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传习录》者,阳明先生之门人录师传之指,图相与习之者也。先生曾以是录手授今文宗蒙泉孙公,公按部至衡,令汝楠刻置石鼓书院,而公为之序,概括学以尽性之一言。盖先生之学,致知而已矣。今发明之曰:“学以尽性”,何也?曰:人之有心,性即吾心之体也;心之有性,知即吾性之灵也。自此知杂揉,或虑真妄决择之难,不知本然之体昭明灵觉,本无所昧,动于意而知能杂揉,亦即此体足以自知而决择之,著诚去伪,不容不力至于无有乎弗良,则无有乎弗诚。故知也者,诚之源也。自此知渺徽,或虑酬酢变化之难,不知本然之体圆莹洞彻,本无所遗,交乎物而客形变化,亦即此体足以尽物而精察之,博学切问,不容不至,至于无有乎弗格,则无有乎弗良。故知也者,物之则也。同此知谓之性,致此知谓之学。周旋物则,充积诚意,发之肫肫然不可已,极于高高乎不可尚。合内外,一寂感,是谓天性之尽而至善之止也。以此而质于往圣:其曰:“道心之微”,即良知之发也;其曰“惟精惟一”,一此道心,即致知而诚也。“博文”,则知贯乎物而无有不格;“约礼”,则知皆天理而无有不诚。固质之而不谬。以此而证之前贤,“未发之中”,此知之中涵;“即发之和”,此知之贯彻。义而曰“集”,即物无不正;配义与道,即意无不诚。亦参之而不惑。故致知尽性之说,传而习之,及门之徒不能不录。而蒙泉孙公广先生手授之泽,亦自恶可已也。惟《录》名“传习”,则传习之指非曾子独得孔氏之宗者乎?尝观圣门之宗独归曾氏,而曾子称服吾友则惟颜子。二贤之在当时,颜子尝识圣道之高深变化矣,曾子尝亲受大学、孝经之指矣,然所谓传习者,岂在是哉?颜子之学,博我之文,约我之礼,竭吾之才,然后卓见圣道至,虽欲从圣人而求之亦自无由。曾子之学,自察自欺,自求自慊,必慎独知,然后竟以鲁得之至,虽欲媲有若之似圣人,亦不可得传而习之,斯其至矣。然则斯录盛传海内,君子以能演先生良知之训为传习乎?抑自信自知,何者为良,先明乎善,益进于诚,凡功利之溺此良知,夸门之障此良知,意见之害此良知,皆如自治痛养,自致其力,以自有之知,尽自有之性,以此尊其所闻为传习矣乎?呜呼!先生之学,真孔氏秘传,而以先生之道,反身而自得之,如颜、曾之善习者谁也?敢告同志相最善习,庶无负先生传教之意云尔。时嘉靖辛亥夏日,门下后学德清蔡汝楠谨书。
(录自《传习录》蔡汝楠校刻本)
题传习录后
董沄
斯道之在天下,虽天命人心之固有,其盛衰显晦,实由气数。文、武之后,斯道与王迹俱降,渐远渐微,不绝如线,历数百年,至仲尼一唱而天下响应。仲尼之后,至孟子没有遂绝,历战国、秦、汉,如灭烛夜行。以及炎运之末,黄、郭、荀、陈诸豪杰,林然而起,要虽非中道,而其发于义理,根于天性,挽回人心,则不可诬也。东井先祥,德星后聚,岂偶然哉!自是而文废焉,至于隋而文中子振之,门人千余,泽虽不被于天下,而斯文赖以一延。自是而文又废焉,至于宋而濂、洛、关、闽诸大儒出而昌之,五星聚奎,斯道于是乎大明矣。然天下之士,见在上者之崇重乎此也,遂借之以为利禄之梯,讲之愈明,而失之愈远,大非先儒之初心矣。以至于今,而笃生阳明夫子,提天下之耳,易天下之辙,海内学者,复乡应焉,而五星聚室,是岂人力所能为哉?盖自孔子以迄于兹,凡四废兴矣。
(录自日本蓬左文库藏《王门宗旨》十三《从吾道人语录》)
传习录序
王宗沐
《传习录》,录阳明先生语也。四方之刻颇多,而江右实先生提戈讲道处,独缺焉。沐乃请于两台,合续本凡十一卷,刻置学宫。诸生集而请曰:“愿有以疗之。”余愀然曰:“来!二三子是尚有待于余言乎?夫言非先生得已也。自先生之殁,则学稍稍失其旨,繁言朋,兴门户,峙张规,为儒名,而实衰焉。非不能言也,是用与二三子剪裁浮华,反归本实,以独得先生之意于旷世之下,而尚有待于言乎?孔子曰:‘予欲无言。’而又曰:‘无隐学而必待于言也。’则二者实背而驰。如其不待于言也,则所谓无隐者盖有在矣。且尔亦知先生始得之勤也,而其后之不能无忧乎?”
