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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今上皇帝天纵神圣文武,虽艺文余事,天下瞻仰如日月星斗,一篇朝出,四海夕传。自始即位,制《太陵挽诗》五章:「武帐初筹夜,云軿忽帝乡。百神朝禹穴,三载服尧丧。北极联龙衮,西风析雁行。空余千古事,缵述愧重光。」「姑射仙期早,华胥梦已陈。朝廷繄圣母,基业付冲人。日转铜壶昼,天移玉座春。九门笳鼓发,悲恸属车尘。」「睿哲天攸纵,神机智独谋。尘流藏宝阁,烟锁受降楼。风急鸰原晚,霜寒雁序秋。遗衣今在寝,犹想未明求。」「每御中天座,犹思玉色温。瑶阶花自落,宝扇影空存。重感天休戚,钦承世及恩。欲阶追述志,永绍裕陵尊。」「忆开王邸日,曾驻六龙飞。玉宇春初永,金盘露未晞。荆根方并秀,棣萼更交辉。今日承基序,追怀往事非。」夷夏已争讽诵,万国同声。又君臣赓载,光绝前古。每赐宰臣诗,流传至今。独略载和篇,如《宣和玉宇》诗:「帝心少愒万机劳,倚壑开门对寂寥。朱拱留云晴入岫,碧岩窦月夜成瑶。泛桃出水花谁误,乘鹤飞仙手可招。三十六天今第一,人天相际路非遥。」《西垣紫芝》诗:「华省宣猷合太和,国芝今已见祥多。亲承雨露由黄闼,秀发琼瑶上紫柯。自是尧阶先有荚,敢同周亩旅归禾。从臣休第甘泉颂,云汉为章帝作歌。」《和元宵赐高丽》:「楼上珠明昼漏残,楼前鼓吹半天寒。云间列曜分千炬,木末行厨走百盘。近报车书通朔漠,好传灯火到更安。玉霄帘卷天颜近,多少都人举首看。」《角楼锡燕》:「初元后夜宴慈颁,阙角重来暖却寒。妙舞蹁跹回凤鉴,大弦嘈杂落珠盘。路由丹陛人谁到,身在半天心敢安。烂熳春光歌鼓盛,老年今似雾中看。」宣和庚子岁,上将祀方丘,积雨未解。至日,阴云廓开,銮辂出郊,都人士女,帷观夹道,礼仪明备,盛无前此。玉色喜甚,降辂走笔,赐鲁公诗曰:「偃武欣逢大有年,袛宫斋祓若冰渊。方虞作解濡青辂,可喜虚蟾湛碧天。多士三千鹓就列,都人百万锦成川。祖宗基构持盈大,三载坤舆敢怠焉。」且命趣和以进,即应制曰:「銮辂方丘接九年,帝诚蠲洁契心渊。鬼神雷雨朝中夜,星月旗常戴晓天。朱夏好风临至日,霁光浮水见因川。声明文物追千古,革陋承休莫大焉。」仰惟神化之妙,多成于顷刻,独鲁公以耆儒仰副帝泽,上每特出宸章,群臣莫望也。荣耀家庭,传之无穷。大惧未广,辄纪其一二,以见君臣相与之盛,详见家集云。

《唐书列女传》:王珪微时,母卢氏尝云:「子必贵,但未见汝与游者。」珪一日引房玄龄、杜如晦过之。母曰:「汝贵无疑。」所载止此而已。质之少陵诗,事未究也。《送重表侄王砯》云:「我之曾老姑,尔之高祖母。」则珪母杜氏,非卢氏也。又云:「尔祖未显时,归为尚书妇。隋朝大业末,房杜俱交友。长者来在门,荒年自糊口。家贫无供给,客位但箕箒。俄顷羞颇珍,寂寥人散后。人怪鬓发空,吁嗟为之久。自陈剪髻鬟,粥市充杯酒。上云天下乱,宜与英俊厚。向窃窥数公,经纶亦俱有。次问最少年,虬髯十八九。子等成大名,皆因此人手。下云风云合,龙虎一吟吼。愿展丈夫雄,得辞儿女丑。秦王时在坐,真气惊户牖。及乎贞观初,尚书践台斗。夫人常肩舆,上殿称万寿。六宫师柔顺,法则化妃后。至尊均嫂叔,盛事垂不朽。」其上下详谛如此。且一妇人识真主于侧微间,事尤伟甚。史缺失而缪误,独少陵载之,号「诗史」,信矣夫!

