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:此诗颇有讨论之必要,一因朱偰着《元大都宫殿图考》,曾引此诗,而注曰:「此诗系咏李宫人者,善琵琶。」惟细考李宫人之事迹,则与此诗颇不合,不知朱氏系根据何出,而得此诗咏李宫人事说。李宫人为一名人,此诗中之宫女则微不足道,不可同日而语也。李宫人之故事,元人诗文中,颇有咏及者。揭傒斯《琵琶引》序云:「鄠县亢主簿言有李宫人者,善琵琶,至元十九年以良家子入宫,得幸,上比之昭君。至大中,入事兴圣宫。比以足疾,乃得赐归侍母,给内俸如故,因亢且乞诗于余,遂作《李宫人琵琶引》,其词曰:茫茫青冢春风里,岁岁春风吹不起。传得琵琶马上声,古今只有王与李。李氏昔在至元中,少小辞家来入宫。一见世皇称艺绝,珠歌翠舞忽如空。君王岂为红颜惜,自是众人弹不得。玉觞为举乐乍停,一曲便觉千金值。广寒殿里月流辉,太液池头花发时。旧曲半存犹解谱,新声万变总相宜。三十六年如一日,长得君王赐颜色。形容渐改病相寻,独抱琵琶空叹息。兴圣宫中爱更深,承恩始得遂归心。时时尚被宫中召,强理琵琶弦上音。琵琶转调声转涩,堂上慈亲还伫立。回看旧赐满床头,落花飞絮春风急。」
又袁桷《清容居士集》卷八《李宫人琵琶行》亦记其事曰:「先皇金舆时驻跸,李氏琵琶称第一,素指推却春风深,行云停空驻晴日。居庸旧流水,浩浩荡荡乱人耳;龙岗古松声,寂寂历历不足听。天鹅夜度孤雁响,露鹤月唳哀猿惊。鹍弦水晶丝,龙柱珊瑚枝,愿上十万寿,复言长相思。广寒殿冷芙蕖秋,簇金雕袍香不留。望瀛风翻浪波急,兴圣宫前敛容立。花枝羞啼蝶旋舞,别调分明如欲语。忆昔从驾三十年,宫壶法锦红茸毡,驼峯马湩不知数,前部声催檀板传,长乐昼浓云五色,侍宴那嫌头渐白。禁柳慈乌飞复翾,为言返哺明当还。朝进霞觞辞辇道,母子相对犹朱颜。君不闻,出塞明妃恨难赎,请君换谱回乡曲。」二诗同记李宫人为元世祖时之琵琶国手,故有「一见世皇称艺绝」之句,在宫时备受尊崇,并无一字言其曾捧垆香。又其在宫之年数,一曰「三十六年如一日」,一言「忆昔从驾三十年」,未言「四十」之数。又李宫人回故土,其母尚在,不独母女能重聚,称为盛事,且其生活优遇,给内俸如故,犹可富裕以终天年,而元宫词此诗中之小女子,四十年后生活狼狈,「梦一」非快乐之形容辞也。然则朱氏李宫人说非矣,诗中之宫女为谁,恐仍系老妪自道。但周宪王《元宫词百章序》中仅言此老妪年七十矣。若此妪于十三岁入宫侍文后,捧罐香,至永乐元年入周府,其年龄至少为七十五,或周王仅举其成数欤?此老妪于亡国后至永乐四年为三十八年,与四十相近,此诗不知近事实否?故此诗可讨论之处,仍未完全解决,俟后之通儒可也。或四十年为其在宫中之年数,果如是,则其入周府时年逾八十八,非七十矣。
○九十五
莴苣颜色熟樱桃,树底青青草不薅。生怕百禽先啄破,护花铃索胜琅璈。
案:樱桃是果之珍品,历代列为原庙荐新之「时新」,见前第十首宫词诗注,《元史》卷七十四《祭祀志荐新》条:「樱桃,竹笋,蒲笋,羊,仲夏用之。」张昱《宫中词》:「樱桃红熟覆黄巾,分赐三宫遗内臣,拜跪酬恩归院后,金盘酪粉试尝新。」据云皇庄北果园之樱桃味至美。
护花铃:《开元遗事》:「宁王至春时,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,系于花梢之上,每有鸟鹊翔集,则令园史掣铃以惊之。」此为保护花而制之铃。然此诗中所咏,乃护果(樱桃)而系护花铃。是故其功用略与田野中之稻草人相似。
○九十六
昨朝进得高丽女,太半咸称奇氏亲。最苦女官难派散,总教送作二宫嫔。
