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来三教本同原,日月五星无异言。
堪笑世间庸妄子,只知顶礼敬胡髡。
话说儒释道三教,一毫无二,从来道:“释为日,儒为月,道为星,并明于天地之间,不可分彼此轻重。就有不同,不过是门庭设法,虽然行径不同,道理却无两样。”所以王阳明先生道得好,譬如三间房子,中一间坐了如来,左一间坐了孔子,右一间坐了老子,房子虽有三间,坐位各一,总之三教圣人,戴了儒衣儒冠,便是孔子,削发披缁便是释迦牟尼佛,顶个道冠儿,便是太上老君。世上一种颠倒之人只信佛门因果报应,不知我儒门因果报应一毫不差。那书上道:“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;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”难道不是因果报应么?你只看我孔夫子作《春秋》,那称赞的自然流芳千载,那责罚的自然遗臭万年。就把佛门的因果报应来论,我孔子代天从事,那一枝笔就是玉帝的铁案一般,一称赞决然生于天堂,一责罚决然入于地狱,何消得阎罗天子殿前的判官、小鬼、牛头夜叉。可恨世上不忠不孝、无礼无义之贼,造了逆天罪案,却都去躲在佛门,思量做个遮箭牌。
这样说将起来,那佛菩萨便是个乱臣贼子的都头,奸盗诈伪的元帅了。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,难道佛菩萨偏饶过了你不成?世上没有这样糊涂的佛菩萨,况且从古来,决无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贼可以成佛作祖之理。有一等昏迷之人,不论好歹,专好去护那佛门弟子,若是好的自然该尊礼敬重他,就如我儒门的圣贤一般,若是犯了三皈五戒,扰乱清规,酗酒奸淫,无恶不作,这是佛门的魔头,败坏佛法,最为可恨,他还要去盖护他,这个叫做护魔,不是护法。还要说“僧来看佛面”,不知儒门弟子做了不忠不孝、无礼无义之事,难免苔、杖、徒、流、绞、斩之刑,难道还说他是儒门弟子,看孔夫子面上么?比如那黄巢,原是个秀才,及至造了反,难道还是儒门弟子?后来事败,削发做了和尚,难道便是佛门弟子?败坏儒门,孔子之所深恶,败坏佛门,如来之所深恶,总是一样。还有没廉耻之人,假以护法为名,与和尚通同作弊,坐地分赃,诓骗十万钱粮,对半烹分,遂将个能言舌辨之僧,以为奇货可居,拱在高座,登坛说法,招集妇女,夜聚晓散。就是杨琏真伽那样恶秃驴,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大菩萨、大罗汉、大祖师,假装贼形,鞠躬礼拜,做成圈套,诓骗愚民。那愚民那识真假,只道是如来出世,弥勒下生,翕然听信,至于出妻献子有所不顾,破坏风俗,深可痛恨。只图佛面上刮金,果然是佛头上浇粪。你只看如来弃了王位出家,还要将身喂虎,刮肉啖鹰,雪山修行十二载,野鹊巢于顶上,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初祖达摩为佛法来于东土,思量度世救人,因与粱武帝论说佛法不合,遂折芦渡江到于少林寺,面壁九载。中国妒忌之人,药死他六次,他都以神通救解,后以传道得人,不复救解。