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条书剑困埃尘,十年多少悲辛!松生寒涧背阳春,勉强精神。且可逢场作戏,宁须对客言贫。后来知我岂无人,莫谩沾巾。这首词儿,名《画堂春》,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。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,姓瞿名佑,字宗吉,高才博学,风致俊朗,落笔千言,含珠吐玉,磊磊惊人。他十四岁的时节,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,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,从福建做官回来,望他父亲,因具鸡酒款待。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,张彦复就指鸡为题,命赋诗一首,宗吉应声道:
宋宗窗下对谈高,五德声名五彩毛。
自是范张情义重,割烹何必用牛刀。
张彦复大加称赏,手写桂花一枝,并题诗一首为赠:
瞿君有子早能诗,风采英英兰玉姿。
天上麒麟元有种,定应高折广寒枝。
自此声名传播一时,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。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,字廉夫,号铁崖。先生闻其才名,走来相访,因试其才学何如,将自己所赋《香奁八咏》要他相和。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:
《花尘春迹》道:
燕尾点波微有晕,凤头踏月悄无声。
《黛眉颦色》道:
恨从张敞毫边起,春向梁鸿案上生。
《金钱卜欢》道:
织锦轩窗闻笑语,采苹洲渚听愁吁。
《香颊啼痕》道:
斑斑湘竹非因雨,点点杨花不是春。
瞿宗吉一一和完,杨廉夫叹服道:“此瞿家千里驹也。”从此声名大著于天下。然虽如此,有才无命,笔下写得上百篇诗赋,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,真是时也、运也、命也,所以感慨兴怀,赋首诗道:
自古文章厄命穷,聪明未必胜愚蒙。
笔端花与胸中锦,赚得相如四壁空。
遂做部书,名为《剪灯新话》,游戏翰墨,以劝百而讽一,借来发抒胸中意气。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,不觉咨嗟感叹起来,做前边这只《画堂春》词儿,凭吊瞿宗吉。
看官,你道一个文人才子,胸中有三千丈豪气,笔下有数百卷奇书,开口为今,阖口为古,提起这枝笔来,写得飕飕的响,真个烟云缭绕、五彩缤纷,有子建七步之才、王粲登楼之赋,这样的人,就该官居极品,位列三台,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,受用些百味珍馐、七宝床、青玉案、琉璃钟、琥珀盏,也不为过。耐造化小儿,苍天眼瞎,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,衣不成衣,食不成食,有一顿没一顿,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“诗云,子曰,之乎者也”个不了,真个哭不得,笑不得,叫不得,跳不得,你道可怜也不可怜。所以,只得逢场作戏,没紧没要,做部小说,胡乱将来传流于世。
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,弑伏皇后、董贵妃,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,随他扯进扯出,吐气成云,喝气成雷,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。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,谁敢道他一个不字,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,做部《四声猿》,名为《狂瞽史渔阳三弄》,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,一边骂座,指手画脚,数数落落,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,好不畅快。曹贼有知,岂不羞死?真是“踢弄乾坤提傀儡”的一场奇观,做个千秋话柄,激劝传流。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,省得留与后人唾骂;一则发抒生平之气,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,尽数写将出来;满腹不平之气,郁郁无聊,借以消遣。正是:
世事短如春梦,人情薄似秋云。
逢场不妨作戏,听我舌战纷纷。
看官,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、贩夫小人、牧童竖子,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,凡有稀奇古怪之事,都说道,当先吴越王怎么样,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。还有一件好笑的事,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,凿有斗大的痕迹,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。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,贩盐为生,挑了盐担,行走此山,忽然大雨地滑,跌了一交,石头之上,印了两个卵痕。后来杭州作耍之人,故意凿成斗大,天雨之后,水积其中,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,“这卵池中水,将来洗目,其目一年不昏。”乡下愚民听信其说,时将这卵水洗目。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,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。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,安身无处,这个卵袋,不值一文钱;及至做了吴越王,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,后世称他英雄,连这卵袋都凿成模样,把与愚民徘徊瞻眺,玩弄抚摩起来。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,何况其生平事业,不啧啧称叹。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,前人已都说过,在下为何又说?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,在下这回小说,又与他不同,将前缘后故,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,方见有阴、有阳、有花、有果、有作、有受,就如算子一般,一边除进,一边除退,毫忽不差。
看官,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,驱逐犬羊腥膻之气,扫除胡元浊乱之朝,乾坤重辟,日月再朗,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。其次则汉高祖,驱除暴秦,灭焚书坑儒之祸,这也是极畅快的事。所以,洪武爷得天下之后,祭历代帝王之庙,各帝王神位前,都只一爵,独于汉高祖前,笑对道:“刘君,今日庙中诸君,当时皆有凭藉以有天下,唯我与尔不阶尺土,手提三尺,以致大位,比诸君尤为难得,可共多饮一爵。”这是不易之论。然虽如此,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,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,这也难算得天下之正了。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,因陈桥兵变,军中黄袍加身,就禅了周朝之位,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。所以岳正做首诗道:
黄袍岂是寻常物,谁信军中偶得之?