熙宁初,张侍郎掞以二府成,诗贺王文公。公和曰:「功谢萧规惭汉第,恩从隗始诧燕台。」示陆农师。农师曰:「萧规曹随,高帝论功,萧何第一,皆摭故实。而『请从隗始』,初无『恩』字。」公笑曰:「子善问也。韩退之《斗鸡联句》『感恩惭隗始』,若无据,岂当对『功』字耶?」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,为倒置眉目,返易巾裳,盖慎之如此。

张乖崖少时任侠击剑,心溢六合,将遗世仙去,始与逸人傅霖诗:「寄语巢由莫相笑,此生终不羡轻肥。」晚岁罢成都,转守宛丘,有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:「语尚书青州傅霖。」阍吏走白。公曰:「傅先生天下士,汝何人?敢呼姓名!」霖笑曰:「别子一世,尚尔童心,是岂知世间有我哉?」公问何昔隐今出,霖曰:「子将去矣,来报子耳。」公曰:「咏亦自知之。」霖曰:「知复何言!」后一月,公薨。出入清都者久矣,及闻傅霖事,然后知其为真仙无疑。余谓:若子房于黄石公,武侯于庞德公,李药师于虬髯客,颜鲁公于张志和,李太白于贺知章,少陵于司马子微,文章跨古,功业盖世,后者未尝不遇寰宇外士,发发激厉而光华垣赫、悚动千古者,又岂特乖崖而已。世不尚师友而闻道者鲜矣。

本朝状头入相者,吕文穆公蒙正、王文正公曾、李文定公迪、宋元宪公庠。元宪登庸,知制诰石扬休贺以诗曰:「皇朝四十三龙首,身到黄扉止四人。」元宪大喜,持示同列。枢密副使王伯庸尧臣览之,矍然色动,徐曰:「何不道『已四人』,而特言『止』,惜哉!」盖伯庸实继元宪魁天下士,然未几薨于位。自庆历距今,迄未有先多士而后大拜者,异哉!

杜子美《宿龙门》诗:「天阙象纬逼,云卧衣裳冷。」黄鲁直校本云:「王荆公言『天阙』当作『天阅』,对『云卧』为亲切耳。」余尝读韦述《东都记》:龙门号双阙,以与大内对峙,若天阙焉。此《宿龙门》诗也用「阙」字何疑?二公言诗固不同,于同处乃复尔耶!

欧阳公《归田录》论王建《霓裳词》「弟子部中留一色,听风听水作《霓裳》」,以不晓听风听水为恨。余尝观唐人《西域记》云:「龟兹国王与臣庶知乐者,于大山间听风水之声,均节成音,后翻入中国,如《伊州》、《凉州》、《甘州》,皆自龟兹至也。」此说近之,但不及《霓裳》耳。郑嵎《津阳门诗》注: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,闻乐归,留写其半。会西凉府杨敬远进《婆罗门曲》,声调吻同,按之便韵,乃合二者制《霓裳羽衣》;则知《霓裳》亦来自西域云。

蔡文忠公齐擢进士第一,以将作丞倅兖,将母之官,少年锐气,日沉酣,以酒色废务。贤良贾公踈罔居郡中,屡谒不得见,因书一绝于屏间云:「圣君宠厚龙头选,慈母恩深鹤发垂。君宠母恩俱未报,酒如为患悔何追。」文忠见之,亟往泣谢,自是终身不饮酒。

《唐书杜甫传》:与李白、高适同登吹台,概然莫测也。质之少陵《昔游诗》:「昔者与高李,同登单父台。」即知非吹台。三人皆词宗,果登吹台,岂无雄词杰唱着后世哉?

鲁公尝云:应制诗,人罕得体,独少陵深践阃域,如「翼亮贞文德,丕承戢武威」。「戢武威」,唐人犹间能道之,至「丕承」字,何人敢入诗?亦道所不到也。是真得应制体。不在于南金大贝,迭积满前。前辈亦论,诗家何假金玉而后见富贵。东坡评王禹玉诗是「至宝丹」,何金珠玳瑁之多也。

作诗妙处在以故事叙实事,王文公尤高胜。熙宁中,华山圮,冰木稼。不久,韩魏公薨。公作诗:「木稼尝闻达官怕,山颓果见哲人萎。」用孔子语「太山其颓乎」。《旧唐史》:宁王卧疾,引谚语曰:「木稼达官怕。」必大臣当之,吾其死矣。已而果然。此故事叙实事也。