所以他的脸,通变做黑漆漆的,遂手持只履西归而去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二祖神光求佛法于初祖,初祖不肯轻传,二祖恳求直至洪雪齐腰,初祖也还不传,二祖发极,将左臂割下,供于佛前,初祖知是道器,方才传法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还有长庆祖师坐破七个蒲团,赵州祖师四十年行脚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在下略说这数位便知端的,那里有贪财利的佛菩萨祖师?何况其余种种恶事!如今佛口蛇心之人,假以信佛为名,无恶不作,坏却佛门多少名头,多少事体,深可痛恨。为臣当忠,那坐在九重金銮殿上,戴冕旒的皇帝,便是丈六金身,紫金佛面,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真正我佛如来世尊。他却不肯尽心尽力,赤胆忠心,一昧瞒心味己,做那误国害民的事。为子当孝,那住在三间草茅屋内拄竹杖的老人,便是丈六金身,紫金佛面,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真正我佛如来世尊。他又不肯尽心尽力,承颜顺志,一味瞒心昧已,做那贪妻昵妾的事,不知他信些什么佛法来。所以宋朝司马温公《禅门六偈》最得做妙,道:
忿怒如烈火,利欲如锋。终朝长戚戚,是名“阿鼻狱”。
颜回甘陋巷,孟轲安自然。富贵如浮云,是名“极乐国”。
孝悌通神明,忠恕行蛮貊。积善来百祥,是名“作因果”。
仁人之安宅,义人之正路。行之诚且久,是名“不坏身”。
道德修一身,功名被万物。为贤为大圣,是名“菩萨佛”。
言为百世师,行为天下法。久久不可掩,是名“光明藏”。
在下这一回说《觉黎一念错投胎》,先说一个大意,意在劝世,所以不觉说得多了些。如今引证一个故事。话说唐朝一个华严和尚,是个生身的罗汉,在洛都天官寺讲经说法,一生得“华严”三昧,若是讲经之时,便就天花乱坠,地涌金莲,因此人人称为华严和尚。真个是:道高龙虎伏,德重鬼神钦。
他弟子共三百余人之多。若是堂上吃斋之时,众弟子一齐上堂,威仪严整,瓶钵必须齐集。门下一个老和尚极有道行,与众不同,只是生性甚是躁急褊小,那时适值身体患病,不能随众上堂赴会。有个小沙弥,因自己没有钵盂,见这个老和尚患病不上堂,先来问这老和尚借钵盂。
老和尚极是悭吝这个钵盂,道:“我生平爱惜这个钵盂,日日擦磨玩弄,受用数十年,只好自用,不肯借人,若借与你,恐有损失。”那个沙弥三回五次,定要借这个钵盂,老和尚只得借与,却从床上爬将起来,双手捧与这沙弥道:
“我爱这个钵盂,如同性命一般,好好借用,若有一毫损失,便是杀我性命。”说了三次。沙弥接得上手,走入佛堂,同众斋食。方才吃完,正要洗涤,那老和尚已在床上再三催促了。沙弥见老和尚催促,登时洗涤完,正要将来交付,不期老和尚大声催促,沙弥心慌,手忙脚乱,不曾看得地下,一脚踏着一块破砖,一跤跌倒,把这钵盂打得粉碎。沙弥只得走到老和尚床边,跪在地下,再三磕头请罪,诉说打碎钵盂之故。老和尚不听便罢,一听听得了这句话,把头摇得疙颤颤的动,在床上大叫一声道:“汝杀我也。”登时目睛努出,面色青紫,咽喉气绝而死。沙弥甚是懊悔,后来过了数年,华严和尚登坛讲《华严经》,那沙弥也在座下听讲,忽闻得寺外山谷震动,呼呼的如风雨之声。华严和尚便招这个沙弥立在自己背后。霎时间,只见一条雪花也似大蛇,长十余丈,大七八围,直抢入山门里来,腥臭不可当,目光如火,张开血盆那口,直到讲堂,抬起头来,高有丈余,似四围寻觅之状。