又有诗道:
阿母素知儿有志,外人刚道帝无心。这便是千古断案。谁知报应无差,得天下于小儿,亦失天下于小儿。那《报应录·灭国之报》说得分明道: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,后三百年乙亥,吕师夔以江州降元。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,后三百年丙子,帝为元所虏。以巳卯灭汉,混一天下,后三百年己卯,宋亡于崖山。宋兴于周显德七年,周恭帝方八岁,亡于德元年,少帝止六岁。至于讳显、二字又同,庙号亦曰恭帝。周以幼主亡,宋亦以幼主亡。周有太后在上,禅位于宋;宋亦有太后在上,归附于元。这般看将起来,连年月都一毫不差,可见报应分明,天道不爽。只因宋太祖兔生民于涂炭,宽宏大度,立心仁厚,家法肃清,所以垂统长久,有三百余年天下。这真如少债的一般,从来没有不还的债。但那《报应录》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,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。看在下这回《吴越王再世索江山》,便见分晓。正是:
冤冤相报,劫劫相缠。
借他一两,还彼千钱。
何况阴谋,怎不回还。
试观吴越,报应昭然。
话说这吴越王姓钱,单讳一个字,字具美,本贯杭州临安县人,住在石鉴乡。临产之时,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,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蝎,似龙非龙之状,抢入室中,父亲老大吃惊,随步赶进,忽然蜥蜴钻入床下,即时不见,随产个小儿下来,满室火光,惊天动地,邻家都来救火。及至走进钱家,又不见一点火光,人都以为怪。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,要投井中淹死,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,因此取名为“钱婆留”。四五岁之时,里中有一株大树,他与群儿戏耍,便走到大树之下,坐于石上,就像帝王一般,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,各有队伍,号令严明,儿童都惧怕他,不敢不遵其约束。临安东峰有块圆石,其光如镜,名为石镜山,钱自己照见头上冠冕,俨然王者之状,回家对父亲说了,父亲只道他说谎,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,委是如此,恐惹出是非,就对石镜祷祝道:“倘日后如此之福,愿神灵不要照见,省得是非。”祝罢,便从此照不见,父亲暗暗欢喜。后来长大成人,相貌魁梧,膂力绝人,不肯本分营生,专好做那无赖之事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本分营生不做,花拳绣腿专工,棍枪呼喝骋英雄,说着些儿拈弄。鬻贩私盐活计,贝戎不耻微踪,骰盆六五叫声凶,破落行中真种。
话说钱公贫穷彻骨,鬻贩私盐,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,只当一根灯草一般,数百人近他不得,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。但生性慷慨,真有一掷百万之意,在赌博场中,三红四开,一掷而尽,他也全不在心上,以此人又服他豪爽。县中一个录事钟起,有两个儿子与钱婆留相好,也是六颗骰子上结识的好朋友,时尝与钱公相耍。那钟起是个老成人,见儿子日逐与钱婆留饮博,便大怒道:“贼没种,只怕哄。我两个儿子,好端端的,被破落户钱引坏了他,好赌好盗,异日须要连累。”遂把两个儿子痛打了一顿,不容他两个来往。正是:
教子有义方,不容赌博场。
匪人若谢绝,定有好儿郎。
话说钟起禁绝儿子不容与钱公来往,钱公得知,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门。且说豫章有个术士,善辩风云气色,能知治乱穷通。因当初晋时郭璞先生有句识语道:
天目山高两乳长,龙飞凤舞到钱塘。
海门一点异峰起,五百年间出帝王。
那术士道:“此时正是五百年之期,该出帝王之时,况斗牛间又有王气,斗牛正是钱塘分野,其中必有异人。”遂取路到钱塘来,细细占验,那王气又在临安地面。遂走到临安,假作相士,隐于市中,相来相去并不见有个异人的影儿。那钟起与这术士相好,术士悄悄对钟起道:“我占得贵县有个大异人,是未发迹的英雄,今相来相去并无其人,不知隐于何处,你的相虽贵,却当不起‘大异人’三字之称。”钟起心生一计,次日大置酒筵,广招县中有名之人,都来家间饮酒,却教术士一一相过,又无其人。术士大以为怪就宿于钟起之家。一日占得王气正临钟氏之门,术士暗地留心。
且说那未发迹的英雄,一程不敢到钟家门首,一日赌输了钱,思量他两个弟兄手头活动,戴了顶破帽,穿了件百衲的绽衣,赤着双脚,捏脚捏手走到门首,正要悄悄叫他弟兄两个出来,不期钟起与术士正在庭心里讲话,钱公见了钟起,恐怕他发话,踅转身便走。术士就裹打一看时,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两眼如星注射,天庭额角丰隆,一身魁伟气如虹,绕鼻尽成龙凤。虎体熊腰异相,帝王骨格奇容,时来发迹见英雄,不与常人同用。
话说那术士一见了钱公,即忙大叫道:“贵人原来就是此人。”钟起道:“先生莫要错了,这是我邻家钱婆留,无赖之人。”术士道:“正是此人,速追来我再一看。”钟起即忙赶出门外,唤住钱公道:“休得快走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钱公方才住了脚,钟起邀他进门,见了术士。术士细细相了,对钟起道:“我道你怎么有贵相,你儿子亦有贵相,原来全在此人身上带乞。”对钱公道:“子骨法非常,贵不可言,异日半朝帝王之位,好自爱惜,应在三年之内,当渐渐发迹也。”钟起遂留钱公饮酒,并两个儿子都出来陪酒,宾主吃得个畅快。术士遂别钱公道:“我特来访求异人,不是日后贪图什么名利,不过要显吾之术法耳。珍重珍重。”次日遂别了钱公,仍到豫章而去。钟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钱公,任凭儿子与他来往,又时尝贳其钱米。后来钱公犯了事,知县要拿他,钟起得知此事,急急报与钱公,教他逃脱了,救其性命。后来钱公封了吴越王,念钟起父子之恩,都拜为显官,此钱公以德报德处。后来差人访求那个术士,竟不能遇,真异人也。这是后话。
且说那时正是唐僖宗乾符六年,黄巢作乱,杀人八百万,血流二千里,反入长安,抢掳玉帛子女,百姓受其荼毒,苦不可言。黄巢遣贼将王仙芝领兵五千,寇掠浙东,势如风雨而来。那时石鉴镇将董昌,也是临安人。先前将官王郢作乱,董昌招募乡兵讨贼,晓得钱骁勇有谋,遂表奏钱为偏将军。钱奋勇当先,只一合,便把王郢擒下,杀退众贼,此是初出茅庐第一功也。后来王仙芝领大队人马杀来,逢州破州,逢县破县。浩浩荡荡,将到临安地方。董昌面色如土,众兵都面面相觑,不敢则声。钱公道:“如今镇兵甚少,贼兵甚多,难以力敌,须出奇兵,方可取胜。”