诸生曰:“未之闻也。虽然,愿卒言之。”
曰:“天命流行,物与无妄,在天为不已之命,而在人为不息之体。孔门之所谓仁者,先生之所谓知也。自程纯公之殁,而圣人之学不传,沉酣传注,留心名物,从其求于外者,以为领略贯解,而一实万分、主静立极之义微矣。夫天下莫大于心,心无对者也,博厚高明,配于天地,而弥纶参赞,际于六合,虽尧、舜之治与夫汤、武之烈,皆心之照也。从事于心者,愈敛而愈不足;从事于言者,愈赘而愈有余。不足者日益,而有余者日损。圣愚上下之歧,端在于是。此先生所以冒忌负谤,不恤其身而争之于几绝之余,而当时之士,亦遂投其本有,皆能脱骖解絷,翕然从先生于骤闻之日者也。争之不明而有言,言之稍聚而为录。今不据其录而求其所以为学也,乃复事于言,是其不得已者,反以误后人而贻之争耶?且先生之得,是亦不易矣。先生顾其始,亦尝词章而博物矣。展转抵触,多方讨究,妆缀于平时者,辨艺华藻,似复可恃。至于变故当前,流离生死,无复出路,旁视莫倚而向之有余者,茫然不可得力。于是知不息之体炯然在中,悟则实,谈则虚,譬之孤舟,颠滞于冲风骇浪之中,帆橹莫施,碇缆无庸,然后视柁力之强弱,以为存亡〔1〕。叶尽根呈,水落石出,而始强立不返矣。故余尝谓:“先生仅悟于百死一生之日,然后能咽余甘而臻实际,取而用之,已本不贰,而物亦莫能违,事功文词,固有照中之隙光也。先生之所以得者,岂尽于是耶?嗣后一传百讹,师心即圣,为虚无漭荡之论,不可穷诘。内以驰其玄莫之见,而外以逃其践履之失,于先生所道切近之处,未尝加功,则于先生所指精微之地,终无实见,投之事则窒,施之用则败。盖先生得而言之,言先生之心尔。而今袭先行之语以求人,即句句不爽,犹之无当于心,而况不能无失乎?心不息,则万古如一日;心不息,则万人如一人。先生能用是倡之于几绝,吾人不能缘是承之于已明,而方且较同异雌黄以为长。犹昔人所谓神尧能以一旅取天下,而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者。引予之所以谓先生始得之勤,而今之不能无忧也。夫从事于心,敏而犹有不及,则于言有所不暇;从事于心,精而后知所失,则于言有所不敢。默识深思,承担负荷,此余与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后者也。”
诸生曰:“然则兹刻可废乎?”
曰:“若是泥哉!书之存不存,未害也。书不传,则先生之心不著。其颖者固无待乎是矣,而闻而兴者,犹之欲渡而弃航也。求之于心而得,则先生之言庸以相印;求之于心而不得,则由先生之言而思焉,而力焉,而本体固可见矣。昔者赵简子有二子,而莫知适立也,乃书戒教之词于简而授之,三年而问之,长伯鲁不能举其辞,求其简,己失之矣;次无恤育其辞甚习,求其简,出诸袖中,遂立之。夫志各有适,非简之罪也,二三子其识之矣。”
(录自九州大学硕水文库藏抄本《传习录诸序》)
校勘记
〔1〕亡,原本为“己”,据《明儒学案》改。
重刻阳明先生文集序
闾东
《阳明先生文录》旧刻于姑苏,《传习录》刻于赣,继又有薛子者刻其《则言》,然相传不多得同志者,未得合并以观全书,每有余憾。东按西秦,历关、陇,见西土人士俊髦,群然皆忠信之质也,因相与论良知之学,尽取先生《文录》,附以《传习录》并《则言》,共若干卷刻之,愿与同志者共焉。
东曰:予于先生之学,尝窃闻其绪论于欧阳南野先生,云:“先生指示良知为人心本体,自圣人之心以至愚夫愚妇,自一人之心以达之天下,自千万古之前以达之千万古之后,无有不同者,此心也,此良知也。”始而闻则疑之,乃南野先生教曰:“子盖未始实见得此耳。人心本体浑然,天理即其灵昭不昧处,所谓良知也。全此谓之圣人,若众人则日用不知且蔽焉耳。去其蔽以复其全,将不同归欤?然立志,其本也,志不立始异矣,所谓性近习远者也,子又何疑乎?”东惕然以思,惺然以悔,因责此志之未立也。是故立志无他焉,致良知焉已矣。何也?圣凡之判迷悟之间也。何云迷?日欺则然也。何云悟?自慊则然也。脱迷就悟,非戒慎恐惧不可也,是故有求焉。圣人之志焉,致良知焉已矣。或曰:“若是,先生之学诚不当于文字间求矣。乃今诵是集者或未能缘是以得其微,兹不几赘乎?”曰:“先生嘉惠后学,其心无穷,且彰之文辞,著之问辩,树之政事,孰非精蕴之据,模范之兆乎?每一展卷,辄因省悟,此亦良知所不容已者,又兹刻意也。”爱命工于天水,天水盖疱羲氏所自起地,因以逆心学渊源云。嘉靖庾戌秋八月。