众僧都惊得汗出,华严和尚拿起锡杖,望地下一震道:“孽畜,不得无理。”那蛇遂低头闭目。华严和尚高声说法道:“既明所业,当回向三宝。”遂教满堂僧众齐声念佛,与他说三皈五戒。说完,那蛇遂转头向外,蜿蜒而出。那时老和尚有弟子在座,华严和尚对那老和尚的弟子道:“这蛇就是汝之师父,修行有年,将成正果,只因悭吝一个钵盂,恼恨之极,变成蟒蛇。适才来此,要吞啖这个沙弥,若吞了这个沙弥,当坠地狱,再无出世之期,我今与他受戒,他明白前因,当舍此蟒蛇之身矣。你们可出山门外,一看此蛇何如。”众弟子一齐走出山门观看,只见此蛇所过之处,草木尽行偃仆,就如车轮推过的路一般。此蛇行到幽谷之间,以头触石而死。众弟子走来回复了,华严和尚道:“此蛇已到裴郎中家投胎作女人身,性甚聪慧,年十八当死,死后复转男身,长大修行,方得成道。”说毕,即吩咐一个弟子道:“汝可入城到裴家访问,此女今欲产下,却甚艰难,可往救其性命。”弟子领命而去,走入城中,来到裴家。那裴宽为兵部郎中,也是华严和尚座下门人,他夫人临产,已六七日,再产不下,正在危困之际,闻得师父差人来到,即忙出见,颜色甚忧道:“吾妻临产已六七日,再产不下,甚是危困。”那弟子道。“师父正为此一段缘故,特来救取。”遂教裴宽在堂门外净设床席,焚香击磬,连呼和尚三声,夫人即时产下一女,身体平安。后长至一十八岁而死,死后再转男身,方得成道。看官,你道这个老和尚将成正果之人,只因一念差错,便变成一条毒蛇。若不亏华严和尚点化,稳稳在地狱中不得翻身。从来道:“人身难得,至道难闻。”奉劝修行之人,切不可有一毫贪着之心,衔恨之念,错走了道儿,再救不转。正是:慈悲胜念千声佛,作恶空烧万炷香。
如今说西湖上一个故事,也是个得道之僧,只因一念差错,投胎托舍,昧了前因,做了个奸顽不肖误国的贼臣,留与千古唾骂,把前功尽弃,岂不可惜?话说宋朝南渡以来,孝宗时节,朝中有一个宰相,姓史名浩,是明州鄞县人,辅佐孝宗共理天下。那史浩虽然位列三台,争奈子息宫着实艰难,年登五十余岁,未曾生子,遂广置姬妾也只生得几个女儿。若是姬妾怀了男孕,每每未曾及月,便要小产,随你吃什么保胎丸,究竟无益,史丞相甚是着急。曾听得有人说道:“求子之法,须访求深山中一个修行的老僧,至诚恭敬,与他日日相好,盘桓出入,示他以富贵华丽之景,待他红尘念头一动,起了一点喜好贪慕之心,他便一个筋斗翻将转来,就在你家为子为孙,所以从来道:‘山中无好和尚,朝中无好宰相。’此是必然之理。”史丞相听了这话,果然在两山之中,访了一个老实的觉长老,六十余岁,专一至诚修行,不管闲事,住于一间破茅庵之中,终日念佛,一日两餐之外,便就闭了双目,端坐于蒲团之上,共坐过了二十五个年头,且是有些光景。不期前世业障深重,魔头发动,撞着这个丞相。直教:翻了二十年苦功,跌破尽三千劫面目。
话说史丞相访着了这个觉长老,便就假做个老秀才,闯入他茅庵之中,与他拜佛施礼,舍了些斋米衣鞋灯油等样,又与他补盖茅庵破漏之处。觉长老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,以后日亲日近,渐渐相好,就如道友一般相处。后来方晓得这个施主是当朝一品宰相,后移居于大寺之内。史丞相一味恭敬,就请觉长老常常来于相府,谈禅问法,素斋供给,异常齐整。又故意把蟒袍、玉带、幞头之类,放在面前,金银、彩币、锦绣堆积如山,玉器宝玩,外国珍奇之物,无所不有。丞相自己案桌之上,金玉酒器,饮食肴馔,陆珍海错,芳香扑鼻,鼓瑟吹笙,围屏之内,玉玎,兰麝交错,娇声艳语,左右服役之人,喏喏连声,威风凛凛,果是:人间宰相府,天上蕊珠宫。