众兵惧怕贼人,谁敢向前,钱公自领敢死之士二十人,预先埋伏在山谷之中。黄巢先锋行于山石险峻之处,只得单骑而行,钱公大喝一声,二十张弓一齐射去,先锋从马上倒坠下地,钱公突出,一勇当先,杀人如砍瓜切菜,共斩五六百首级。钱公对二十人道:“我们止得二十人,但可侥取胜一次,后面大队人马杀来,怎生抵敌?”急急引了这二十个,走到八百里地方。那“八百里”是地方的名色。
对道旁一个老妇人道:“后边追兵若来问,你只对他道:‘临安兵屯八百里了。’”果然黄巢追兵问这老妇人,老妇人依其所说而对,贼兵大惊道:“适才二十人,我们尚且战他不过,被他杀了五六百人,如今屯了八百里,俺们便是死也。”遂拨回军马,急急吹风胡哨而去。钱公见追兵去远,引了这二十人,得胜而还。果是:鞭敲金镫响,人唱凯歌回。
话说钱得胜而回,保全了临安百姓,威名远近。董昌因此有功,升为杭州刺史。中和二年,兖州人刘汉宏,始初因黄巢作乱,乘机为盗,后投降朝廷,做到浙东观察使。刘汉宏见董昌渐渐势大,遂起吞并之心。八月间,遣兄弟刘汉宥,将兵二万,要杀董昌,并其浙西之地。董昌叫钱公出战,门旗开处,钱公匹马当先,战得数合刘汉宥气力不加,拨转马头便走,钱随后奋杀,杀得刘汉宥大败亏输而逃。刘汉宏得知兄弟战败,自率精兵七万,屯在西陵,要待次日渡钱塘江而来,自决胜负。钱得知,半夜悄悄渡江,拔开鹿角,并不则声,见人便斫。刘汉宏从梦中惊醒,混战到天明,七万人看看将尽,刘汉宏慌张,换了衣服,悄悄要走,被钱眼明手快,一把拿住,解送董昌营中,斩首示众。钱克了越州,昭宗遂封董昌为越州观察使,升钱为杭州刺史。后来钱又擒了贼人薛明,破了徐福,进了苏杭等处观察使,遂升杭州为镇海军,就进钱为镇海军节度使,封开国公。那董昌累拜简较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,地广志骄,阴怀不臣之心,好神好鬼,就有一班妖人应智、王温等,劝他称帝。内中有个山阴老人,诡献谣辞道:“欲知天子名,日从日上生。”因此,董昌建造自己生祠,制度都如禹庙。凡百姓祭赛者,不许到禹庙,都要到自己生祠中去祭赛。又山中一个异鸟,毛羽五色,身大四目三足,声声叫道:“罗平”,因此人就称为罗平鸟,以为符瑞,献与董昌。董昌大喜道:“此吾之也,吾必为帝王矣。”遂择日称帝,国号大越,铸印文道“顺天治国之印”。两个忠臣黄碣、吴镣苦口劝他不要作反,董昌大怒,将黄吴二人杀了,取他的头来骂道:“贼负我,三公不肯做,却自寻死。”把二头投于坑厕之内,族灭了两家数百余人口,埋于镜湖之南,人人痛哭。
可怜忠臣骨肉,尽作镜瑚冤鬼。
话说董昌杀戮忠臣,谋反作逆,探事人来报了钱公,钱公大惊道:“我当日在他部下,破灭黄巢,共扶社稷,不意作此族灭之事。”就恳恳切切写一封书,教他不要造反。董昌执意不回,钱遂表奏董昌谋叛之事,唐朝降下诏书,密教钱讨贼。即时整点兵士渡江,杀到越州。那越州百姓,日受董昌刑罚惨毒,听得钱领兵前来,人人欢喜。董昌心中惧怕钱骁勇,连败数阵,被先锋顾全武一刀斩于马下,传首京师,夷其家族。这是作反的结果。先前董昌未败之时,有一狂人,屡屡题诗四句于旗亭客舍道:
日日草重生,悠悠傍素城。
诸猴逐白免,夏满镜湖平。
人不晓其词。董昌败后,方知草重是董字,日日是昌字,素城是越州城,隋越公杨素所筑也。诸猴者,猴乃钱生于申也,白兔者,董昌生于卯也;夏满者,六月也,镜湖平者,董昌六月败死于镜湖也。
话说钱斩了董昌,昭宗大喜,遂封彭城郡王,加中书令,图画形像于凌烟阁上,以表其忠,赐他铁券道:维乾宁四年,岁次丁巳,八月甲辰,朔四日丁未,皇帝诏曰:咨尔镇海、镇东等军节度,浙江东西等道观察,处置营田招讨等使,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等使,开府仪同三司,简较太尉兼中书令,使持节润、越等州诸军事兼润、越等州刺史,上柱国,彭城郡王,食邑五千户,食实封一万户钱。肤闻铭邓之勋,言垂汉典;载孔悝之德,事美鲁经;则知褒德策勋,古今一致。顷者董昌僭乱,为昏镜水,任谋恶贯,流染齐人。而尔披攘凶渠,荡定江表,忠以卫社稷,惠以福生灵。其机也氛清,其化也疲羸泰。拯吴越于涂炭之上,师无私焉;保余杭于金汤之固,政有经矣。志奖王室,绩冠侯藩,著于常,流在丹素。虽钟繇刊五熟之釜,窦宪勒燕然之山,未足论功,抑有异数。是用锡其金版,申以誓词。长江有似带之期,泰华有如卷之日。
