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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文集二十三(1)

墓志铭(四)

【监察御史王君慕吉墓志铭】

余同年内江王君慕吉由进士起家为令,知镇江之丹阳。初视事,而余从翰林请假归,丹阳既绾毂口,而余吴人也,过江首经其邑,握手笑语欢甚。时江南最号难治,同年京邸,多以得此地为忧,君于余之过也,深自道其劳且苦,盖欲使余知之。顾余年少志得,虽与君绝厚,闻其吐露,亦未克尽知之也。逾三年,余入都,再过丹阳,同时年友之官江南者相率以事罢去,余亦以习知为令之难,而君独政成上考,则为之大喜。又四年,君以御史按浙,余在京邸别君,世故流离,分携万里,微闻君因蜀乱入吴,未获一面,窃不自意邂逅嘉禾萧寺中,感时道旧,唏嘘者久之。既君之子担四司李吾苏,未及任而君讣。比司李报最云间,以君志铭为属,盖去君殁日已七年矣。

君讳范,字君鉴,一字心矩,慕吉其自号也。先世楚麻城孝感乡人。明初,始祖兴秀公避红巾乱入蜀,占籍成都之内江。七传而楼山公始用一经名家。楼山讳之屏,博学精《曲台礼》,中乡闱副车,贡入太学,教授马湖。子赠御史吉宇公讳家栋,实生君。君十岁能文,楼山见梦于乡先达曰:“吾虽不第,将及孙而显。”王氏世擅《礼经》,赠公有声锁院,数举不遇。君年二十有二,隽戊午贤书,人皆曰:“此马湖公之学也。”初罢公车归,居赠公之丧,以成都奢承明乱故,负土成坟,居庐不出。为孝廉八年,始买城西数椽,食贫自守,有非意加之者,君处之岿然,不以一言较臧否。三上不第,所亲念蜀道回远,劝乞恩以便计偕,君嘿弗应。家居肆力经史,工诗古文词,著《槐园》等集数十卷。辛未,成进士,任丹阳,迎母冉太孺人于蜀,始告所亲曰:“吾初不就一毡微禄者,恐违色养也。”君为令,定征徭,清驿置,戢豪右,赈凶饥,勾稽而吏莫侵渔,听断而狱无连染,次第具有成法,最大者无如复练湖以济漕,在东南为尤著。

镇江居三郡上游,导江入挽漕之口,束以陂陀陵阜,河身狭而建高趋下,因冬夏分盈缩,所资唯有练湖。练湖上受长山八十四汊之水,河高而湖又高于河,河则仰之以济运,治河者尚忧其易涸,则设京口以下诸翏以启闭之。万历中,政平令缓,漕船往往以三月出江,春水大至,河可无事于湖,翏废而民且占湖以田于其中。自思陵需饷孔亟,趣以秋冬办漕,而水辄不利,推求其故,有诏禁湖田,而湖卒未易复也。湖既不能注河,而翏又不能闭水,不得已发民夫以浚河,岁为常。河堧之田,不幸水旱无蓄泄之利,而有挑浚之劳,丹阳于是乎大困。君至,抚吴者下其事以讲求得失,君辄条三利以请:一曰筑湖埂,二曰修石翏,三曰复孟河。民自占填淤以为田,而水门故处皆坏,无以高下节宣,故湖水非干即溢,漕固忧,而田辄被其害。今若筑堤障水,又疏其旁支河以利导之,民之失湖田者百不得一,利湖水以灌田者无算,是用一水而得二米,不独以治漕已。石翏以吕城、奔牛、京口为大,次有南翏、黄泥坝、陵口、麦舟、尹公桥诸处,甽石累甓之迹具存。旧制漕运回空船由孟渎河以入,可以不经诸翏,直达毗陵,故丹阳得十月下版,严公私舟楫而为之禁。此皆祖宗时故事,可举而行也。上官韪其议,亟以属君,君乃修湖堤之已坏者一千一百七十余丈,又开九曲、麦溪、香草、简桥、越渎诸支河。堤成,植以榆柳,行者方轨其上,支河之所灌者十余万亩,民大便之。唯石翏未易修举,君争曰:“复湖所以蓄水利漕也。湖复而无翏以为之制,与不复同,修而归漕不由孟河故道,与不修同。”于是发水衡钱之存库者,加以劝分之粟,大治其事。会值是年亢旱,练湖亦涸,不获已于浚河以导江,江流甚细,赖君诸翏就而水有所停,漕乃仅而得济。君犹恨吕城翏不以时闭,反复于上官争之。君在事六载,于漕事所规画皆行,唯孟渎河未及施用。天子亦知其劳,召见称旨,得御史,为显授。君益自感激,巡十库,按两浙,封事剀切,历政多所厘举,尤留心于庶狱,仁声流闻。顾其时天下已大乱,君亦奉母冉太孺人之讳以归矣。君既归,而张献忠破夔门,君知蜀必不守,决策避地,崎岖滇、黔蛮徼中,提百口入吴。丹阳之人闻其至也,争愿割田宅赡君,君谢弗受,东阡西陌,与父老过存,见者初不知为旧令也。如是十六年而殁。

