞出了山门,往石塔头吃了点心,二人又走到湖边,顺步儿又到大佛寺弯里,见一间草舍,贴着招赁二字。宋仁见了,与玉贞说:“这间房子倒召人租。外面精雅,不知里面如何。”间壁一个妇人道:“你们要看房子,待我开来你看。”二人竟进一看,虽然小巧,实是精雅。另有一间楼房,正对西湖,果然畅目,床桌都有。宋仁便问道:“大娘子,这房主是何人?”妇人答:“是城里大户人家的,每年要租银四两,如看得中意,可秤了房银,我们与你做主便了。”宋仁道:“房子你可中意么?”玉贞道:“十分有趣,快快租了。”宋仁向袖中取出银子秤了一两,并四钱小租银,借了一张纸,写了租契,就与这妇人道:“我们远远而来,今日便要来住了。”妇人说:“有了银子,是你房子了,凭你主意。”宋仁着玉贞楼上坐下,自己去取行李。须臾,到湖口,取了前物,又唤小船摇至寺弯而来。相帮移上了岸,又向隔邻借了锅灶,须臾,往寺前买办东西,玉贞烧煮,献了神祗,请了几家邻居,尽欢而散。
不说二人住得安逸,且说王文回到家中,见门是闭的,吃了一惊。向邻家去问,都说:“你娘子不知何处去了,早晚间我们替你照管这几时。”王文见说,吃了一惊,连忙推门进内,一看,家伙什物,一毫不失。上楼检点衣服,只有玉贞用的一件也无,箱中银两一毫不动。
王文想道:“他又无父母亲戚可去,若是随了人走,怎么银子都留在此。”心下疑惑不止。
这番想将起来,好生气恼道:“要这般一个妇人,做梦也没了。”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。
且说那城中有一光棍,专一无风起浪,诈人银子,陷害无辜。姓杨,名禄,人就取他一个浑名,叫做杨棘刺。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,匣中银两尚存,他心中动火,不免弄他几两银子使用,有何不可。装了一个腔儿,竟到王家叫道:“有人么?”王文因心下不乐,还睡着,听见叫响,忙起穿衣,下楼开看。王文不认得,道:“尊姓?有何见教?这般早来?”杨棘刺道:“我姓杨,我表侄女马玉贞闻道嫁在你家。我在京中初回,闻道你们把他凌辱,日逐痛打,我因怜他本分幼小,特来看他,叫他出来,见我表叔。”王文见他这个入门诀,知道寻他口面的。道:“他几日正去寻那表叔,至今未回,我如今正向各处寻他。既是尊亲引来,快快着他回来。”杨棘刺道:“胡说,王文,是你,把我玉贞打死了,倒反说出这般话来。”
两下争个不止,邻舍都来相劝。杨禄道:“今日不与我侄女,明日就告你。”一竟去了。各人散讫。
王文气个不住,方梳洗完,只见又有人叩门,又是不识面的,道:“尊姓?到此何干?”那人便道:“小子孔怀,因见杨令亲说起令正一事,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,令正嫁尊兄之时,他不曾做得些盒礼,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,他方才忿忿要告,我想涉起讼来,一时间令正回来便好,万一难见,免不得官府怀疑,其间之事,与小子无干。我想何苦劝人打官司,不若兄多少与他个盒礼之情,这事便息了。”王文是衙门里人,那里一时间就肯出这一桩银子,便道:“承孔先生见爱,盒礼小事,还我妻子,我便尽他礼便了。”那人见他不如法,便作别去了。那杨棘刺想道:“我的计策,百发百中的,难道被他强过了,下次也做不起来,不免告他一状,才信老杨手段。”遂提笔来写下一纸状词曰:
告状人杨禄,本县人氏,告为杀妻大变事:侄女马玉贞,嫁与宪台役虎棍王文为妻。贼性不良,终日酗酒,将妻百般毒打。禄往京回,昨特探访侄女,尸迹无存,窃思妻非七出之条,律文难弃;恶将三尺藐视,宪黄安容。夫妇人伦大典,岂忍平碎花容!人命罪极关天,肯漏兽心贼首。叩宪马怜准,正法典刑,死者瞑目九泉,生者感恩千载。上告。