惟我念功之旨,永将延祚子孙,使卿长袭宠荣,克保富贵。卿恕九死、子孙三死。或犯常刑,有司不得加责。承我信誓,往唯钦哉。宜付史馆,颁示天下。钱遂命钱塘知县罗隐才子代作谢表道:
恩旨赐臣金书铁券一道,臣恕九死、子孙三死者,出于睿眷,形此纶言。录臣以丝发之劳,赐臣以山海之誓。镌金作誓,指日成文,震动神祗,飞扬肝胆。伏念臣从筮仕,逮及秉旄,每日揣量,是何叨忝!行加履薄,劫若持盈。惟忧福过祸生,敢冀慎初护末。岂期此志上感宸聪,忧臣以处极多虞,虑臣以防闲不至。遂关圣虑,永保私门。勖臣以功名,申诸带砺,虽君亲嘱念,皆云必恕必容,而臣子为心,岂敢伤慈伤爱。谨当日谨一日,戒子戒孙,不敢因此而累恩,不敢承此而贾祸。圣主万岁,愚臣一心。谨诚惶诚恐。顿首顿首。
后遂封吴越王,并高曾祖父都封了王号。钱王富贵已极,遂衣锦还乡,驾了车辇,省其坟墓,龙旗凤羽,鼓吹箫管,兵士、羽林军,文武百官,两旁排列,振动山谷。凡幼年嬉游钓弋之所,尽造华屋妆点,锦衣覆蔽,并挑的盐箩、扁挑、绳索,都把五彩盖覆。叹息道:“怎敢忘本?”封石鉴乡为“广义乡”,临水里为“勋贵里”,安众营为“衣锦营”,那照见冠冕的石镜山为“衣锦山”,大官山为“功臣山”,幼年坐在下的那株大树为“衣锦将军”,石为“衣锦石”,都将五彩锦绣披挂,奏乐荣耀。各各封拜已毕,乘着车辇而行。忽然道旁闪出一个白发老妇,手里拿一瓦瓶儿酒,几个角黍,迎着车辇,大叫道:“钱婆留,你好长进。”钱王认得是幼年救他性命的婆婆,登时下车,拜倒在地。老妇人那时九十余岁,用手挽起道:“今日恁般长进,不负了老身救你。”遂斟酒与钱王,钱王跪而饮之,笑道:“怎敢忘了婆婆恩德?”遂以万金酬谢。一壁厢差官建造屋宇,造“报恩坊,”拔其二子都做显官,以报其救命之德。遂置酒筵请当年一班熟识之人,并高年父老。若男妇八十以上者,饮金杯,百岁者,饮玉杯。那时饮玉杯者共有十余人。钱王亲自执杯上寿,诸人欢畅,都吃得烂醉。钱王乘一时酒兴歌道:
三节还乡挂锦衣,吴越一王驷马归。明明兮爱日辉,百岁荏苒兮会时稀。钱王歌毕,这些父老都不解其意。原来这些父老不过是与钱王一伙同挑盐担的人,如何晓得“之乎者也”。今日钱王做了吴越王,便天聪天明起来,这些父老如何解说得出。钱王觉得欢意不洽,遂换了吴音唱个歌儿道:你辈见侬底欢喜,别是一般滋味子,长在我侬心子里。
歌完,举座赓和,叫笑振席,满座都有金银珠宝酬谢,遂别了父老,归于杭州,改临安为衣锦军。那时吴越王共有十四州江山,一时文武将帅之士,都是有名之人。先前有个贯休和尚做一首诗来献道:
贵逼身来不自繇,几年辛苦踏山丘。
满堂花醉三十客,一剑霜寒十四州。
莱子衣裳宫锦窄,谢公篇咏绮霞羞。
他年名上凌云阁,岂羡当时万户侯。
吴越王见了此诗甚喜,遣门下客对他道:“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,方许相见。”贯休道:“州亦难添,诗亦难改,闲云孤鹤,何天不可飞耶?”遂不见而去,此以见贯休和尚之高也。吴越王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,有个会看风水的道:“如在凤凰山建造宫殿,王气有限,不过有国百年而已,如把西湖填平,开十三条水路,以蓄泄湖水,建宫殿于上,便有千年王气。”钱王道:“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,有国百年吾所愿也。”