嘉佑初,王文公、陆子履同在书林。日者王生一日见两公,言介甫自此十五年出将入相。顾子履曰:「陆学士无背,仕宦龃龉多难,且寿不满六十,官不至侍从。」皆如其言。子履死,家人悉梦云:「帝命同宋次道修官制,凡吾平生所著职官书,可尽焚之。」未几,朝廷果修官制焉。文公在金陵追伤子履诗云:「主张寿禄无三甲,收拾文章有六丁。」用《管辂传》谓弟辰曰:「吾背无三甲,腹无三壬,不寿之兆。」及退之「仙官勑六丁,雷电下取将」。此亦故事叙实事,而「三甲」、「六丁」,俨若天成也。

陶渊明意趣真古,清淡之宗。诗家视渊明,犹孔门视伯夷也。其集屡经诸儒手校,然有《问来使》篇,世盖未见,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。诗云:「尔从山中来(一作『南山』),早晚发天目。我屋(一作『家』)南窗下,今生几丛菊。蔷薇叶已抽,秋兰气当馥。归去来山中,山中酒应熟。」李太白《浔阳感秋》诗:「陶令归去来,田家酒应熟。」其取诸此云。

薛许昌《答书生赠诗》:「百首如一首,卷初如卷终。」讥其不能变态也。大抵屑屑较量属句平匀,不免气骨寒局,殊不知诗家要当有情致,抑扬高下,使气宏拔,快字凌纸。又用事能破觚为圆,剉刚成柔,始为有功,昔人所谓缚虎手也。苏子美《穷居和长安帅叶清臣见寄》:「玉帐夜严兵似水,茅斋春静草如烟。」东坡尝作诗:「天边鸿鹄不易得,便令作对随家鸡。」又有「坐驱猛虎如群羊」,真佳语也。

二宋俱为晏元献门下士,兄弟虽甚贵显,为文必手抄寄公,恳求雕润。尝见景文寄公书曰:「莒公兄赴镇圃田,同游西池,作诗『长杨猎罢寒熊吼,太一波闲瑞鹄飞』,语意惊绝。因作一联云:『白雪久残梁复道,黄头闲守汉楼船。』」仍注「空」字于「闲」之旁,批云:「二字未定,更望指示。」晏公书其尾云:「『空』优于『闲』。且见虽有船不御之意,又字好语健。」盖前辈务求博约,情实纯至如此。

李太白历见司马子微、谢自然、贺知章,或以为可与神游八极之外,或以为谪仙人,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。后世词人状者多矣,亦间于丹青见之,俱不若少陵云:「落月满屋梁,犹疑照颜色。」熟味之,百世之下,想见风采,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。

元丰中,王文公在金陵,东坡自黄北迁,日与公游,尽论古昔文字,闲即俱味禅悦。公叹息谓人曰:「不知更几百年,方有如此人物。」东坡渡江至仪真,《和游蒋山诗》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,公亟取读,至「峰多巧障日,江远欲浮天」,乃抚几曰:「老夫平生作诗,无此二句。」又在蒋山时,以近制示东坡,东坡云:「若『积李兮缟夜,崇桃兮炫昼』,自屈、宋没世,旷千余年,无复《离骚》句法,乃今见之。」荆公曰:「非子瞻见谀,自负亦如此,然未尝为俗子道也。」当是时,想见俗子扫轨矣。

古人濡笔弄翰者,不贵雕文织采,过为精致,必先识题,则可识当否。知此乃可究工拙,不然,破的者鲜矣。尝侍鲁公燕居,顾为某曰:「汝学诗,能知歌、行、吟、谣之别乎?近人昧此,作歌而为行,制谣而为曲者多矣。且虽有名章秀句,若不得体,如人眉目娟好而颠倒位置,可乎?」余退读少陵诸作者,默有所契,惟心语口,未尝为人语也。

人之好恶,固自不同。子美在蜀作《闷诗》曰:「卷帘唯白水,隐几亦青山。」若使余居此,应从王逸少语「吾当卒以乐死」,岂复更有闷耶?