那觉长老是个老实和尚,生平眼睛里何曾看见那世上繁华富贵之事,如今终日在眼睛边晃来晃去。一日,史丞相问觉长老道:“还是和尚好,还是我丞相府这般样富贵好?,那觉长老看了这许多富贵,不觉动了一点尘凡之念,一时拿不住定盘星,失口说道:“丞相富贵好,老僧山中修行清苦,怎比得丞相这般富贵。”那觉长老是个久修行之人,时时有护戒神随着,今见觉长老差错着了魔头,便向耳边报道:师父差了因果,我去也。”长老听得说,吃那一惊不小,暗暗懊悔道:“此念一差,可惜二十五年工夫废尽,今当堕落火坑矣。”遂急急忙忙别了丞相,归于寺中,念两句道:二十五年摸索,今朝一念差错。
念罢,遂闭目而囗囗。史丞相正在家中饮宴,只见觉长老忙忙的走入内室,史丞相立起身来迎接,早已不见了觉长老的踪影,心中疑惑,即忙差人去寺中探看,方知道适才已圆寂了。史丞相即日第十三个夫人产下一子,史丞相明知是觉长老投胎,心中大喜,因此就取名为史觉,后来改名为弥远。
史丞相从来无子,今亏得觉长老转世与他做了儿子,但这一个筋斗翻得不好,竟忘却了前因。那聪明智慧,自不必说,但生性一味歪斜奸险,残忍刻剥,自小生于相府,习惯了这些骄奢淫佚之事。又因丞相晚年得子,把他生性都骄养惯了,竟训他不下。又倚着丞相之势,绝无忌惮,专一以作恶为事。后来登第做官,极有恶才,人都服他,又都怕他,遂惭渐做到吏部侍郎。那时正是宁宗之朝,奸臣韩胄专权。后来韩胄封了平原郡王,思量立盖世之功,以为固宠之计,遂倡恢复之议。举兵北伐,惹得金兵分道南侵,势如破竹,宋兵大败,死者不计其数。韩胄忧惧,遣使请和,金鞑子不许道:“如要休兵,但把那个起衅的首级砍来与俺,俺便就休兵罢战。”韩胄大怒,用兵益急,蜀口淮汉之民,死者如山,中外忧惧,无可为计。那时宁宗的杨后,嗔怪着韩胄,你道为何?杨后颇通书史,性极机警,始初还是贵妃,只因宁宗的正宫恭淑皇后崩了,要立正宫皇后。那时宁宗还有一个曹美人,也有宠于宁宗。韩胄忌惮杨贵妃有机巧权术,不肯立他为后,要立曹美人为后。又因杨贵妃不守家法,私通了王瑜,遂禁绝王瑜不许通籍内廷。杨氏甚恨,遂使了一片心机,毕竟做了正宫,遂恨韩胄切骨,要报此一箭之仇。那史弥远暗暗于内中打听了这个消息,串通了关节,乘中外忿恨之时,遂上一本请诛韩胄。杨皇后正中机谋,从中力赞其事,遂下一道密旨,着史弥远叫殿帅围了胄私第,遂将韩胄登时杀死于玉津园,呜呼哀哉了。可怜一代奸臣,化作南柯一梦。
话说史弥远除了韩胄,杨后大喜,就进史弥远为丞相之职。那杨后聪明非常,文墨精通,尝有《宫词》数十首道:
瑞日瞳散晓红,乾元万国丁东。
紫宸北使班才退,百辟同趋德寿宫。
元宵时雨赏宫悔,恭请光尧寿圣来。
醉里君王扶上辇,銮舆半仗点灯回。
柳枝挟雨握新绿,桃蕊含风破小红。
天上春光偏得早,嵯峨宫殿五云中。
溶溶太液碧波翻,云外梅台日月闲。
春到汉宫三十六,为分和气到人间。
晓窗生白已莺啼,啼在宫花第几枝。
烟断兽炉香未歇,曲房朱户梦回时。
一帘小雨怯春寒,禁深沉白昼闲。
满地落花红不扫,黄鹂枝上语绵蛮。
上林花木正芳菲,内里争传御制词。
春赋新翻入宫调,美人群唱捧瑶卮。
海棠花里奏琵琶,沉碧深边醉九霞。
禁融融春日静,五云深护帝王家。
后院深沉景物幽,奇花名竹弄春柔。
翠华经岁无游幸,多少亭台废不修。
天申圣节礼非常,躬率群臣上寿觞。
天子捧盘仍再拜,侍中宣达近龙床。
水殿帘钩四面风,荷花簇锦照人红。
吾皇一曲萧弦罢,万俗冷冷解愠中。
绕堤翠柳忘忧草,夹岸红葵安石榴。
御水一沟清澈底,晚凉时泛小龙舟。
