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行时曾与梨影约,彼此别后通函,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。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,米盐琐屑,从不过问。如有外来函牍,由梨影代阅,需复者,则请命于翁而已。所以一缄诗讯,不妨直达香闺,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。若彼欲通函于余,则万难直遂,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。继乃思得一人,即汪子静庵。静庵为余至友,情逾手足,春家仅一弱妹,余无他人,嘱渠转达,可无失事之虞。故前日之双履一笺,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。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,初未知寄者为谁,而此葛履五两,乃制自掺掺之手,而为美人之贻也。至余之为此,亦非愿以秘事告人,盖以静庵交好,殊非外人,无事不可与言,且渠亦失意情场者,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,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。今日午后,余独坐书室,颇涉遐想。忽有不速之客,至则静庵也。静庵此来,意颇不善。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,突如其来,苟无别因,何必多此一转,以是怀疑滋甚,欲就余得其实。读见余神惘之状,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,含笑诘余。
余语之曰:“良友,此事余殊无意秘君。但此间非可语之地,奈何?”静庵曰:“久不与子偕饮,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?”余曰:“可哉。”即匆匆易衣,与之俱出。既登酒楼,呼杯共酌。静庵复申前请。余即悉倾胸中之隐,且饮且谈,声泪俱下,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。静庵怃然有间,拊案言曰:“有是哉,情之误人也!以子之才,当求世用,文章华国,怀抱伤时,勉我青年,救兹黄种,急起直追,此其时矣。奈何惹此闲情,灰其壮志。君不自惜,我窃为天下苍生,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。”余曰:“子责我固当,然人孰无情,何以处此?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,深恐余之不悟。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,我亦劝子不得耶?”盖静庵曩眷一妓,妓名秋蓉,慧而能诗,与静庵有啮臂盟,唱酬之作殊伙。风波历尽,娶有日矣,为强有力者夺去。佳人已属沙吒利,义士今无古押衙。静庵引为终身之恨,至今犹鳏也。
当时静庵闻余言,夷然曰:“蓉娘耶?彼一妓耳,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!”余曰:“否。人虽殊而情则一。子与蓉娘情愫,固自不薄。我今重提君之旧事,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,当局者胥不能打破。子历劫之余,情灰寸死,一闻人之身陷情关,知将蹈已覆辙,宜有此警告之语。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,余固目击之。即两人酬和之作,余亦耳熟能详。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,伏枕大恸,倾泪如潮。蓉娘闻之,亲临抚慰,止君之哭,待君入睡始去。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。余一字未忘也。”
因吟曰:
一度持觞一断肠,醉时恸哭醒时忘。
牵衣哽咽悲难语,拂袖微近觉香。
叠就锦衾还昵枕,付将银钥教开箱。
双生红豆春风误,枉费残宵梦几场。
枕函低唤伴无聊,多谢云英念寂寥。
哭挽裙裾探凤,惊回灯影见鸾翘。
洗空心地欢难着,蹴损情天恨怎消。
离别太多欢会少,倍添今夕泪如潮。
剩有痴心一点存,悲欢离合更休论。
繁花雨后怜卿病,乱絮风前托我魂。
难制恶魔挠险计,剩抛血泪报深恩。
青衫检取明朝看,无数啼痕透酒痕。
意中人许暗中怜,不断情丝一线牵。
西鸟有生同聚散,春蚕到死总缠绵。
多愁紫玉空埋恨,谁觅黄金与驻年。
安得扫除烦恼剑,一身飞出奈何天。
吟毕,静庵笑曰:“子记忆力佳哉!”余曰:“君诗我记得者甚多,不仅此也,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,因谗伤和,后经剖明心迹,言归于好,子亦赋四律纪之。其诗哀艳刻深,直入次回之室,余最爱诵。”因复吟曰:
时刻风波起爱河,谗唇妒眼似张罗。
相思无力吟怀减,孤愤难平死趣多。
情入丁年偏作恶,梦回子夜怕闻歌。
欢愁滋味都尝遍,心铁难教一寸磨。
酒醒衾单了不温,囚鸾谁与致存存。
魂牵重幕轻难系,影失孩灯暗愈昏。
蛱蝶狂拼花下死,嫦娥险向月中奔。
情深缘浅痴何益,毕竟三生少旧根。
偶戏何须太认真,心期一载百年身。
玉台有恨堆香屑,银烛无言照泪人。
忍死心情拼痛惜,含羞意绪试娇嗔。
反因青鸟传讹信,又得身前一度亲。
隔绝欢踪梦化灰,断云一片锁阳台。
微词着处偏生恼,怨脸回时得暂偎。
红豆悔教前世种,翠蛾终肯为郎开。
可怜泪似黄梅雨,一阵方过一阵来。
吟未竟,静庵止余曰:“可矣。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,及今思之,真不值一笑。余已删弃,子乃拾而志之于心,又奚为者?”余视静庵,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,则他顾而笑曰:“时非黄梅,何阵雨之多也?”既复谢曰:“我戏君,无故拨君旧恨,良不当。顾君亦无事强作态,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,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。”
静庵急曰:“我何尝痴?当时逢场作戏,未免有情,事后即如过眼浮云,了无碍。子仅记此数诗,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?”
