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《周易》者,自汉诸儒至虞翻,是欲明象,去圣已逺,象学不易明,遂流于烦琐,或渉支离诞漫,学者亦已厌之。故王辅嗣岀,而创为忘象之论,尽弃诸儒之说,其文高洁,足以动人。自是以来,学者宗其说,与象相忘矣。至伊川先生又据《易》以明理,理明而象数稍逺。其后说《周易》者,皆务明经,多不专守师说,晦庵之于程、张,蔡节斋之于晦庵,徐几、刘弥劭之于节斋,皆时有异同,各出新意,比之汉魏诸儒各主一师、党同伐异者,大不侔矣。
象学之废,自周末至今,千有七百年。伊川虽主于理,晦庵虽主于占,然世之学《易》者,皆知《易》当明象,故虽精粹如朱程学者,终未免各悉其心志。自兹以往,象学焉知其不可复欤!泽年十七始,熟复《系辞》,既又读《左传》,疑于艮之八及诸占法,盖探索之劳积四十余年,至今犹未有释然者,然无所不尽其思矣。大徳三年,于《易》象始有所悟,又积十数年,大槩得其五六,由是始具藁。又积十年,乃稍得其节目。然所悟深者,大抵不入藁而存诸心。方其劳心苦志也,若神明昼夜役使之者。及其悟也,则如天开其愚、神启其秘。凡西汉以来至近代诸儒,鑚研而不可得者,始有芽蘖之渐。若更益以十年之功,则十可得其七八,虽未必尽能全复旧物,然比之王辅嗣创为忘象之髙谈以絶后人之用心者,其得失相去逺矣。夫小有所得而言,则失之浅;未有所得而言,则失之妄;有所得而畧不言,则失之隐;急而言之,则失之躁;易而言之,则失之玩;决意而以身任之,则失之不让;能苦思而不能为圣经发扬,则亦失之不忠;可与言而不言,则又失之闇;著书二十年而殊无知者,则亦失之沈晦。凡此类者,当斟酌而处之。此泽之所以难乎?其为人也,且素无声誉,而自负独重,则人亦不复相即。若混俗无别,则人又亵而视之。斯末俗之弊,所以使人日就衰老,而此心未得暴白于世者,此非独泽孱懦无力量之过,亦世之好古者希故尔。夫汲汲焉求知于世者,非也;穷居陋巷,而爱惜所学、深惧人知者,亦非也。盖古之君子尽其在已,而听其在天,故复为此卷,以为二注先容焉。
学《易》者,当明象,此确然不易之论。但象不可明,故忘象之说兴;忘象之说兴,而象学遂废,亦可叹已。夫忘象,非王氏得已之言也。王氏不得已而言之,诸儒亦不得已而从之。使象学若可明,则诸家何苦不从,而乃从此不得已之论乎?然自王氏以来,凡学者皆疑于乾马、坤牛之象。雷、风、山、泽、日、月之象,大而易见;而马、牛之象,小而难知。故学者皆深契于王氏之言,而不知《易》之为象,其说不一。凡《易》之寓象,未有《序卦》之大而要切者。世人于此,皆不深究,何乃独病于乾马、坤牛之傅会,快心而弃掷之哉?夫所谓《序卦》之象最大者,谓乾坤定位而物始生物,生必蒙,蒙则当教,教则必养,不得其养则争。此《易》必首乾坤,乾坤之后,次以屯、蒙、需、讼者,为此也。自此以徃,皆以夫子《序卦》之辞观之,则可见:上经是开辟以来经制之象,下经是人道之首,正家以及天下之象;上经是因天地以寓人事,下经是因人事以明天地之道。所以必分上、下经者,上经以象先天;下经以象后天。上经始乾、坤而终坎、离者,祖先天之意也;下经始咸、恒而终于既、未济者,《周易》序六子之意也。自屯、蒙而同人、大有,凡十二卦,而后六子备。所以然者,天地定而日月行,圣人兴而大化着,至此而后,裁成辅相之功稍着故也。同人、大有是开辟以来最盛,所以离体居后者,盖以其能成天地最盛之功,使光辉昭著、品类繁盛,有目者其覩,故离体居后也。乾四徳而亨,居夏,长养万物,亦此义云。以其当最盛之世,故大有继以谦。圣人于此寓意深矣!然此亦姑举其要,以见大意,其详亦莫能尽观者。于此引而伸之,则于学《易》,岂小补乎?