薰风宫殿日长时,静运天机一局棋。
国手人人饶着处,须知圣算出新奇。
宫殿帘钩看水晶,时当庚伏炽炎蒸。
翰林学士知谁直,今日传宣与赐冰。
云影低涵柏子迟,秋声轻度万年枝。
要知玉宇凉多少,正在观书一夜时。
琐窗宫漏滴铜壶,午梦惊回落井悟。
风递乐声来玉宇,日移花影上金铺。
凉生水殿乐声游,钓得金鳞上玉钩。
圣德至仁元不杀,指挥皆放小池头。
凉秋结束树尖新,宣入球场尚未明。
一朵红云黄盖底,千官下马起居声。
秋高风动角弓鸣,臂健常嫌斗力轻。
玉陛才传看御箭,中心双中谢恩声。
思贤梦寝过商宗,右武崇儒治道隆。
总揽乾纲成治理,群臣臧否疏屏风。
用人论理见宸衷,赏罚刑威合至公。
天下监师二千石,姓名都在御屏中。
家传笔法学光尧,圣草真行说两朝。
天纵自然成一体,谩夸虎步与龙跳。
泛索坤宁日一羊,自从正位控词章。
好生躬俭超千古,风化官宫只淡妆。
击鞠繇来岂作嬉,不忘鞍马是神机。
牵缰绝尾施新巧,背打星球一点飞。
宫槐映日翠阴浓,薄暑应难到九重。
节近赐衣争试巧,彩丝新样起盘龙。
角黍水盘装,酒阑昌泛瑶觞。
近臣夸赐金书扇,御侍争传佩带香。
一朵榴花插鬓鸦,君王长得笑时夸。
内家衫子新翻出,浅色新裁艾虎纱。
帘幕深深四面垂,清和天气漏声迟。
中宫阁里催缫茧,要称新蚕作五丝。
岁岁蚕登麦熟时,密令中使视郊圻。
归来奏罢天颜悦,喜阜吾民鼓玉徽。
小样盘龙集翠裘,金羁缓控五花骝。
绣旗开处钧天奏,御棒先过第一筹。
话说杨后极有文才,因此专政,又因史弥远与他除了韩胄心腹之疾,待他极其隆重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。因此史弥远出入宫闱之中,绝无忌惮,遂与杨后为乱。那宋朝家法极好,独有杨后不守家法,有人作《咏云词》讥刺史弥远道:往来与月为俦,舒卷和天也蔽。
因此史弥远之势愈大,无人敢惹。凡是史弥远要做的,杨后即时准奏;杨后要做的,弥远即时奉行。表里通同、权势薰灼。若是不中意的,轻则刺配沙门岛、鬼门关,重则竟为刀下之鬼,谁怕你叫起撞天屈来。不要说他吐气成雷,就是他放一个屁,也还威行千里。那些奉承他的,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,当道救命符,捧在鼻边,只当外国的返魂香吸在口里,还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,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,还恐怕人偷接了去,不见得男女孝顺之心,以此威势日旺一日。怎见得:一片虎狼之心,满肚蛇虺之气。刀枪剑戟,打就一付身躯;磨锻烧,炼成百般形性。眉毛皱处,日月无光,怒气挥时,鬼神失色。滚滚头落地,犹存谈笑之形;轰轰血洒空,不见凄惨之色。十八层阿鼻地狱,团团围得不通风;三千柄鬼头刀,烁烁排成赛过日。犹如捉生死的狠罗刹,连头嚼骨的鬼夜叉。
话说宁宗无子,选太祖之后贵和立为太子。那贵和太子不十分中意史弥远。弥远心生一计,因见贵和太子最好鼓琴,就费了数千金买了一个会得弹琴绝色的美人,暗暗进与贵和,贵和不知其中就里,受了这个美人,异常宠爱。弥远见贵和中了美人之计,就厚待那美人的父母,金银彩缎珍宝不时馈送,买了他美人一家之心,就悄悄教美人打听消息,凡有动静,尽数传报。贵和见杨后与弥远打成一家,全没些畏忌,心中甚是气忿,把杨后与弥远二人的私事,都写在桌上,就像帐目一般,一一记得明白。