王君玉琪诗务刻琢,而深淳独至,高视古今。每云:「初学诗,易于形状写物,而难于题赠,至成一家言,则反此。」君玉《秋后莲实诗》:「蚕寒冰茧瘦,蜂老露窠欹。」比兴曲尽其妙也。他诗数百千首,字字清峙,读之如咀冰嚼雪。若「寒鱼不食清池钓,静鹭频惊小阁棋」,《闻角》诗「陇雁半惊天在水,征人相顾月如霜」之类是也。

王君玉谓人曰:「诗家不妨间用俗语,尤见工夫。」雪止未消者,俗谓「待伴」。尝有《雪诗》:「待伴不禁鸳瓦冷,羞明常怯玉钩斜。」「待伴」、「羞明」皆俗语,而采拾入句,了无痕颣,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。

王仲至钦臣能诗,短句尤秀绝。初试馆职,有诗云:「古木阴森白玉堂,长年来此试文章。日斜奏罢长杨赋,闲拂尘埃看画墙。」王文公见之,甚叹爱,为改为「奏赋长杨罢」,且云「诗家语如此乃健」。是知妙手斡旋,不烦绳削而自合矣。

药名诗,世云起自陈亚,非也。东汉已有「离合体」,至唐始着「药名」之号,如张籍《答鄱阳客》「江皋岁暮相逢客,黄叶霜前半夏枝。子夜吟诗向松桂,心中万事喜君知」是也。

集句自国初有之,未盛也。至石曼卿,人物开敏,以文为戏,然后大着。尝见手书《下第偶成》:「一生不得文章力,欲上青云未有因。圣主不劳千里召,嫦娥何惜一枝春。凤凰诏下虽沾命,豺虎丛中也立身。啼得血流无用处,着朱骑马是何人?」又云:「年去年来来去忙,为他人作嫁衣裳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独对东风舞一场。」至元丰间,王文公益工于此。人言起自公,非也。

丹阳焦山断崖石《瘗鹤铭》,字雄强如倚剑戟,书之冠冕也;或传为王逸少。自晋迄唐,论书者未尝及之,而碑言华阳真逸撰。欧阳文忠公《集古跋》云:「顾况道号。」苏子美诗:「山阴不见换鹅经,京口空传《瘗鹤铭》。」真作右军书矣。余读《道藏陶隐居外传》:隐居号华阳真人,晚号华阳真逸。道书言华阳金坛之地,第八洞天,东北门在润州境也。丹阳与茅山地相犬牙。又三茅,陶故居,则《瘗鹤铭》为隐居不疑。欧阳公精识绝世,于是正尤审,一质以意乃误,是以君子慎于传疑也。又碑旁小碣刻诗云:「江外水不冻,今年寒苦迟。三山在何许?欲到风引归。」后题「丹阳掾王瓒作」。近时发地,复得一小石云:「纵步不知远,夕阳犹未回。好花随意发,流水趁人来。」二碑字类《瘗鹤铭》,殊不可考。余嘉其清绮,并录之云。

《榭萱录》云:「杜子美自负其诗,郑虔妻病疟,过之云:当诵予诗,疟鬼自避。初云『日月低秦树,乾坤绕汉宫』;不愈,则诵『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』;又不愈,则诵『虬须似太宗,色映塞外春』。若又不愈,则卢、扁无如之何。」此唐未俗子之论。少陵与虔结交,义动死生。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,万无此理。「虬须似太宗」,乃《八哀诗》谓汝阳王琎也。琎虽死先于虔,而《八哀诗》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,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。

诗之声律,至唐始成。然亦多原六朝旨意,而造语工夫,各有微妙。何逊《入西塞诗》:「薄云岩际出,初月波中上。」至少陵《江边小阁》则云:「薄云岩际宿,孤月浪中翻。」虽因旧而益妍,此类獭髓补痕也。《玉台集序》:「金星将婺女争华,麝月与嫦娥竞爽。」北齐碑云:「浮云共岭松张盖,秋月与岩桂分丛。」庾子山《马射赋》:「落花与芝盖齐飞,杨柳共春旗一色。」王勃《滕王阁记》:「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」薛逢云:「原花将晚照争红,怪石与寒流共碧。」「银章与朱绂相辉,熊轼共隼旟争贵。」语意互相剽窃,所谓左右拔剑,彼此相笑,于少陵精粗有间矣。学者当知古人所谓须机杼自成一家风骨,不可与人同生共活也。

杜少陵云:「作诗用事,要如释氏语:水中着盐,饮水乃知盐味。」此说诗家密藏也。如「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」。人徒见凌轹造化之气,不知乃用事也。《襧衡传》:「挝渔阳掺,声悲壮。」《汉武故事》:「星辰影动摇,东方朔谓民劳之应。」则善用故事者,如系风捕影,岂有迹耶?此理迨不容声,余乃显言之,已落第二矣。