余曰:“子之忏情诗,吾亦见之。虽不能尽忆,而沉痛之句,今亦犹能背诵。如曰:‘百喙难辞吾薄幸,三年终感汝多情。’又曰:‘事从过后方知悔,痴到来生或有缘。’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?今生不了,痴到来生,其痴至矣。而今顾自谓不痴,谓非欺人之语而何?”静庵哑然曰:“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,我亦不辩,兹且谈君事。夫我痴矣!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。苦海沉沦,有何佳境?子固不痴者,殷鉴不远,何为步我后尘,亦陷此沉沉之魔窟?我恨回头之难,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?”
余曰:“此则我不自知。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,何以一着情缘,便尔不能自脱?大约上帝不仁,惯以此情之一字,颠倒众生之心理,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。余之自陷,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致。即君与蓉娘之情事,当日亦岂能自主者?明月梨魂,秋江蓉艳,都是断肠种子。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,一担闲愁,行与君分任之。渺矣前途,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?”
静庵曰:“然则君今痴矣,痴且甚于余矣。裙钗祸水,良非虚语。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,到此误平生者,则亦何责于尔我。然如余者,无才厌世,生终无补于时,即挠情丧志,郁郁以终,亦何足恤!如君则胡可与我比?英才硕学,气盖人群,异日者得时则驾,投笔而兴,为苍生造福,为祖国争光,匪异人任也。兹当鹏程发轫之始,便以儿女情怀,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,情场多一恨人,即国家少一志士。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,君固富于情者,可将此情扩而大之,以爱他人者爱其身,以爱一人者爱万人,前程无量,何遽灰颓!君今所遇,可谓之魔。脚跟立定,则魔障自除。盖喁喁儿女之情,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。惟贵乎彻悟之早耳。”
余曰:“如君所言,我不敢当。然君固爱我,且为过来人,故言之警切若此。顾我今亦悟矣,兹事不久当有结果。虽痴无已时,而情有归宿,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。且明告君,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,屡以男儿报国为言,向余东指,劝驾情殷,又知余贫,或无力出此,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,慧眼柔肠,婆心侠骨,巾帼中所无也。愧我驽骀,望尘莫及。频年抑塞,壮志全消。加以遇合离奇,情缘颠倒,伤春惜别,歌哭无端,悲己悯人,精神易损。白太傅赠诗浔妓,固老大之堪悲;韩熙载乞食歌姬,亦伤心之表露。俯仰天地,感慨平生,直觉得一身如赘,万念都灰,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?”静庵离案而起曰:“吾乃未知,若人固红拂之流,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。果尔则君沦落半生,获斯知遇,尚复何求?而赠珠有意,投杼无心,花落水流,春光已去,痴恋复奚为者?从此尽铲有情之根,自图不世之业。凌烟阁上,得识姓名,离恨天中,别开生面,岂惟好男儿所为,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。君倘有意乎?”