又写道:“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。”美人见了暗暗吃惊。一日与美人观看壁上画的天下舆地图,把手指着广东琼崖二处与美人道:“我明日登了位,断然要把史弥远这奸臣充军于此地。”美人故意问道:“史弥远无甚过失,怎生便要充军于此地?”贵和道:“乱伦误国贼臣,怎生饶得他过。”美人不敢做声,只得答应道:“是。”又尝尝称弥远为“新恩”,说异日不充军到新州,便充军到恩州去也。美人将此事细细来报与弥远知道。史弥远大惊,暗暗的道:“风不吹不响,树不摇不动。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。这样光景,断难两存,不是他,就是我。一不做,二不休,定要废了他,方才安稳,教他这太子做不成。‘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’。”这是: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话说史弥远要废贵和太子之心日日在念。他家中一个先生余天锡,也是鄞县人,生性质朴,弥远极其敬重。余天锡要回乡去秋试,辞别弥远起身。弥远延入书房之中,赶开了左右,悄悄对余天锡道:“皇子心性不纯,不堪负荷重器,先生回到浙东,如有宗室贤厚之子,可密密访来。此是朝廷大事,不可轻易,不可向一人面前漏泄。”余天锡领命而去,渡了钱塘江,来到绍兴地方。有分教:假太子一朝谢位,真天子即日登基。
你道那真天子是谁?就是理宗皇帝。他原是宋太祖十世孙燕懿王德昭之后希之子。希共有二子,长即理宗,名与莒,弟名与芮,就是度宗之父,家于绍兴。父亲希早死,止有母亲全氏在堂,家道贫寒,伶仃孤苦,不可胜言,同母亲住于外公全保证家过活。那与莒自小生得堂堂一表,龙行虎步,兄弟二人俱有富贵之相。又有算命先生说,他兄弟二人之命,贵不可言,因此全保证爱护这两个外孙。那时与莒只得十二岁,与芮十岁。一日,秋天炎热,与莒兄弟二人同走到河里洗澡,忽然一阵雷雨起来,二人无处躲避,急急走到一只船侧边避雨,早惊起了船中一个人。这人就是史弥远家先生余天锡,正在船中熟睡,忽然梦见两条黄龙负舟,睡中惊醒,急急起来一看,只见这两个小孩子负在船侧边,心中大惊,问道。“你是谁家儿子?”两个道:“我是赵家儿子,住在全保证家。”余天锡急急叫他两个起来,到于船中,与他些酒食吃了,待天雨住,同他两个走到全保证家,问其详细。全保证知是史丞相府中先生,不敢怠慢。即忙杀鸡具酒奉款,教二子陪酒,因说道:“此吾外甥赵与莒、与芮也,系是宗室,曾有算命先生说,他日后贵不可言。”余天锡见这说话,恰好与黄龙负舟之梦相符,就有心把些说话问这二子,二子对答详明,并无差谬。余天锡甚喜,酒罢相别,全保证率领二子直送到船边而回。余天锡回乡秋试已毕,仍归相府,就密密把这件事说与弥远知,弥远心中大喜,即日召与莒来一见。史弥远善相,见与莒龙行虎步,果有帝王之相,遂留与莒在京,补为秉义郎之职,改名为贵诚。因沂王无子,就立为沂王嗣子,升为邵州防御使。