次早投文,将词投上。知县见是他手下杀死妻子,罪极浩天,把王文取到,先责三十板,竟下了狱,待后再审。那伙计周全来牢中望他,到家中取了银子,与他使用。还喜是同衙人役中人,凡事不同。周全遂上心各处与他访寻,那里有半毫消息。过了几时,官差周全往都院下文,周全闻知这个消息,连忙到牢中别了王文,把王文之事,托付了衙中朋友,竟往杭州进发不题。
且说宋仁与玉贞一时高兴,没些主意,走了出来。那堪坐吃箱空,又无生计可守,真个床头金尽,壮士无颜起来。长吁短叹个不住,正是:
上天天无路,入地地无门。
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。宋仁好闷,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。只见玉贞倚门而立,恰好一个带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,往沿湖而来。早已看见玉贞,吃了一惊,想道:“几时移这个美妓在此!”竟自往玉贞身边走来。玉贞见他是斯文,连忙避进。这少年认定他是个妓女,竟自大踏步进了来。玉贞慌了,连忙上楼。那人也跟上楼,朝着玉贞拜揖。玉贞无奈,只得答礼。那人道:“好位姐姐。”玉贞道:“妾是良家之妻,君休认差了。”那人听他说话是外方人声音,一心想道:“他见我有酒的,假意托故。”便向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道:“我不是来闯寡门的,你若肯见怜,我便送了你买果子吃。”玉贞心下见了银子,巴不得要奈何他,只管认做烟花,倒笑了一笑。那少年见他一笑,只道他肯留他歇了,上前一把抱定,便去脱衣。玉贞倒慌了手脚,欲要叫起来,又想他那锭银子,欲待顺从,又怕丈夫撞着。踌踌未定,被他到手了也。玉贞虽然受注,道:“妾非青楼,实系良家。见君青年,养君廉耻,不忍高叫,从君所愿。幸勿外扬,感君之德。”那人见他如此言语,喜道:“既承一枕之私,亦是三生之幸,尚图后会,以报高情。”玉贞道:“快快完事,恐丈夫撞见,如之奈何。”那人听见,急急忙忙完了,整衣下楼,说与玉贞道:“我再来看你。”
玉贞点头。那人竟自去了。玉贞掩上大门,上楼想着,笑了又笑道:“杭州原来有这样的书呆,一年遇这般几个,不愁没饭吃了。”又想道:“怎生对宋郎说出情由?”道:“也好,我身原是他拐来的,怕他吃醋不成。实实说了,看他怎么。”正在想间,宋仁推门而入,上楼见了玉贞,便满面愁烦,玉贞道:“那里去一会,有什么好生意可做么?”宋仁道:“我看城中,都是上有本钱铺子,就是有小生意,我也不惯,就是晓得做时,那讨本钱!我方才往石塔上回,见了他小姊家的姐妹,个个穿红着绿,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,倒是一桩好生意。”玉贞听了,笑道:“倒去寻得这个乌龟头的生意回来羡慕。”宋仁叹一口气,玉贞道:“你若有这点念头,我便从你心愿如何?”宋仁听罢,连忙跪将下去:“若得我的娘救命,生死不忘。”玉贞扶起宋仁笑道:“招牌也不曾挂,一个人来发市去了。”拿着那锭银子,递与宋仁。宋仁一见,吃了一惊:“此银何来?”玉贞把那个人光景,如此如此一说,宋仁大笑起来,便道:“这番我宋仁夫妇二人,不怕饿死了。”宋仁忙去买了些酒肴与妻子畅饮而睡。
次日,那玉贞更加打扮,穿一件大袖衫儿,在门前晃了又晃。但见有人走过,他便笑脸相迎。这些书呆子一时间传闻起来,大佛寺前有一个私窠子,十分标致,又不做腔,全无色相,一时间嫖客纷纷,车马不绝。这宋仁倒做了一个长官,落得些残盘残酒受用不题。