(录自九州大学硕水文库藏抄本《传习录诸序》)
重刊阳明先生文录叙
胡宗宪
阳明先生以致良知立教,天下土靡不翕然响风。自先生没,凡若干年,人愈益仰慕,凡先生生平制作,虽一字一句,皆视如连珠拱璧不忍弃。而绪山钱子复诠次成编,名曰《阳明先生文录》,首刻于姑苏。今闽、越、河东、关中皆有刻本,亦足以征良知之达诸天下矣。
天真书院,为先生崇祀之所,四方士来游于此,求观先生之文者,每病其难得。钱子偕龙溪王子谋于予曰:“古人有倚马论道者,兵事虽倥偬,亦不可无此意。愿以姑苏本再加校正,梓藏于天真,以惠后学何如?”予曰:“诺。”遂捐俸金若干两,命同知唐尧臣董其事,以九月某日刻成。钱子谓予“宜有言”。予素不文,然慕先生之道久矣,何敢以不文辞。
予惟千圣一心,万古一道,惟心一,故道一;道一,故学亦一。昔尧之告舜,曰:“允执厥中。”及舜命禹,又加以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”之三言。夫“道心”即“中”也,“精一”者“允执”之功,而“精”又“一”之功也。“惟精”故“一”,“惟一”故“中”,此万世心学之源,盖蔑以复加矣。其后孔门一贯博约之教,诚正格致之说,亦不过发明“精一”之旨。而予欲无言,夫子亦已自病其言之详矣。至孟轲氏又有知言养气尽心知性之说,而指出孝弟为良知良能,言虽益详,而于孔门之教实多发明。自孟氏没而斯道失其传。汉、晋诸儒皆以记诵词章为学,说愈繁而道愈晦,学愈博而道愈离。以及五季之衰,晦蚀甚矣。有宋大儒周、程、张、朱诸子者出,以斯道为己任,不得已而有言“精一”之旨,赖以复明,而学者流弊或不免堕落汉、晋,几失宗旨。至胡元之变而斯道且沦没矣。
明兴百有余年,文教虽盛而流弊亦浸以滋,先生亦不得已而揭“致良知”一语以示人,所以挽流弊而救正之,无非发明孔门致知之教,而羽翼斯道之传。要其指归,则“良知”即“道心”也,“致”即“精一”也,即周子之所谓“纯心”,程子之所谓“定性”也。夫岂外诸儒而别立一门户耶?是故良知皆实理,致知皆实学,固非堕于空灵,一与事物无干涉,如禅家者流也。然“明心见性”与先生“致良知”之说亦略相似,若认错本旨,则高者必以虚寂为务而离形厌事;卑者则认知觉为性,而自信自便。此则所谓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,非先生立教之本旨矣。
至哉,孔子之告哀公曰:“天下之达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君臣也,父子也,夫妇也,昆弟也,朋友之交也,五者天下之达道也。知、仁、勇三者,天下之达德也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”噫,尽之矣!夫为人臣者,无不知忠其君;为人子者,无不知孝其亲,此良知也。知此、体此、强此而一于诚。为臣尽忠,为子尽孝,此致良知也。尧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舍人伦日用之常,而曰吾得不传之秘,立门户以自高,非予所望于来学也。
钱子起而揖予曰:“子言真有神于先师之教也,夫吾党其共勖诸。”嘉靖丁巳仲冬吉旦,后学新安梅林胡宗宪顿首拜撰。
(录自日本蓬左文库藏《阳明文录》嘉靖三十六年刻本)
王文成公文选序
钟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