史弥远因父亲寿诞,遂于净慈寺广斋众僧,与国子学录郑清之同登慧日阁,赶开了左右,悄悄对郑清之道:“皇子不堪负荷,奈何!闻沂王嗣子贵诚甚贤,今欲择讲官,君其善训导之,事成,弥远之坐位,即君之坐位也。然言出于弥远之口,入于君之耳,若一语泄漏,吾与君皆遭赤族之祸矣。”郑清之点头敬诺。弥远回府,就命郑清之为沂王贵诚教授。郑清之遂日日教贵诚读书为文,又把高宗的御书,与他日日学习。后来郑清之见史弥远,使将贵诚的诗文翰墨呈览,称赞不容口。弥远尝问郑清之道:“吾闻皇侄之贤已熟,大要毕竟如何?”郑清之道:“其人之贤,更难尽述,然一言以断之,总曰‘不凡’二字而已。”弥远大喜,从此日日在宁宗面前一味称赞贵诚之妙,说贵和太子许多不好之处,思量要宁宗废贵和而立贵诚。正是: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提金乌。
后来宁宗患病,渐渐危笃,史弥远先与杨后计较端正。杨后始初也还不肯,史弥远遂把贵和写在桌上之事,一一说知,杨皇后大怒,立意要废太子,便道:“废了贵和,谁人可做?”史弥远道:“沂王嗣子甚是贤良,有龙行虎步之相,此朝廷之福也。”杨后点头应允。弥远见杨后应允,就着郑清之先与贵诚说知要立之意,贵诚嘿然不应,郑清之道:“丞相以清之从游之久,故使布腹心,足下一语不答,何以复命于丞相?”贵诚方才拱手慢慢说道:“老母在绍兴。”郑清之登时把这话说与弥远,弥远一发叹其不凡,即时取他母亲全氏居于沂府。宁宗崩后,弥远在于宫中,矫诏立贵诚为太子,登时着一班快行吩咐道:“今所宣是沂王府皇子,不是万岁巷皇子,若少有差错,汝等即时处斩。”一班快行喏喏连声而去。
话说贵和太子在万岁巷闻得帝崩,在那里等候宣召,再不见来,心中甚是疑惑,到墙壁间伸头伸脑,东张西望,打听消息。只见一班快行,共有百余人,飞也似跑过他府门首而去,却不进来,心中甚疑。霎时间又见这一班人,簇拥一人而来,过其门首,那时天色昏暗,却看不出,不知是何人,胸中慌张之极,又没处打听消息。那一班快行,捧了贵诚到于宫中,见了杨皇后行礼已毕。杨后拊其背道:“汝今为太子矣。”史弥远即时引贵诚至于柩前,命贵诚举哀,举哀已毕,方才召贵和。那贵和见召,只道召去做皇帝,心中甚乐,随至宫门,那管宫门内监,只放贵和一人进去,左右从人,一个不许放进。史弥远也领了贵和到于柩前举哀,举哀已毕,即时引出,却叫殿帅夏震守着贵和。遂召百官立班,听读遗诏,仍旧引贵和立于旧班,贵和大惊道:“今日之事,我如何还在此班?”当下夏震捉弄他道:“未读诏书之前,当在此班,待读诏书之后,方即位也。”贵和太子还只道是真,欣欣有喜色。只听得钟鸣鼓响,文武班齐,遥见殿上,灯烛荧煌之中,已有一位头戴冕旒、身披龙袍,端端正正登宝座,受南面之尊了。贵和大惊失色。宣读诏书已毕,两下阁门官高声宣赞,百官拜舞贺新皇即位。贵和不肯下拜,夏震把贵和背一把按将下来,不容你不拜。拜贺已毕,遗诏封贵和为济南郡王,即时赶出朝门,不容稽迟,发一支兵送贵和居于湖州。果是:一着不到处,满盘俱是空。
话说贵诚太子即了帝位,就是理宗,是南渡来第五朝天子,在位四十年。理宗无子,就立兄弟与芮之子是为度宗,这是后话。两龙负舟,都有证据。可见帝王自有定数,非可矫强。理宗即位之后,尊杨后为太后,一同听政,封本生父亲希为荣王,母亲全氏为国夫人。全保证一家荣贵,感史弥远立己之功,凡事拱手以听。那时史弥远只当是皇帝了。
话说贵和废为济王,居于湖州,郁郁不乐。那个弹琴的美人,原是弥远心腹,弥远仍旧取了回去受用。过了几时,湖南有两个反贼潘壬潘丙,说这济王是个奇货可居,一夜约会了一干无赖之徒,手执枪刀器械,抢入济王府中,口口声声说举义兵,推戴济王为帝。济王闻变,急急换了衣服,躲于水窦之中,不期被众兵搜将出来,磕头跪拜,称为万岁,一齐簇拥了到于州治之中。潘壬潘丙叫众兵士到东岳行宫那里,取了一张贴金的龙椅,放在堂上,要济王穿了黄袍,坐于那张龙椅之上。济王号泣不从,众兵把刀放在济王项脖之上,济王只得应允道:“切不可伤太后与官家。”众兵许诺。潘壬潘丙假写淮安将官李全一张榜文,挂于州门之上,称兵二十余万,共举义兵,推戴济王即位,远近震动。及至天明一看,不过是太湖中渔户,及巡司弓兵百余人而已。有的有枪刀,有的没枪刀,手中都执着渔叉、白棍。济王知事不成,就与州将勒兵转去,把这一干人剿灭已尽。后来四处调兵前来杀贼,那贼已通杀完了。