案:高丽女,元季宫庭中高丽女子充斥,因高丽女子为贡品也。王逢悼元之《无题》诗有曰:「驿断高丽贡美人」之句,然明初高丽仍以美人入贡,永乐之宠妃权氏,即高丽女也。又永乐之生母氏,亦有为高丽女说。元末宫中高丽女充斥,由奇氏大力培植其势力而致。权衡《庚申外史》言祁氏以出身微贱,虽得宠,而不得立为正宫皇后,「多蓄高丽美女,大臣有权者,辄以此女送之。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,然后为名家。高丽女婉媚善事人,至则多夺宠,自至正以来,宫中给事使令,大半为高丽女,故四方衣冠靴帽大抵皆依高丽矣。」此说甚是,惟遗宫中宦者多高丽人,不仅宫女也。高丽女为奇氏耳目分布于各贵人家,如密探然。《草木子》曰:「北人女使必得高丽女孩,家童必得黑厮,不如此,谓之不成仕宦。」高丽女孩不仅为婢,又多为妾,《辍耕录高丽氏守节》条:「中书平章阔阔歹之侧室高丽氏,有贤行,平章死,誓弗贰适。」然则夫死别嫁者多矣。元末宫中衣饰盛行高丽式样,张昱《辇下曲》:「绯国宫人直女工,衾裯载得内门中,当番女伴能包袱,要学高丽顶入宫。」高丽衣饰盛行,无怪乎河西女子入宫见讥矣(见前第八十一首)。不独衣冠靴帽行高丽式样,高丽语亦颇时髦,张昱《辇下曲》:「玉德殿当清灏西,蹲龙碧瓦接榱题,卫兵学得高丽语,连臂低歌井即梨。」此类诗词,元人文学中甚富,不胜枚举也。又高丽人在元时为汉人八种之一,与契丹、女真、渤海等为一类,在契丹后,女真前,可知其价甚高也。
○九十七
宝殿遥闻佩玉珊,侍朝常是奉宸欢。要知各位恩深浅,只看珍珠罟罟冠。
案:此诗或系夏云英作。
珍珠:案珠之大者曰塔纳,已见前宫词第五十一首注,《元朝秘史》塔纳两字之旁注及译文均作大珠。此物极为蒙古王室重视,《元朝秘史》记塔塔儿有塔纳秃只烈,即大珠衾,因为其少见而特书之。畏吾儿亦都护以塔纳思入贡,因其贵重也。太祖时珠已被视为宝。当其征西域时,破花剌子模国,维失忒乡民搜花剌子模兵尸身得宝石甚伙,廉价售之,缘蒙古兵无所用,故不取,而为乡民所得。但在蒙古兵拔阿母河北岸之忒耳迷城时,欲屠其民,有老妇将受刃,呼曰:「有美珠愿献。」及索珠,则云已咽入腹中。乃剖腹出珠。成吉思汗以为他人亦有咽珠之事,命尽破诸死者之腹以求之。此可证明太祖时蒙古人重珠,不重宝也。此时或已用珠饰罟罟矣。至太宗时,后妃已用珠为饰,有一脍炙人口之故事。一日太宗出猎,有穷民献三瓜,而帝未着金,乃命其后末格取耳环之两大珍珠以赐之,后以其人不知珠价,不如俟明日以衣与金赐之。太宗曰:「其人贫如此,汝以为能待明日乎?若以珠予之,此珠将必仍属我也。」其人得珠,果以贱价售之,购珠者见珠大而美,以献帝,帝乃以珠还后。太宗时已令报达国(大食)以塔纳思为岁贡矣。此后元之只孙衣为珠衣,只孙帽为珠帽,用珠为御衣之绣花,用珠为罟罟之装饰,当在此时矣。《析津志》描写罟罟如下:「罟罟,以大红罗幔之……用大珠穿结龙凤楼台之属,饰于其前后,复以珠缀长条,缘饰方弦,掩络其缝。又以小小花朶插带,又以金累事件装嵌,极贵。宝石塔形在其上,顶有金十字,用安翎筒以带鶏冠尾……罟罟后,上插鹖鶏翎儿,染以五色,如飞扇样。先带上紫罗,脱木华以大珠穿成九珠方胜。或着胜葵花之类,妆饰于上,与耳相联处安一小纽,以大珠环盖之,以掩其耳在内……环多是大塔形胡芦环,或是天生胡芦,或四珠,或天生茄儿,或一珠……」总之,罟罟上满布大珠为饰,当时人造珠尚不普遍,故欧洲人见之诧为世界上最大之珠饰于后妃罟罟上矣。罟罟之情状,可于世祖察必皇后之冠见其一斑。当时后妃之位高者其冠必更高,其珠必更大,见冠之高低,珠之大小,则知其贵于普通妃嫔矣。柯九思《宫词》:「黄金幄殿载前车,象背驼峯俱宝珠。三十六宫齐上马,太平清暑话滦都。」画出岁幸上都之辎重厥惟答纳矣。盖因开诈马宴时,预宴者必着珠衣冠(罟罟即女子所顶之珠冠也)。
○九十八
元统年来诏勅殷,中书省里事纷纭。昨朝传出宫中旨,江淛支盐数万斤。
案:元统为元顺帝之年号之一。顺帝御宇三十六年,有年号三:一元统,自癸酉至甲戌(公历一三三三——一三三四年);二[后]至元,自乙亥至庚辰(公历一三三五——一三四○年);三至正,自辛巳至戊申(公历一三四一——一三六八年)。