余同举进士者,蜀得十有八人,南充李雨然为沅抚,推知兵,而君在丹阳,称循吏,此两人生平皆可纪。当献贼攻岳州,李君设三计破之,歼其众万计,力屈而后间行归蜀,起义兵捍御乡里,卒用身殉。君本家居,携细弱,冒险阻,力求遗种之处,成都寻被屠灭,而君以出故独全。古之贤者,或以忠著,或以智免,其处变各不同,而桐乡遗爱,必以为归,君之自审有素,未可谓之幸也。今司李岁护江南之漕达于淮,道经丹阳,望练湖而思先德,则我四郡之人,咸食其利,岂特一方哉!

余尝读《东汉循吏传》,建武琅琊王景治汴渠,功成,世祖亲自巡行,美其功绩,拜为侍御史;后于庐江修楚相芍陂,垦田加广,境内以丰。《范史》纪之,遂为东京循吏称首,其前后与君相类。今国家盛意修先朝之史,循吏知所首重也,故余之志君,独详于练湖一事,援据簿牒,参稽见闻,一以报亡友,一以存实录,私门记载,取备石渠搜采,君之事大有裨于民生国故,后之考者终不得而略焉。

君生于万历丙申三月之二十五日,卒于顺治己亥七月之二十日。以元配冷孺人生长子于蕃,即担四司李君也。冷孺人方在养。侧室李氏生于宣,见粤之三水令。二子本从君在吴,乱定始归,先后再举于蜀,筮仕皆有能名。司李娶于范,三水娶于杨。孙九人:倜、傥、作、俣、仁、俶、偲,于蕃出;俨、侨,于宣出。曾孙男一:宪曾,倜出。君之女与孙女皆二人。君葬在丹阳之扶城庄,诸生父老胥会哭。状云权厝者,示不忘蜀也。

当余之初过江遇君也,方终军弃繻之岁,乘传东还。今衰老且病,司李君见而客我,江城寒夜,泚笔志君之墓。屈指海内同籍,存者无几,追溯三十年来友朋死生聚散之故,可胜道哉!呜呼,其忍不铭?铭曰:江之永,出乎资中,君生蚕丛兮,李冰之风。湖当复,奠我江介,君有遗爱兮,召伯之埭。乱瘼作矣,适彼国兮。侐其有硕,维斯宅矣。有吴良吏兮,过者必轼。我作兹铭兮,大书深刻。金销石泐兮,后千百祀其何极!

【谢天童孝廉墓志铭】

君谢姓,讳泰交,字时际,别号天童山人。家宁波之定海,其先本吴徙也。宋建炎中,有进士讳宇者,自吴来尹是邦,因居焉。世有显人,尤以孝行著,人称慈孝村谢氏。繇建炎后十三传为封四川参政世和公,讳大纶,实君祖。参政生封司理泮池公,讳瀚,实君父。司理用长子兵科给事中泰宗先官南安时得封,凡有子五人,而君为其季,余缘君请所为作《谢封翁传》者也。

君幼敏,博学,于诗文多所该贯,原本经术,治举子业为尤工。年十七补诸生,四十贡入京师,卒业太学,廷对及春秋二试俱第一,中吏部选格,需次县令。丁酉,举顺天乡试,将用于世矣,乃从南宫不第归,逾岁竟以病卒,得年四十有八。