济王惊惧,因此得病。史弥远遣官来谕慰济王,一壁厢命太医院来探视,暗暗下了一贴不按君臣佐使的药,霎时间,济王九窍流血而死,呜呼哀哉了。那济王死得甚是可怜,冤魂不散,终日披头散发,现形露体,作神作祸。弥远恐惧,只得把济王来改葬,又作佛事超度。后来弥远无人拘管,一发放肆,终日在于宫中,与杨后饮酒取乐。外边人通得知,又见济王死得冤枉,满城中播出两句口号道:杨柳春风丞相府,梧桐夜雨济王家。
杨柳者,杨后也,不好明白说出,故意作此隐语,以讥诮之。那时弥远手下共有“三凶”、“四木”,在于要路,做他的爪牙。“三凶”是那个:梁成大莫泽李知孝“四木”是那个:薛极胡榘聂子述赵汝述“四木”者,因四人名字都是“木”字,因此称为“四木”。弥远手下有了这“三凶”、“四木”,凡是贤人君子都一网打尽,贬的贬,窜的窜,死的死,谁人敢道一个不字?若是要做高官的,都要呵脬捧屁,异常钻刺,方得官爵。有个宗室气忿不过,却叫优伶搬演戏文,内中扮出一人,手拿一块大石,用大钻去钻,那块石头再钻不进,这个人叹道:“可惜‘钻之弥坚’”。一人把这说的人打一下道:“你不去钻‘弥远’,却来这里钻‘弥坚’,可知道钻不进也。”弥远得知此事,将这一班优伶尽数杀死,连这个宗室也都结果了。从此箝口结舌,不要说“弥远”二字不敢犯,连“史”字儿也不敢道着了,竟成了一个盲聋喑痖的世界,岂不可叹。果是:还将冷眼观螃蟹,看他横行到几时。
后封为卫王,威行天下,整整做了二十六年宰相。怎当得害得人多,冤魂日日缠身,被众鬼活捉而去。人人闻之,无不畅快,都滴酒相贺。
弥远死后数月,一日黄昏,家中闻得有敲门之声,却是丞相回家。妻子惊惶,只见披头散发,满身流血,项带铁索、铁锁。合家都道:“丞相怎生如此模样?”弥远眼泪直流,再三叹息道:“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。我前生原是觉黎,只因一念之差,误投托于此地,昧了因果报应,作恶甚多,害人不计其数。又因济王杨后之事,今日在城隍处对证拷打,苦不可言。我因记挂家中,暂时回来一说,你们大家齐心学做好人,不可像我在日放心放意作恶,只道神鬼不知,决无报应。谁知今日受这般苦楚,懊悔无及。我今别了你们,便到地府阴司受罪,永无出世之期,亦永无见你们之日矣。”遂放声大哭一场。哭毕,索纸笔题诗一首道:
冥路茫茫万里云,妻孥无复旧为群。
早知泡影须臾事,悔把恩仇抵死分。
题诗已毕,便慌慌张张出门。举家痛哭,送至门首,只见牛头马面青脸獠牙一群鬼使都立于门首,囚执了史弥远,阴风阵阵,冷气逼人,如烟如雾,如飞而去。举家惊得跌跌扑扑,正是:
若不是狠阎罗刑法千条,人只道曹丞相神仙八洞。遂大作佛事超度,亦何益乎?丞相人家那少钱财?若请了些和尚、道士便能灭罪超生,则人人落得作恶矣。况且那尸山血海上来的钱财,佛菩萨谁来受领?所以史弥远在日,人都叹息道:“怎生觉黎做出这般行径?”因作诗规谏道:
前身元是觉黎,业障纷华总不迷。
到此更须睁只眼,好将慧力运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