遂定都凤凰山。城池高峻,宫阙壮丽,内为子城,南为通越门,北为双门,都金铺铁叶,极其巍峨。又造握发殿,盖取周公握发求贤之意,每一条柱,围一十二尺,其壮丽如此。筑城自秦望山,繇夹城东至江干,薄钱塘湖、霍山、范浦,共七十里,城门共十,城垣南北长而东西缩。后来杨行密将攻杭州,先遣一个识阴阳的来看视城垣,道:“此腰鼓城也,击之终不可得。”又闻鼓角声道:“钱氏子孙当贵盛,未可图也。”遂不敢攻城而去,这是后话。有六个屯营之处:白壁营(城南上隅)、宝剑营(钟公桥北)、马家营(修文坊内)、青字营(盐桥东)、福州营(梅家桥东)、大路营(褚家堂)。
话说钱王年年修筑城池,工役甚多,百姓未免嗟怨。有人题诗句于钱王门上道:没了期,没了期,修城才了又开池。钱王出来见了,取笔也题数句于门上道:没了期,没了期,春衣才罢又冬衣。自此之后,百姓嗟怨顿息。钱王尝在军中以铜铃为枕,名为“警枕”,未尝贴席而卧。床头置一粉盘,夜间思量得一事,就写于粉盘之中,次日依计而行,或夜半三更,拿起铜丸,抛出宫门之外,以警巡更守城之人,其警戒如此。钱王尝昼卧,一个童子煎汤,汤滚,其声甚响,童子恐惊醒钱王睡梦,搀冷水于汤中,汤便无声。钱王卧醒,见童子如此,暗暗道:“这童子能窥我心事,不可留之。”遂把这童子杀了。童子魂灵,忽见形于前,钱王怜其枉冤,遂封为临安县土地之神,童子遂叩头而去。钱王曾到余杭洞霄宫,抚掌而泉涌出,遂有抚掌泉。其妃嫔每岁归临安一次,看省坟墓。钱王以书遗妃殡道: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。”又未尝不风流也。吴人因此便用吴语为歌,含思宛转,听之凄然。杭人遂传为《陌上歌》,后来苏东坡易其词为《清平调》三首道:
陌上花开蝴蝶飞,江山犹是昔人非。
遗民几度垂垂老,游女长歌缓缓归。
又一首道:
陌上山花无数开,路人争看翠来。
若为留得堂堂去,且更从教缓缓回。
又一首道:
生前富贵草头露,身后风流陌上花。
已作迟迟君去鲁,犹歌缓缓妾回家。
一日钱王在宫中聚子侄宴燕,命弹琴一曲,便止住道:“恐外人以我为长夜之饮也。”从此便止,其谨慎如此。后开平元年,朱温篡位,是为梁太祖,钱王遣使臣进贡。梁太祖问使臣道:“尔王于国中所好何物?”使臣道:“好玉带骏马。”太祖叹息道:“真英雄也。”遂选玉带一条、名马四匹赐之,册封天下兵马都元帅。那时罗隐才子为钱塘知县,劝钱王举兵讨梁太祖。钱王笑道:“吾不失为孙仲谋。”不肯举兵,遂受梁太祖之命。
他居宫中,轮差各院敏利老妪守更,忽一夜,有条极大蜥蜴沿在银缸上吸那麻油,吸完,便忽然不见。老妪大以为异,不敢对人说。明日,钱王对宫人道:“我昨夜梦饮麻油而饱。”老妪在旁听得说,便说昨夜蜥蜴之事,钱王微笑而已,方知是钱王元神。性喜佛法,建造佛刹,金碧辉煌,不计其数。那时江潮极是利害,潮头有数十丈之高,如山一般拥塞将来,海塘屡筑屡坏。钱王大怒,叫三千犀甲兵士,待潮头来时施放强弩,摇旗擂鼓呐喊放铳。又祷于胥山祠,为诗一章道:为报龙王及水府,钱江借取筑钱城。
将诗投于江内。又建六和塔以镇风潮,亲自取铁箭以射潮头,果然潮水渐渐退缩,东击西陵,海塘一筑而就。凡今之平地,即昔时之江也,为杭州千古之利。至今有铁箭巷,为钱王射潮之所,仍有大铁箭出于土上,长四五尺,牢不可拔,其大如杵,真神物也。刘伯温先生有《钱王箭头歌》:
鸱夷遗魄拗余怒,欲取吴山入江去。
雷霆劈地水群飞,海门扶胥没氛雾。
英雄一怒天可回,肯使赤子随鲛鲐。
指挥五丁发神弩,鬼物辟易腥风开。
后唐同光初年,赐玉册金印,尊为“尚父”。后来也竟称帝,改了天宝、宝大、宝正几个年号,行郊天之礼。直待将薨之时,方教儿子撤去帝王仪从,臣事中国,整整活八十一岁而薨,谥武肃王,传子:
文穆王(元)、忠献王(弘佐)、忠懿王(弘)。那忠懿王是忠献王之弟,名,字文德。不说忠懿王嗣位,且说那时朝梁暮晋,四分五裂,百姓好不苦楚,感得上天降生一位真人下来,姓赵,讳匡胤,涿州人氏,生于洛阳夹马营中,异香三月不散,人称为“香孩儿营”。生的方面大耳,自幼好使枪棒,一十八般武艺,件件精通,逢场作戏,遇博争雄,每每纵酒,路见不平,便拔刀相助,颇好生事。宽弘大量,关之东西,河之南北,不知结识了多少未遇的英雄,累官周朝殿前都点简指挥使,有紫云黑龙之瑞。
那时周世宗晏驾,太后临朝,陈桥兵变,因威望素著,人心推戴,便就军中黄袍加身,立他为帝,禅了周朝之位,国号大宋。那时华山有个陈抟仙人,骑驴下山,闻知赵太祖做了皇帝,大笑一声,从驴背上坠将下来,道:“天下自此定矣。”果然做了九朝八帝班头,四百年开基帝主。即位之后,封钱“开吴镇越荣文耀功臣”,钱遣臣黄夷简入谢。宋太祖道:“尔归与元帅言,朕已于熏风门外建礼贤宅,以待李煜及元帅,先朝者居之。今煜倔强不朝,吾已遣兵往矣。元帅可暂来一见,慰我遐想,即当遣还也。”黄夷简归来对钱王说了备细。那时还有四国未曾归附。那四国:
南唐李煜,西蜀孟昶,
北汉刘,吴越钱。
后来宋太祖遣曹彬下了江南,钱恐惧,率领儿子入朝,进宝犀带于宋太祖。宋太祖对钱道:“朕有三条宝带,与此不同。”请宣示,太祖笑道:“汴河一条,淮河一条,扬子江一条。”钱愧服。太祖赐居礼贤宅,剑履上殿,诏书不名。召钱宴于后苑,那时只得太宗及秦王侍坐。酒酣,诏钱与太祖叙兄弟之礼。钱叩头辞让。酒至数巡,食供五套,太祖出内妓弹琵琶送酒,钱因献一词道:金凤欲飞遭掣搦,情脉脉,看郎玉楼云雨隔。
太祖见这首词儿,甚有哀怜之意,走将下来,拊其背道:“誓不杀钱王。”后钱王辞归,廷臣请留住钱王不许返国,太祖不纳,竟遣之还,道:“善保汝国,尽我一世足矣。”乃赐一黄包袱,封裹御押,对钱王道:“待尔回家,然后开看。”钱王回到杭州,开来一看,都是众臣劝留钱王之疏,共五十三封。钱王遂泣下道:“太祖真仁德之君也,我何敢负官家。”后来太宗即位,钱王遂将吴越江山尽数纳土归朝,太宗大喜,改封淮海国王。弟仪、信,子惟等都拜节都使。次日,太宗召苑中饮宴,并儿子惟侍席,泛舟宫池。太宗手举御杯赐钱王,钱王跪而饮之。明日,奉表称谢道:
御苑深沉,想人臣之不到。天颜咫尺,惟父子以同亲。话说吴越王自开霸以来,共九十八年江山,只因知天命有归,不忍涂炭生民,今日把土宇尽数纳于宋朝,真所谓顺天者存也。始初晋天福年间,浙中儿童市井,都以赵字为语助词,如说得,便道“赵得”,如说可,便道“赵可”,通国如此,不解其意。谣言日盛一日,后宋朝受禅,钱氏纳土,浙中都属赵姓矣。钱纳土前一岁,有个疯狂和尚行歌于市上道:
还乡寂寂杳无踪,不挂征帆水陆通。
踏得故乡田地稳,更无南北与西东。
有人问这和尚道:“你这歌是甚么意思?”和尚但摇头道:“明年大家都去。”果应其言。但吴越王原是英雄,经百战而有十四州江山,今日子孙尽数归于宋朝,他英灵不泯,每每欲问宋朝索还江山。无奈太宗之后,历传真、仁数帝,都是有道之主,无间可乘。直等到第八朝天子,庙号徽宗,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,宠用一干佞臣:
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这六人称为宣和六贼,又大兴工役,凿池筑囿,号“寿山、银岳”。又用一个朱,采取天下异花奇木以进,号曰“花石纲”。害得天下百姓,十死九生,人民咨怨,个个思乱。徽宗一日在于宫中,同郑娘娘游寿山银岳而回,饮酒醉卧,忽然宫门呀地一声开处,闯进一人,但见:
头戴冲天冠,身着兖龙袍,腰系白玉带,足穿无忧履,堂堂一表,俨似天神之貌,凛凛一躯,巍然帝王之形。徽宗大惊道:“汝是何代帝王?夤夜来此,有何话说?”