夫乾马、坤牛,学者以为难知,而不知此于象学所系尚小。又乾马、坤牛尚可知,唯离为牛,则最难知。《左传》曰:纯离为牛。此已不可晓,而离卦辞曰:“畜牝牛,吉”,尤不可晓矣。若益以《说卦》坤为子、母牛,又可强通乎哉?泽于此,用心虽颇极,其精微,然犹不能无惑,故述于后学。《易》者,先其大而后其小,且知其难之,盖有所在而不专在彼焉。上经首乾、坤,次以屯、蒙等卦,是从不易处说起。及终于坎、离,亦是不易。下经首咸、恒,是从变易处说起,至既、未济,亦是变易。变易之中有不易者在,不易之中有变易者在。
天道主于变,人道主于常。天道变中有常,人道常中有变。天道变而不可违乎常,人道常而不可不知变。所谓“天道主于变”者,如月令雷乃发声,却亦或先或后,又有非时之雷;如治日少而乱日多,盛衰兴废常出于意料之外;又如孔子不得位,颜子不幸短命;泰伯之贤不能得国,而有文王、武王之事;仲子非嫡也,而子孙有鲁国,三桓由之而盛。此皆所谓变也。人道,则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朋友有一定之伦,上下、贵贱有一定之分,居处、饮食、耕田、凿井有一定之法,其应事接物必随时制宜,虽是变,然大抵终不可踰越常理。此所谓“人道主于常”也。《周易》卦下辞六十四,孔子释卦辞六十四;又大象六十四,为一百九十二爻,辞三百八十四,孔子释之,是为小象,亦三百八十四。总此五者,为九百六十,益以用九、用六及乾、坤《文言》及《系辞》所陈十一卦、九卦与其解頥之义,又《说卦》、《序卦》、《杂卦》及《春秋》内外传所记筮占之法,凡千有余事。自汉魏诸儒以至近代邵康节、程先生、张横渠、朱晦庵,各以所见发明,亦已得其大畧。义理之说,最为详备,惟象学则犹未复古焉。其间固有易知者,亦有虽难知而先儒所说已暗合,但其大体既未能明,则虽总谓之未能复古,亦非过也。惟大象示人以用《易》之道最为易晓,然歴观旧注,犹有数处未合,况其它乎?即如需卦之“君子以饮食宴乐”可谓易知矣,所说终未尽。盖水在天上,却与“饮食宴乐”又何相关?若不从乾、坤、屯、蒙解来,实解不去。大抵天地开辟以来,水生物之功为大,《洪范》水数一者,亦以其物之始故也。水本在地,今在天为云少需,然后为雨及。既为雨,滋润百榖、草木,而后动物得所养。凡饮食,未有不出于水泉及百榖、草木者,以其生物有渐,虽非朝夕之故,然亦朝夕可待,所以谓之需,乾坤赖此以养人。故圣人取其象,以“饮食宴乐”如此解,而后胷次释然。此《序卦》之说所以不可易也。六十四卦大象本显然,需之象又自明白,说者尚不能透彻,况其它乎?其大象如“君子以治厯明时”、“君子以永终知敝”,则又非造次可议。屯物始生,蒙是养,所以需是饮食之道。雨自上降,然后生万物;草木之味,实能养人;醴醪、酒浆、笾豆、俎实,皆出于此。此需所以为饮食。
《易》象学迷失一千有七百余年,汉儒及近代诸儒所说颇细碎,虽不可废,然于大体未明,终无益也。但《易》之未易明者,非直象学。盖义理之说,至伊川、晦庵,可谓精切粹美,而《易》之大义未能复古者,亦多有之。如汉儒说《易》有三义,今人多只说“变易”,是《易》之名义未能复古一也。太极、两仪、四象、八卦,得康节始为之发明,而重卦之义未有说以相通,是重卦之义未能复古二也。孔子称:“《易》,逆数”,而今之《图》乃是半顺半逆,是逆顺之义未能复古三也。卦名义无相犯者,如咸是“取女”,渐是嫁女,恒是夫妇、居室,归妹是兄嫁其妹,而说者以归妹是嫁女、是与,咸取女之义,初无分别,甚者则以为少女嫁长男,是卦之名义不能复古四也。伏羲之时,占法简易,故孔子曰“八卦定吉凶”,盖比之于今之析草掷荆亦足以定吉凶得失。及为六十四卦变为三百八十四爻亦已多矣,而或以为一卦可变为六十四卦,则失之于繁,非简《易》之道,虽汉儒有此例,然文王、周公之法本不如是,是卦变之法不能复古五也。