都人刘克者,穷该典籍,人有僻书疑事,多从质之。尝注杜子美、李义山集,与客论云:「子美《人日诗》:『元日至人日,未有不阴时。』人不能知。四百余年来,唯子美与克会耳。」因取书示客曰:「此方朔占书也。岁旦至八日:一鸡、二犬、三豕、四羊、五牛、六马、七人、八谷。其日晴,所主之物育,阴则灾。少陵意谓天宝流离,四方云扰幅裂,人物岁岁俱灾,此岂《春秋》书『王正月』意耶?」深得古人用心如此。

作诗者,陶冶物情,体会光景,必贵乎自得。盖格有高下,才有分限,不可强力至也。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,见秦王则战掉失色;淮南王安,虽为神仙,谒帝犹轻其举止。此岂由素习哉?余以谓少陵、太白,当险阻艰难,流离困踬,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;至于罗隐、贯休,得意偏霸,夸雄逞奇,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。乃知天禀自然,有不能易者也。

李义山《杂纂》,品目数十,盖以文滑稽者。其一曰「杀风景」,谓清泉濯足、花上晒裈、背山起楼、烧琴煮鹤、对花饮茶、松下喝道。晏元献庆历中罢相守颍,以惠山泉烹茶注,从容置酒,赋诗曰:「稽山新茗绿如烟,静挈都蓝煮惠泉。未向人间杀风景,更持醪醑醉花前。」王文公元丰末居金陵,蒋大漕颖叔夜谒公于蒋山,驺从甚都。公取「松下喝道」语戏之:「扶衰南陌望长楸,灯火如星满地流,但怪传呼杀风景,岂知禅客夜相投。」自此「杀风景」之语颇着于世。

读书天下难事,着功有浅深耳。唐人以诗为专门之学,虽名世善用古事者,或未免小误。如王摩诘诗:「卫青不败由天幸,李广无功缘数奇。」「不败由天幸」,乃霍去病,非卫青也。《去病传》云:「其军尝先大将军,亦有天幸,未尝困绝。」意有「大将军」字,误指去病作卫青尔。李太白「山阴道士如相访,为写《黄庭》换白鹅。」乃《道德经》,非《黄庭》也。逸少尝写《黄庭》与王修,故二事相紊。杜牧之尤不胜数。前辈每云:「用事虽了在心目间,亦当就时讨阅,则记牢而不误。」端名言也。

丹青吟咏,妙处相资。昔人谓「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」者,盖画手能状,而诗人能言之。唐有《盘车图》,画重岗复岭,一夫驱车山谷间。欧阳赋诗:「坡长阪峻牛力疲,天寒日暮人心速。」又南唐画号《四畅图》,其一剔耳者,曲肘仰面作挽弓势;一搔首者,使小青理发,趺坐俯首,两手置膝作轮指状。鲁直题云:「剔耳厌尘暄,搔头数归日。」且画工意初未必然,而诗人广大之。乃知作诗者徒言其景不若尽其情,此题品之津梁也。

唐人吊杜子美:「赋出三都上,诗须二雅求。」盖少陵远继周诗法度。余尝以经旨笺其诗云:「『与奴白饭马青蒭』,虽不言主人,而待奴、马如此,则主人可知。与《诗》所谓『言刈其楚,言秣其马』;『言刈其蒌,言秣其驹』同意。又『小城万丈余,大城铁不如』,则小城难为高、大城难为坚故也。正得古人著书互相备意。」

欧阳文忠公曰:「为文要当做不尽,乃有余味。」又曰:「为文之体,初欲奔放,抗志气于八极之表,久当收节,使简严正,或时肆发以自舒,勿拘一体,则尽善矣。」其论梅圣俞诗曰:「譬如妖韶女,老自有余态。又如食橄榄,真味久愈在。」公文章周流天壤,斯文主盟,信不诬已。

黄鲁直尝语嗜学者:「少陵论吴道子画云:『前辈吴生远擅场。』盖古人于能事不独近跨时辈,要须于前辈中擅场耳。」

晏元献守汝阴,梅圣俞自都下特往见之,剧谈古今作诗体制。圣俞将行,公置酒颍河上,因言古今章句中全用平声,制字稳帖,若神施鬼设者,如「枯桑知天风」是也,恨未见侧字诗。圣俞既引舟,遂作五侧体寄公:「月出断岸口,影照别舸背。且独与妇饮,颇胜俗客对。月渐上我席,暝色亦稍退。岂必在秉烛,此景已可爱。」此诗家一种事也。