那人开口道:“吾乃吴越王钱是也,生平苦挣十四州江山,汝祖不劳一枝折箭之功,以计取吾之地。以数论之,今日亦当还我。”徽宗道:“此是吾祖宗之事,汝何当日不言,今日反来问联索取,是何道理?”吴越王道:“物各有主,吾俟候许久,今日定要还我江山,方始干休。”徽宗无言回答。吴越王大声喝道:“吾子孙好好来朝,怎便留我,夺我江山?今日定不相饶。”说罢,便抢入后宫。徽宗大喝一声,撒然惊觉,乃是南柯一梦,冷汗沾身,就与郑娘娘说知此事。郑娘娘道:“妾梦亦是如此,不知是何祥瑞,想吴越王英雄,自然有此。”说罢,忽宫人来报韦妃生子,就是异日的高宗。徽宗与郑娘娘大以为奇,暗暗晓得是吴越王转世。三日洗浴,徽宗亲临看视,抱在膝上,甚是喜欢,细细端详了一遍,对韦妃道:“怎生酷似浙人之脸?”韦妃大笑。
原来韦妃虽是开封籍贯,祖籍原系浙江,所以面貌相同,况且又是吴越王转世,真生有所自也。看官,你道那高宗却是徽宗第九个儿子,又做不得皇帝,怎生索得江山?不知天下之事,稀稀奇奇,古古怪怪,偏生巧于作合。正是:不有废也,君何以兴?
后来徽宗渐渐无道,百姓离心,变怪百出,狐升御榻,京师大水,妇人生须,男人孕子,黑眚见于禁中,兵戈起于四方。徽宗全不省不听忠臣宗泽之言,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,徽宗被劫迁而去。那时高宗封为康王,在于磁州,因金兵之乱,走马钜鹿,不期马又死了,只得冒雨独行,走到三岔路口,不知那一条路去,忽有一匹白马前导,走到崔府君庙前,其马不见。心以为怪,走进庙里,见廊下有白泥马一匹,其汗如雨,方知是崔府君之灵。因假寐于廊下,梦崔府君以杖击地,催促他行。高宗急急抽身而走,又见白马前导,到斜桥谷,适值臣子耿南仲领一彪人马来迎,白马方才隐而不见。后来即帝位于南京,就是如今的归德府。又被金兵杀得东奔西走,直来到杭州地面。原先太祖陈桥驿之时,从仁和门而进,高宗今日从海道过杭,闻县名仁和,甚喜道:“此京师门名也。”因改杭州为临安府,遂有定都之志。又因吴越王前此建都,也就于江头凤凰山建造宫殿,与汴都一样。他原是吴越王偏安一隅之主,所以并不思量去恢复中原,随你宗泽、岳飞、韩世忠、吴、吴这一班儿谋臣、猛将,苦口劝他恢复,他只是不肯,也不肯迎取徽、钦回来,立意听秦桧之言,专以和议为主,把一个湖山妆点得如花似锦一般,朝歌暮乐,所以当时林升有首诗道:
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。
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当时湖南有条白塔桥,印卖朝京路程,士庶要到临安的,定要买来算计路程。有人题首诗道:
白塔桥过买地经,长亭短驿甚分明。
如何只说临安路,不数中原有几程。
这般看将起来,南渡偏安之计,信不虚矣。且又当干戈扰攘之际,一味访求法书名画,不遗余力。清闲之时,展玩摹拓,不少厌倦,四方献奉,殆无虚日。其无经国远猷之略,又何言乎?但吴越王偏安,高宗也偏安,吴越王建都杭州,高宗也建都杭州,吴越王活至八十一岁,高宗也活至八十一岁,恁地合拍,真是奇事。后人有诗为证:
吴越偏安仅一隅,宋朝南渡又何殊。
一王一帝同年寿,始信投胎事不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