燧人氏始修火利,未必遽有鼎也,火食既兴,邑居既成,而后有井以养。而今之说者谓井、鼎名卦,古已有之,非始于文王,是卦名不能复古六也。《易》卦有自然之数,皆与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相通,而说者以《易》起于《河图》,《范》起于《洛书》,执泥特甚,是《易》数之原不能复古七也。文王、周公之辞简奥深宻,孔子惧久而学者不能明,乃作十翼以推衍其义,盖与前圣互相补足,其或说理甚详,是亦推致未尽之象,非与文王、周公异旨,而世之说者未能体会为一,遂以夫子所说与文王、周公不同,是《易》之辞义不能复古八也。占中有象,象中有占,象有未尽者,因占辞以补其缺。近世学者虽知分别象占,而不知占中实有未尽之象,是《易》之占辞不能复古九也。卦用七八,爻用九六,自杜氏注春秋,有杂用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、《周易》三易,皆以七八为占之说,而晦庵《启蒙》颇因之,是蓍法不能复古十也。春秋占法至为精妙,去古既逺,易道虽晦,然犹有此以见古法之精。而世之学者例以左氏为妄诞不之信,是占法不能复古十一也。六十四卦上下经序次条理秩然,夫子本文之外,又得先儒推究,十有八象三十六宫,既以发其隐秘,而序次之妙,推寻犹有未尽者。而先儒或谓非《易》之藴,晦庵以为是《易》之藴,而非其精,是《序卦》之义未能复古十二也。文王、周公本文脱误者少,纵有脱误,当阙其疑。自胡安定改“鸿渐于逵”以来,晦庵于鼎卦用郑玄说,训渥为剭,于升卦改顺为慎,于无妄以为无望,此类不一,是脱误疑字未能复古十三也。凡此十有三者,特义理、文字之间而其未能复古者,已如此况,象学之微妙旷失既久,非刳心涤虑、天开其愚、神启其秘,孰能与于此乎?其十三事,虽与象学无与,但关渉甚大,非可言尽,今卷中亦畧见其说焉。
伏羲始画八卦时,已用之决吉凶,故大传曰:“八卦定吉凶”。其时事简,故不容尚烦。及稍欲求详,始用重卦,故谓之贞悔。言三画可矣,又以为未足,故更用三画,谓之贞者言是正法,谓之悔者言其过也。贞悔之后又有变卦,则以本卦为贞,支卦为悔。占筮至此极矣!贞屯、悔豫又是一例。
晦庵云,一朋友说有八卦之金木水火土,有五行之金木水火土。如乾为金,八卦之金也;兑之金,五行之金也;巽为木,卦中取象也;震为木,乃东方属木,五行之木也。泽谓乾为金,是以气类推之,则金管属乾,以其刚耳。若《易》中只是以乾为天,不曽说金,其阳爻阳位取义于金者,亦是取其刚,初非以有乾。故兑虽当为金,但《易》卦中只说泽,而未有以为金者。震当为木,然《易》中说木,乃是指意,非以震故。此不可不知。或人之说,虽非背理,然说《易》惟要精净,不可混杂。泽尝有诗云:“井困乾枯乾有水”,有一朋友云以乾为金能生水,理非不通,但浅陋耳。
春秋传占法,却只于《易》,无此之失。一卦用七八,又用九六,故《周易》每爻必系以九六者,为此也。若如杜氏说,杂用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之易,皆以七八为占,此恐非是。若如此,则是占者无定法。既已得卦,却临时兼用七八为占,是占无定据矣。晦庵《本义》遇艮之八,只当占艮六二,亦是不据六二而以七八为占。夫爻谓之六二,而乃以八为占,恐非筮法,愚不能明,终未敢从也。