少陵《饮中八仙歌》用韵,「船」字、「眠」字、「天」字各二用,「前」字凡三,于古未见其体。余尝质之叔父文正,曰:「此歌分八篇,人人各异,虽制重韵无害,亦周诗分章意也。」握牍吮墨者,可不知乎。

三吴僧义海,朱文济孙,以琴世其业,声满天下。欧阳文忠公尝问东坡:「琴诗孰优?」坡答以退之《听颖师琴》。公曰:「此只是听琵琶尔。」或以问海,曰:「欧阳公一代英伟,何斯人而斯误也。『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』,言轻柔细屑,真情出见也;『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』,精神余溢,竦观听也;『浮云柳絮无根蒂,天地阔远随飞扬』,纵横变态,浩乎不失自然也;『喧啾百鸟群,忽见孤凤凰』,又见颖孤绝,不同流俗下俚声也;『跻攀分寸不可上,失势一落千丈强』,起伏抑扬,不失故常也。皆指下丝声妙处,惟琴为然。琵琶格上声,乌能尔耶?退之深得其趣,未易讥评也。」东坡后有《听贤师琴诗》:「大弦春温和且平,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不识宫与角,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。门前剥啄谁扣门?山僧未闲君勿瞋。归家且觅千斛水,洗净从来筝笛耳。」诗成,欲寄欧公而公亡,每以为恨。客复问海,海曰:「东坡词气,倒山倾海,然亦未知琴。『春温和且平,廉折亮以清』,丝声皆然,何独琴也;又特言大小琴声,不及指下之韵。『牛鸣盎中雉登木』,概言宫角耳,八音宫角皆然,何独丝也?」闻者以海为知言。余尝考今昔琴谱,谓宫者非宫,角者非角。又五调迭犯,特宫声为多,与五音之正者异,此又坡所未知也。

东汉之士尚名节,不以死生易其节,顾岂同小夫以利害锱末动心?风教之善,歆艳后世。余谓严子陵有以激厉其端也。权德舆作《严子陵》诗曰:「潜驱东汉风,日使薄者淳。」此语典刑可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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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传言,相爷夫人“草菅人命”,蚯蚓、南瓜蒂、活蜈蚣都当做药材,救命药方信手捏来。传言,相爷夫人“凶猛如虎”,打公主,欺百姓,天子吓得绕道走,劣迹斑斑不计其数。传言,相爷夫人“恋夫成狂”,上街、远行、逛酒楼都需相爷相伴,情侣配套比比皆是。传言,相爷夫人“争风吃醋”,郡主花轿临门愣是打包送回,御赐婚约在她眼里是儿戏。传言,相爷夫人“河东狮吼”,相府上下抖三抖,相爷吓得腿颤抖,百官护送才敢回府。传言,……云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,“这,谁断章取义了!”***云然一朝穿越成奶娃娃,就被楚家公子给预约走了,坐等双华之年楚家上门提亲。殊不知及笄刚过,就听说楚家公子另择高枝,准备跟凌家小姐共结连理。糟糠之妻不下堂,更何况哪里看出是糟糠了!!!云然一路追到长安,势必搅黄这负心汉的好姻缘。谁知,断了人家一朵桃花,自己的朵朵桃花反倒被人连锅端了。***【振夫纲】喝酒划拳玩得正嗨,结果一个个被家里的那位催着回家去。酒兴微酣,某相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“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模样,哪像我把自家夫人管得服服帖帖的。我可告诉你们,这相府从来都是我说了算的,只要我轻轻一跺脚,使一下眼色,你们嫂子她就立马乖乖过来。”“相爷,你过来!”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,扭过头一看,刚刚的大言不惭在耳边不停回放,某相爷吓得浑身的酒意立马消失地无影无踪。“夫人~”某相爷赶紧上前抱住大腿。“……”“……”相爷!说好的节操呢~***【“难”养也】皇后心血来潮,赐了一盆牡丹给云然养。早三遍晚三遍,云然鞍前马后地伺候着,结果花还没开就蔫了。云然急得抓狂,“还有什么比这个还难养的!”某相爷打量着那盆蔫了的牡丹,云淡风轻道,“你比它难养多了。”“嗯哼?!”云然把玩着手指,“相爷,你过来!”“夫人~”某相爷吓得狂咽口水,一把抱住大腿,“我是说,你只需要懒洋洋地在那里坐着,相公我立马帮你把这花养得水嫩水嫩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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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天下华光四散,众生只觉灵光一闪,心中顿悟:运气逸散,能者得之,乱世纷争,枭雄四起,洗精伐髓,踏运成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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