余闻言,惟含泪连点其首,竟不能答一语。静庵又曰:“察君之意,类有所踌躇而未决。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,所谓结果者,又何说乎?”余爽然曰:“我忘未语君,君亦不必虑我。我为若人所感,誓不为命鸳鸯,行目作换巢鸾凤矣。”因以筠倩姻事语之。静庵聆言,抚掌曰:“妙哉此计!女陈平良不愧也。既报君痴,复偿君恨。转移之顷,而缺陷之事,已美满无伦。若人为君,洵可谓情至义尽。君于若人,万不可负彼苦心,而虚彼期望。”且言且拍余肩曰:“因腻友而得娇妻,书生艳福,信不浅哉!我当为君浮一大白。”言次,举杯引满而立之。
余见静庵作此态,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,亦同此狂喜之神情,同此赞成之表示。夫瓦全不如玉碎,庸福不抵深愁。此种委屈求全、别枝飞上之行为,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。即强勉而行,亦属终身抱憾。而旁观者闻之,每以为可贺,亦不可解者也。乃止静庵曰:“君醉耶?风狂乃如许,我以君为良友,故示君以实。君亦潦倒情场者,个中甘苦,宁不共尝,胡不为同病之怜,而亦作随声之和?君尚如此,举世滔滔,抱此不白之怀,又复谁可告语?我欲效古灵均,拼汩罗之一掷矣。”
静庵掷杯叹曰:“子以我为不谅耶?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,我岂不识君心所在?然情为恨介,恨比情多,自古钟情人,都无良结果,况君之所遇,尤属例外。大局如斯,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。春蚕心死,劈开同茧之丝;雏凤声清,别谱求凤之调。是何不慊,有甚为难!盖以情言,以义言,此事胥不能免。若人已思之烂熟,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。且情也者,无形中结合之物,本不以尘世上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。君既心乎其人,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。其余未净之尘缘,即为人生应尽之责,无可逃避。一家虽微,犹有国在。时局艰难,人才寥落,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。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,岂专为末路才人,作殉情之用者?君何所见之不广也!”
静庵言时,颇极慷慨激昂之状。余微颔而笑曰:“最诚然矣。然我闻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我固见小而失大,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。春归一梦,鳏以三年,隔江桃叶,已无再见之期。小圃梅花,直有终焉之概,是又何说以自处耶?”静庵扑嗤一笑曰:“诺。吾将娶矣。”因相与极欢而散。
余与静庵一席话,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。盖静庵为人,我所深佩,平日披肝沥胆,无不可以相示,其所言爱我至切,纯为肺腑深谈,不类皮肤慰藉。我顽不如石,岂竟有头终不点耶?惟我所不解者,世之多情人,无一不聪明绝世,而一惹情丝,则聪明立变为懵懂,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。
彼静庵者,非多情种子耶?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,十分眷恋,一味悲哀。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,而彼顾处之漠然,曾不能动其毫末。今我堕情网,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。我虽感其诚,而心乃愈苦,觉其言爱我滋甚,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。设身处地,大略相同。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。今而知情之一字,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,不中其毒则已,一中其毒,即终身不能自救,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,事业摧残而不惜。即或惕于大义,不敢为过激之举,受家庭之责备,为亲友所周旋,勉抑私情,曲全大局,有形之躯体,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。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,固已万劫不复。质言之,凡伤心人之怀抱,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。
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,障此泛滥之情流,俾溺于情者,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,佛门不容不孝之人,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,为蒙首欺人之举。非然者,一经挫折,便弃身家,孽海茫茫,不知归路。芸芸情界众生,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?