君痛母周孺人早见背,誓以其身服劳于父,尝为唶痈而愈,与诸兄考方书,搔疾痛,经营别墅以娱奉之。事其兄祗敬笃爱,率子弟以恂恂恭谨,进止皆循礼法。赈施宗亲,旁及里党,役免其徭,贫饩之粟,折券弃负,家无余财,执亲丧,孺慕泣血。其葬也,广轮掩坎,沟而环封,挈畚杷土,手足皲瘃,攀号坟柏,不忍舍去。编年谱,著《思亲杂咏》者百篇。司理公纯孝早著异征,天下共闻知者,由君世有笃行,且乞言以彰之也。先是县苦往来轺传,赖原田数百亩,官收其入,用饬候馆,充饩牵。后被豪右侵夺,乃更责之于民。君争以其田当复,台使者杜公是其议,民大便之。又县所下符牒,吏司其所摄之肥瘠而营以贿高下之,既得,则取偿于名捕者十倍,君建枚举更番之法,其弊乃格。它若学舍讲堂,茀而不治,陂渠堤帚,阙而弗修,东作兴而定更繇,秋风厉而清犴狱,君援据故事以请长吏,多见诸施行,最大者无如为全浙海防论滃洲以不可不守。其说滃居南北二洋之中,吴与闽之交会,外以犄角宁、绍、台、温,内以遮捍杭、嘉以东七郡,土沃宜谷,鱼盐蜃蛤竹木之利可给数万人之食。分条形胜要害,绘图上之。寻知罢议已决,则又称七十二岙之人,一旦内徙,苟急其期会,壹其津梁,将有湛溺离散之患,亟宜遣使者分护,择近地为安集,戒营士勿有得侵扰,此定迁要策也;再念时方泎寒,出家钱,指囷粟为粥,遍食迁者。其平生孝谨之余,仁心及物,余得之君家传及里人之口如此。

君之友人又为余言,君都门之日,先皇帝取防海方略下诸生问状。当是时,科场事方在覆核,同辈人人惴恐,君独以家在海滨,具悉其所宜兴罢,卒从容以其意对。在邸中,同舍生或置酒设乐,歌呼相和,君端视危坐,默然于其旁。遇有所感发,则谈平昔所争便宜得失,攘袂扼腕,絮絮不肯休,退而自笑为狂,在识者视之,类夫古之劳人志士,近世不多见也。君每逢名山,竟日忘返,乐与栖遁者游,敝屣一切,富贵非其所好。中岁以后,见伯兄以前进士守道不出,庶几取科第搘门户,一娱悦其亲心。比亲逝而后身遇,辄又汲汲焉图展其所学,裨益当世,而先效之于乡里。乃位未达于当官,年不逮夫中寿,赍读书行义之志,而溘焉一昔以死。天之生才,果孰成之而孰挫折之耶?噫嘻!此其可悲也已。

往余在太学,颇欲按经术考求天下士,而君所对极深美,故于众中识君。同时有南中何君次德,同里周君子俶,咸通儒洽闻,余差次之,名乃在君之亚。两君深服君之学与行,寻又与君同举。此三人者,处师友之间,其相知为深。次德、子俶与余世讲,而君初交,其候余也,见之于便坐,解说经义,间谈及于居身行事,其释我之疑,规我之失,有两君所不能尽者,而君言特切。余善之,而或未能尽用,最后追验其可否,未尝不流涕曰:“君爱我。”嗟乎!余于天下之交,零落盖无几矣,窃不自意晚而得君,深幸可托之以死,而君又前没。君没后,次德、子俶连蹇不遇,而余益失志寡偶,甚憔悴以抵于衰。呜呼!君死,余于斯世复奚望哉!

君配刘氏,洪雅令之女,生子一,允昌,邑诸生,有文行。允昌娶傅氏。孙男二:绪彝、绪隽。孙女二。君墓在慈孝村先茔之次,遵末命勿它窆也。允昌之速铭也,曰:“吾父易箦前一日,得先生手书,犹命允昌扶而起,拜且读。幸哀而许之,以慰地下。”嗟乎!君之乞余作父传也,日必蒲伏于门,其得之也跽而泣。今允昌涉两江逾七百里而来请,其为人负至性,不愧君,君可谓不没矣。为之铭曰:谓君古之人兮,何以执经拥卷而称诸生?谓君今之人兮,何以方领矩步而法先民?吁嗟乎!如君者,若使假之年,升以德,除掌故,赐礼食,说诗书,谈道术,虽齐、鲁诸儒自以为不及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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