盐:《元史》卷九十四《食货志盐法》条有两淮之盐条与两浙之盐条,至于盐之运输则有盐运司。卷九十七《食货志盐法》条,有[后]至元五年两浙运司申中书省,陈述盐法大坏,民不聊生也:「本司自至元十三年(公历一二七六年)创立,当时未有定额。至十五年始立额,办盐十五万九千引,自后累增至四十五万引。元统元年又增余盐三万引,每岁总计四十有八万。每引初定官价中统钞五贯。自后增为九贯、十贯,以至三十、五十、六十、一百,今则为三锭矣。每年办正课中统钞一百四十四万锭,较之初年,引增十倍,价增三十倍。课额愈重,煎办愈难。」元末羣雄初起,白莲教首先起义,然蒙古兵尚可镇压,后则方国珍起于浙江,张士诚起于江南,皆与盐枭聚集有关。凡不满官盐之贵者,可响应之。不久陈友谅、朱元璋亦各立义帜,元祚亡矣。
斤:疑为引之误。朝廷支盐以引计,不以斤计也。
○九十九
谷雨天时尚薄寒,梨花开谢杏花残。内园张盖三宫宴,细乐喧阗赏牡丹。
案:三宫,元季三宫说已于宫词第一首诗注讨论之,兹略补充一二。顺帝一朝三宫,一正宫皇后,初为答纳失里皇后钦察氏,元统二年立,至元元年其兄唐其势失势,伏诛,伯颜迁后出宫,鸩后于开平民舍。继而为伯颜忽都皇后,弘吉剌氏,于[后]至元三年三月立,至正二十五年崩,在位二十八年,崩时年四十二,立时年约十三四。三为高丽女奇氏。已详宫词第二十七首、第三十九首、第九十六首诗注。二西宫,或称次宫,皇后为次皇后,或曰二皇后。奇氏,名完者忽都,于[后]至元六年夏四月立为第二皇后,或称西宫皇后,或称次皇后。奇氏晋为正宫后,当有承继人。三皇后木纳失里,弘吉剌氏,见《元史》卷四十一《顺帝纪》:「是岁,隆福宫三皇后弘吉剌氏薨。」隆福宫,亦西宫也,在兴圣宫之南。故正宫居东内。此三皇后之薨,又见《元史》卷一四三《自当》传。薨后,当有承继守宫者,不知何人。故顺帝一朝三宫皇后之名完备者只有一短时期,为至元六年至至正七年,隆福宫三皇后之立,亦当在至元六年。
牡丹:元宫人似乎最重牡丹,以牡丹花送礼为元时韵事。看牡丹为游春之诗人雅集,无怪乎咏之不已。
○一百
新颁式样出宫门,不许倡家服用新。伎女紫衣盘小髻,乐工咸着戴青巾。
案:倡家服,《元史顺帝纪》:「至元五年禁倡优盛服,许男子裹青(绿也)巾,妇人服紫衣,不许戴笠乘马。」又《元典章》载:「娼妓穿着紫皂衫子,戴角冠儿,娼妓之家长并亲属男子,裹青头巾。」青,绿也。明沿元制,乐人例用碧绿巾裹头,而宫妓皆隶乐籍。故中国人以妻之有淫行者,谓其夫戴绿头巾,而俄国人则谓其夫为戴角者,当皆出于元制度。笠在元朝为贵者夏季之冠,故倡家不得戴也。郑所南《心史》谓鞑主(忽必烈)顶笠,蒙古人皆顶笠。
○一百一
梦觉银台书烛残,窗前风雪满雕栏。为嫌衾薄和衣睡,火冷金垆夜半寒。
○一百二
圣心常恤叆马贫,特勅中书赐绢银。分得不均嗟怨众,受恩多是本朝人。
案:叆马,见前宫词第四十首诗注,该诗中作叆抹,元顺帝时颇有天灾水患,如今日之Naturaldisaster,帝例给恩赐以赈之,《元史顺帝纪》:至元元年「诏以钞五十万锭,命徽政院散给达达兀鲁思、怯薛丹、各爱马。」又至元五年「五月己未朔,晃火儿不剌,赛秃不剌,纽阿迭列孙,三卜剌等处六爱马大风雪,民饥,发米赈之。」又至元五年八月「庚寅,宗王脱欢脱木尔各爱马人民饥,以钞三万四千九百锭赈之,宗王脱怜浑秃各爱马人民饥,以钞万一千三百五十七锭赈之。」又至元六年十月,「各爱马人不许与常选。」又至正十二年正月,「五爱马添设忽剌罕赤一百名。」至正十三年十月「壬戌,赐皇太子五爱马怯薛丹二百五十人钞各一百一十锭。」
本朝人:《辍耕录氏族》条载元时人民分四氏族:蒙古有七十二种,色目有三十一种,汉人有八种(契丹、高丽、女真等为汉人)。至于汉人,则恐与南人同列,为社会低层人种。各爱马有灾难则赈,朝廷视人种而赈多寡;若非蒙古人,则赈寡也。
○一百三
晓灯垂焰落银缸,犹自春眠近小窗。唤醒玉人莺语滑,宝钗敲枕理新腔。
案:以上所录《元宫词》一○三首,其中当有三首夏云英之作品,目前独第九十七首敢断为夏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