岁序如流,不为愁人少驻,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。天上有团之喜,人间无晤聚之缘。对此佳节,弥增忉怛,思而不见,我劳如何,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。遥想梨影此夕,画屏无睡,卧看双星,更生其若何之感想?其亦与小姑稚子,陈瓜果,供蛛盒,仿唐宫乞巧故事,以遣此良宵乎?其亦忆李三朗、杨玉环长生一誓,成就了夫夫妇妇,世世生生。怀人天末,情动于中,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?余念及此,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。余方髫龄,曾与学友数人,共赋七夕。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,余窃非之,成诗云:“乌鹊填河事有无,双星未必恋欢娱。怪他宵旰唐天子,不看屏风耕织图。”
诸友见之,笑曰:“牛女渡河,不必有是事,不可无是说。诗人即景成吟,聊以寄兴,更何容辨其有无。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,煞风景,煞风景!”后诸诗上之余父。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,并奖励之,谓:“诗以言志,髫龄思想若此,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。”噫!今则何如,一样七夕,而前后之观感大异。昔之怪三郎者,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。余父之言,卒乃不验。甚矣人之一身!己亦不能自主,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,而情感之生,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,殊无术足以自闲。人生斯世,而为灵物,岂得谓之福哉?然三郎痴情,双星感之,余之痴情,双星亦得而感之欤?是未可知。他生未卜此生休。诵唐人马嵬坡诗,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,天高地回,结想茫茫,数尽更筹,下无边之涕泪耶?一年之中,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。于时炎威尽退,清光大来,心头眼底,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。然而人事颠倒,哀感之贮于心者,已凝结成团,推之不去。即值此凉秋亢爽,亦无殊盛夏蕴隆,到眼秋光,都化作愁云一片。
宵来望月,凉蟾拨水,照彻诗心。游神清虚,一空尘障,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。既而徘徊就枕,冷簟如冰,夜簌骚然,静中入耳。寒咽露,发感时之哀音;病叶惊风,作辞枝之怨语。刹那之顷,而嬲嬲愁魔,又为唤起。辗转终宵,恨秋曙之迟矣。不幸而雨雨风风,叫嚣竟夜,则一枕凄凉,更觉万愁如海,震荡靡定。枕边泪共阶前雨,隔个窗儿滴到明。个中情味,堪乎不堪?想具有伤秋怀抱者,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。而当此秋愁无赖、万难排遣之时,天际鸿音,忽焉双至,盖一则个侬诗讯,一则开学报告也。拆函阅之,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。句云:
积雨连朝溪水生,吴门归棹镜中行。
扁舟一叶人无几,满载离愁也不轻。
别梦依依废晓妆,一心祝汝早还乡。
出门不见帆开处,归去空房独自伤。
忆罢来时忆去时,来来去去总相思。
扬帆孤客无吟伴,只有潇湘枕上诗。
锦笺叠叠贮瑶囊,鸿去痕留迹尚香。
读罢留行诗六首,酬君清泪两三行。
再阅第二笺,为《暑后怀人》八绝,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。
忽得痴郎字数行,为侬憔悴病支床。
含情欲寄相思曲,只恐郎闻更断肠。
了尽尘心忏尽痴,小窗独坐自追思。
金钗折断浑闲事,翻累他人怅后时。
信誓情深我实悲,刺心刻骨恨无涯。
不须更说他生话,便到他生未可知。
终日颦眉只自知,想思最苦月明时。
阑干独立应难说,此景人生几度支。
能结同心不合时,池塘夜夜娇姿。
从今不更留荷种,免对鸳鸯有所思。
怅望银河别有天,凉风阵阵到窗前。
今宵看月情难遣,却笑娥也独眠。
一番好梦五更天,若有诗魂绕枕边。
愧我情痴神竟合,如胶似漆伴君眠。
当初弄笔偶相怜,别后离怀各一天。
闻病顿添愁百结,祝郎风貌总如前。
情词顽艳,意绪缠锦。七字吟成,芳心尽碎。一番病耗,又惊我玉人不少矣。更阅校中来函,知开学之期,为七月二十日。计时余尚未能成行,不如先以书复梨影,免得渠望穿秋水也。书词如下:兰缄遥贲,喜鹊先知。剖而读之,深感爱意。又复浣诵佳篇,只有深愁一味,离恨千丝,字里行间,呼之欲出。一领旧青衫,又把新痕湿透矣。呜呼!情痴哉两人也,情苦哉两人也。方两人之初遇也,偶然笔健,不类琴挑。两首吟兰之草,许结同心;一枝及第之花,不堪回首。斯时也,两人之情,尚在若离若合之间。继而一语倾心,双方刺骨。我有孤栖之誓,卿有始终之言。从此帘外衣香,花间吟韵。春光别去,我不无写恨之诗;燕子飞来,卿亦有传情之作。斯时也,两人之情,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无如破镜难圆,断钗莫合。秋娘老矣,杜牧狂哉。名士沉沦太早,如许伤心,美人迟暮偏逢,空悲薄福。于是泪雨不晴,疑云渐起。情关一入,永无出梦之期;苦海同沉,不作回头之想。猝集恶魔,难免一误再误;痛挥冤泪,不知千行万行。斯时也,两人之情,虽在多误多疑之时,已入极至极深之境。无何榴火齐明,萍踪难驻。昔作他乡游子,今为客路骚人。一声珍重,万语叮咛。此后卿住空闺,我归故里。南浦魂销,只余草色;西楼梦断,不见玉容。伴此药炉茶灶,病忽淹缠;传来锦字瑶笺,情尤宛转。六月之约已虚,一面之缘莫卜。醉花楼中,临风洒泪;梦霜阁里,对月怆怀。痴莫痴于此矣!苦莫苦于此矣!溯自春后相逢,旋于夏初赋别,才觉风清荷沼,忽悲月冷豆棚。为日无多,伤心已极。即令崔护重来,人面尚依然于此日;只恐刘郎再到,风情已大减于曩时。伤哉伤哉!燕子楼中,孤影照来秋月;桃花源里,落英误尽春风。文君未必无心,司马何曾有福。罗敷有夫,莫恋花残月缺;中郎有女,不妨李代桃僵。强解同心之结,别栽如意之花,无可奈何,殊非得已矣。