且说周全竟至都堂下了公文,未及领文。下午余闲,步出清波门道:“闻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无双,到此不走一番,也是痴了。”遂搭小船撑出港口。他一见了青山绿水,赞叹不已。道:“昔闻日本国倭人住此游湖,他也题了四句诗:
昔年曾见此湖图,不信人间有此湖。今日往从湖上过,画工犹自欠工夫。
看此倭诗,果是有理。”正叹赏间,只见那船已撑到岳坟。周全上岸,往岳坟看了,遂至苏堤。见一只湖船,内有三桌酒,都是读书人光景。旁边一个艳色妓女。周全仔细一看,正是玉贞,心下着实的一惊。怕认错了,坐在一桥上,把眼不住去看。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来,周全看见,闪在一旁,见他走到身边,上下一看,一些也不差。又尾在后边,听他说话,正是温州声气。心中想道:“这个娼妇,你在此快活,害丈夫受得好苦哩。”又想道:“不知他住在何处,好去跟寻。”道:“这也不难,我跟了他这只湖船去,少不得有个下落。”自己上了酒楼吃了一壶酒。正会钞完,那船往里湖撑去。周全到了湖,慢慢跟着,那船撑在湾里便住了。周全上前一看,却见宋仁出来相帮打扶手,携了玉贞就到了家去,随后酒客都进去了,周全十分急了,又到大佛寺前。见一个长老出来,近前一问,那长老把宋仁几时移来做起此事,一五一十,说得明白。周全别了,竟进钱塘县里,取路回寓。次日,取了回文,竟至本州投下。忙去望着王文道:“恭喜,妻子有实信了。”这般这般一说,王文道:“原来被宋仁这光棍拐去,害我受这般苦楚。”周全登时上堂,保出了王文。太爷签牌捉获,又移文与钱塘县正堂,添差捉送。周全同了一个伙计,别了王文,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,下了移文,钱塘县着地方同捉获。又添了两个公人,一齐的出了涌金门,过了昭庆寺,竞到湾内。只见玉贞正要上轿,被周全唬住。宋仁看见二人,惊得面如土色。众差人取出牌,交与宋仁一看道:“事已至此,不须讲起,且摆酒吃。”众人坐下,玉贞上楼,收拾银两,倒也有二百余两,把些零碎的与宋仁打发差使,其余放在身边。细软衣服,打做二包,家伙什物,自置的,送与房主作租钱。宋仁打发了钱塘二差,叫只小船,竟至涌金门进发。
玉贞坐在船中掉泪,遂占四句以别西湖道:
自从初到见西湖,每感湖光照顾奴。今日别伊无物赠,频将红泪洒清波。
又有见玉贞去后,到楼边观者,莫不咨嗟,竟自望楼不舍。也有几句题着即事:
王孙拟约在明朝,载酒招朋竟尔邀。
凤去楼空静悄悄,一番清兴变成焦。
须臾,到岸,一众人竟至钱塘县起解。
夜住晓行,饥食渴饮,不止一日,到了永嘉,竟与众人投到。县主把王文、杨禄,一齐拘到听审。先唤玉贞道:“你是妇人家,嫁鸡随鸡才是,怎生随了宋仁逃到杭城,做这般下流之事,害丈夫被杨禄告在我处,把你丈夫禁责,还是怎生讲?”玉贞道:“爷爷,妇人非不能绾,但丈夫心性急烈难当,奴心惧怕,适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,也是妇人有这段宿业还债,遂自一时没了主意,犹如鬼使神差,竟自随他去了。
若是欺了丈夫,把房中银钱之类也拿去了。”县主忙问王文:“此时你可曾失些物件么?”王文道:“一毫也不曾失。”县主又问玉贞道:“宋仁这个奴才,五年满徒不必言了。你今律该官卖,不然,又随风尘了。”玉贞道:“求太爷做主,奴身该卖,恳恩情愿自赎其身,向空门落发,以了此生。是爷爷恩德。”县主叫杨禄:“你不若与你侄女另寻一婿,以了他终身,如何?”杨禄上前道:“蒙太爷吩咐,小人不敢有违。”玉贞仔细把杨禄一看,道:
“我那里认得你,什么叔子在此,把我丈夫诬告。”杨禄道:“侄女,也难怪你,不认得我,你五岁时,我便京里做生意,今年才回的。”玉贞道:“且住,我问你,我爹爹是何姓名?作何生理?家中三代如何出身?母亲面貌长短?说个明白出来。”杨禄一时被他盘倒,一句也说不出。县主大怒道:“世上有这般无耻光棍枉言,必定闻知王文不见妻子,生心认了表叔,指望诈些银子,一定王文不与他,诈心不遂,将情捏出杀妻情由,告在我处。”王文上前道:“爷爷青天,着人来打合,要小人的盒礼钱,小人妻子也没了,倒出盒礼,不肯,他生情屈害小人。”县主抽签,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,又将杨禄重责四十,着禁子收监道:
“待我申报了三院,活活打死这光棍,若留在世,贻害后人。”宋仁流富春当徒五年,满期释放。玉贞情愿出家,姑免究。县主只为这玉贞标致,不忍加刑,亦是怜念之意。王文禀道:“妻子虽然犯罪,然有好心待着小人。一来不取一文而去,方才质证杨禄,句句为着小人,一时不忍,求老爷做主。”县主道:“为官的把人夫妇只有断合,没有断离的,但此事律应官卖,若不与他,一到空门,这是法度没了。如今待他暂入尼庵,待后再来陈告。那时情法两尽,庶不被人物议。”当把审单写定,后题玉贞出家八句于后,道:
脱却罗衫换布衣,别离情种受孤凄。西湖不复观红叶,道院从教中紫芝。闲处无心勾八字,静中有念去三尸。梦魂飞绕杭州去,留恋湖头忆故知。
判毕,把一众人赶出,只将宋仁讨保还家,打点起身。
玉贞随了王文回家,到了家下,取出男衣还了宋仁,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了。身边取出那二百银子,称了五十两,付与宋仁道:“我也亏你一番辛苦,将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,切不可再到温州来了。”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,付与王文道:“妻子虽然不该撇你而去,今日趁的银子,依先送你,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,那生性还要耐些。若是你没有那行凶之事,我怎生舍你。”将手上金银戒指除下,并几件首饰尽付王文。身边还有几两碎银,看着周全道:
“这几两银子,烦劳周伯伯与奴寻一清静尼庵,送他作斋,待奴也好过日。”王文见妻子这般好情,一时不忍相舍,便放声大哭起来。玉贞也哭起来。连周全也流下泪来道:“你二人既如此情状,我亦不忍相看,不若将些银子往他州外县,做些生意,保可度日。把屋宇待我与你卖了,共有三百现银,怕没生意做。小小铜钱当儿,也彀偏了。离了此地,怕什么人来刁你不成。”王文道:“如此甚好,只求大兄留心。”周全道:“自然在心。”王文连忙买了酒物,献了家先神抵,就请周全同饮。夫妻二人重新恩爱。这也是玉贞欠了这些人的风流债,宋仁引去还了,重完夫妻之情。后来周全兑了银子,与王文就在城南开一木器铺子,夫妻二人挣了若干家当,一连生了三个儿子。王文因出了衙门,那吃酒就有了节度,再也不撒酒风。故此两下酒色皆不着紧,那杨禄被知县活活打死了,后人把他几个人名字写出,倒也凑巧道:
因为王文不文,
故使玉贞不贞。
恶人杨禄不禄,
施恩宋仁不仁。
只有周全,果尔周全,
完成其美矣夫。
总评:
书生错认章台柳,谁知弄假却成真。玉贞今欠风流债,又得西湖两袖春。撒酒风的下场头,不可不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