嗟嗟!子绿阴浓,今世之情缘已错;天荒地老,来生之会合何时?溪水不平,吴山蹙恨。梦霞心死,梨影神伤。卿意云何?我辰安在哉?归后早将私意,上诉高堂。白头解事,诺已重乎千金;红叶多情,功不亏夫一篑。只此佳耗,可慰远怀。乃者凉风几阵,报道新秋;长笛一声,催人离思。不用三年之艾,病榻已离;再迟十日之期,吟鞭便起。人原前度,缘又今番。视我容颜,为谁憔悴?埋香冢在,泪迹可寻。素心人来,诗盟再续。为时非远,稍待何妨?绝句四章,聊以奉答。之意,笔岂能宣。
为怜薄命惜残春,我岂情场得意人。
回首几多烦恼事,一生惆怅悔风尘。
倾心一语抵知音,愁病奄奄直到今。
几幅新诗两行泪,灯前如见美人心。
黄叶声中夜雨时,锦笺写不尽相思。
可怜梦断魂飞处,枕泪如潮卿未知。
情缘误尽复何求,壮志全消也莫酬。
只有空门还可入,芒鞋破钵任云游。
七月中元,俗亦呼为鬼时节,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。人为鬼忙,滋可笑怪。而值此时节,往往天气酿阴,阳乌匿而不出,凄风恻恻,零雨,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。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。在此天愁日惨之中,余之家庭幸福,亦于以告终。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,定于二十一日赴沪,乘海轮入闽,匆匆整理行装,安排车马,家中骤现不靖之象。而余于别人之先,先为送别之人矣。湘中多志士,余兄频年浪游,足迹不离彼土,得与诸贤豪交接,尽知世界大势,痛祖国之沉沦,民生之涂炭,非改革不足以为功,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。今已名列同盟,共图大举。
此次入闽,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。友亦湘中同志,占某署中重要位置,招余兄往,盖有所企图也。余兄在外所为,于家中未尝宣布。临行之际,余独送兄至舟中,乃密为余道之,且慷慨言曰:“时局至此,凡在青年,皆当自励。以吾弟才华气概,自是此中健者。阿兄早深属望。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,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,增进弟之阅历,开拓弟之胸襟,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。不意此次归来,知弟一出家庭,便投情网,英姿未改,壮志全非,反不如在家养晦。不见可欲,即无所增长。而少年固有之精神,或不至消磨至此。阿兄实深惜之,惟以兹事重大,恐惊老母,故迟迟不为弟言。今将行,乃不能复忍。弟须知人生在世,当图三不朽之业。而立功一项,尤须得有时机,不可妄冀。今时机已相逼而来,正志士立功之会。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盖以身与家较,则家重而身轻;以家与国较,则国重而家轻。男儿以报国为职志,家且不足恋,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?吾弟勉矣,从此排除杂念,收拾放心,爱惜此身,以待世用。一席青毡,本非骥足发展之地。今年已耳,明春如有机缘,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,一面灌输学识,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,为立足进身之基。改革之事,此时尚在经营期内,时机未熟,万难妄动,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。在此期内,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。姻事一层,老母已允,便为无上幸福,亦属应尽义务。此外情田葛藤,都宜一力斩尽,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。盖男儿生当为国,次亦为家,下而至仅为一身,固已末矣。矧复为情网牵缠,不能自脱,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,则天地何必生此才,父母何必有此子,即己亦何必有此想。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。言尽于此,行矣再见。”
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,不啻棒喝当头,心乃大动。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,临风小立,俯视江流,慨然有感,即指而誓之曰:“弟独非男儿哉,自兹以往,所不苦心忍性,发扬振厉,如阿兄今日之言者,有如此水!”言已,即萧然登岸。余兄亦拨棹逝矣。踽踽归家,回思余兄赠别之言,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,同一用意。此种思想,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,男儿抱七尺躯,有四方志,为国为家,均分内事。奄奄忽忽,与草木同腐者,可耻也。惟是人之志气,每随境遇为消长。余自有生以来,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,致少年锐进之气,常如锥处囊中,闷不得出。今且摧折殆尽,厌世之念渐深,而伤心之事未已。自问此生,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。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?彼之劝我,亦正与余兄、静庵之意相同。余不自惜,而人均为余惜之。余实自弃,于人何尤!天降大任,行拂乱其所为,古来英杰,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。余今兹所遭拂逆,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?故为自弃若此?前尘已杳,来者可追。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,而梨影亦其中之一。余于梨影,自问实无以偿其爱。只此一端,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?生平运命,百不如人,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,则固有诸己者。一旦奋发,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,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。
今姑少安,事至山穷水尽,无能自全,则志决身歼,孤注一掷,终当于枪烟弹雨中,寻余身结果之所在,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?余志之,余志之矣。余兄行后,余母未免减欢,诸人亦各惘惘若有所失。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,藉慰家人。至二十八日,始宣告成行。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,势不能再延矣。旬日之间,两番离别,方余兄弟归来之时,固已预料其有此。在他人犹能自遣,余母老境颓唐,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,一月之光阴甚迅,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,不见踪影,忽悲忽喜,何以为怀。父母在,不远游。思之思之,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。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,尤谆诫至再,刺刺不可骤止。盖以洞瞩余之隐衷,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。一念及余客中之苦,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,势既不能止余勿行,心又不忍舍余竟去,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,为深忧乎?余思至此,心腑荡然,空无所有,直欲与此艇以终身,不复再履尘世。而转念之顷,乃复嗒然若丧,盖似此生涯,人人能办到,却人人不能想到;人人能想到,却又人人不能办到。尘缘扰扰,欲海沉沉,一入其中,不可复出,则诚无如何耳。晚餐既罢,舟子为余铺设衾枕,嘱余早睡,既而自去,不脱蓑衣,甜然入梦。余复出舱,立船头远眺。时则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一弯凉月,徐渡桥栏。桥影弓弓,倒映波心,清可见底。睡鱼惊跃,微闻唼喋之声;萤火两三,飘舞于岸旁。积草之上,若青磷之出没。俄而月上树梢,巢中老鸦,见而突起,绕枝飞鸣,良久始已。远望长天一色,明净无尘,惟有树影成团,东西不一,作墨光点点,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。似此清景,人生能有几度?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?两岸人家,阒焉不声。回瞩两舟子,月明中抱头酣眠,鼾声乃大作。苍茫独立,同余之慨者何人?若辈舵工水师,生长江乡,此种风景,固习见之。习见则不以为奇,且亦不能识其趣。吾辈能识其趣者,又不能常见。此无边之风月,真实之山水,所以终古少知音也。苏子瞻《石钟山记》固亦尝致慨于此矣。玩赏久之,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。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,天犹晴朗,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。余固饱尝颠顿之苦,余母悬念行人,应亦心魂为碎。此时月到中天,人遥两地,当必有摩挲老眼,对此清光,耿耿不能成寐者。嗟乎余母!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,望月而思母耶?
思至此,不觉清泪浪浪,与宵露俱下,泼面如冰。夜深寒重,不能复禁,则长叹归舱,出怀中日记簿,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、复杂之情绪。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,意将俟达彼都后,再志鸿泥,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,走此闲笔。书成,更附一诗于后,以写今夕之状况。时篷背露华,正盈盈如泻珠也。
日暮扁舟何处依,云山回首已全非。
流萤粘草秋先到,宿鸟惊人夜尚飞。
寒觉露垂篷背重,静看月上树梢微。
茫茫前路真如梦,万里沧波愿尽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