《周易》占变爻之法,《系辞》中不见,独《春秋》内外传有十数处,然大抵古法难以尽晓。如艮之八、泰之八、贞屯悔豫皆八,最为可疑。《启蒙》虽颇具其说,诚恐非古法也。独《启蒙》三爻变则占本卦及之卦之彖辞,而以本卦为贞、之卦为悔,前十卦主贞、后十卦主悔,又引沙随程氏曰“晋公子重耳筮得国,遇贞屯、悔豫皆八,盖初与四五凡三爻变也。初与五用九变,四用六变,其不变者二、三、上,皆两卦皆为八故。”而司空季子占之曰:皆利建侯。据泽管见,恐程说实可疑。盖三爻遇九六、三爻遇八,即是一卦之中,三爻变了,若依《启蒙》法当云“遇屯之豫”,其不变者在所不必道,固已不当称八,又安得称贞悔皆八乎?且七、八皆不用,之爻独不闻说七,何也?岂有之而偶不载邪?是亦可疑矣。《启蒙》又云:四爻变,则以本卦二不变爻占,仍以下爻为主,曰经传无文,今以例推之当如此。又曰五爻变,则以本卦不变爻占,引穆姜往东宫筮,遇艮之八,史曰:是谓艮之随。盖五爻皆变,唯二得八,故不变也。法宜以“系小子,失丈夫”为占,大畧如此。泽以为《周易》每爻皆称九、称六者,所以见遇九、遇六而后可用其爻之辞占,今若用占不变爻,则是兼用七、八矣,非经九、六之意也。但蓍法虽颇存,而变爻之法亦已阙矣,民间决疑又不可废,故世俗相传,因仍讹谬,以求变卦。若如《启蒙》,则有条理可用,但若便以此为定法,不复加考索之功,则不可尔。泽尝自谓:泽之学如立的以射,立的既髙且逺,故难为功。然至于卦变之法,求之四十余年,无所不用其思,而犹未敢确然独有所主,倘欲于此决择,当俟理熟,必更加数年,而后可焉。朱子《系辞》本义云:第九章言天地大衍之数、揲蓍求卦之法,然亦畧耳,意其详具于太卜、筮人之官,而今不可考尔。其可推者,《启蒙》备言之。由此而言,则晦庵亦已知揲蓍求卦之法不完其作,《启蒙》亦随所见,以备一法,读者于此当知立言之意云。
象与数,不可相离。象为主,而数为用。如天是象,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是数;日、月是象,一日一度、一月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是数。天与日、月运而为春夏秋冬,又积为元、会、运、世,天与日月是象,春夏秋冬、元会运世是数。《易》之有象数,所以法天,卦主象,而蓍主数,二者相湏。但象有定而数无穷,故成变化、行鬼神,必归之数也。又泽《旧说》云:卦以象告,而蓍以数行,二者不可相离。象具吉凶悔吝,而数以行其吉凶悔吝。盖《系辞》言天一、地二,止天九、地十,下文即继之曰:夫《易》何为者也?止如斯而已者也。《易》道虽大,然亦不能外此。十数,夫天与日月星辰之运。非数,无以纪之四时迭运,万物始终莫有逃乎数者,此成变化、行鬼神所以必归之数也。
孔子曰:《易》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?作《易》者,其有忧患乎?郑仲复问:作《易》者,其有忧患乎?如何只取九卦,晦庵云:圣人论处忧患,偶然说此九卦,意思白足,若更添一卦也不妨。更不说一卦也不妨,只就此九卦中,亦自尽有道理,且《易》中尽有处忧患底卦,非除九卦之外皆非所以处忧患也。若以困为处忧患底卦,则屯、蹇非处忧患而何?晦庵之说如此。泽谓:圣人处此九卦,必真有处忧患之理,决非偶然。今若于屯、蒙、需、讼、师、比、小畜、泰、否、同人、大有内再说一卦,亦恐不可。如屯本以象开辟之时、洪荒之事,其在中世,则是经营、创造之象,比于九卦,非其类也。蹇是险在前,教人以见险则止,不是在险中处险难之道,于九卦亦不类。盖此九卦,是以卦名、卦义、卦象取之,如上天、下地,岂不可以辨上下、定民志?却取履卦者,以泽处于地,尤卑。此尊卑之极,盖有感于君臣之际,故又极于卑顺也。谦以九三一阳处于众阴之间,又在下体,君子劳谦之象。复是有过则改,不逺之复,亦是。自剥而坤,自坤而复,渉歴艰难,而诚不已之象。雷风动荡卦之名恒,所以见其于劳扰之中而有恒者在。损以惩忿窒欲,益以见善则迁、有过则改,困者人臣以致命遂志,井取其不变、不穷而常洁新。巽者,酌事而处始,终不失于卑顺,所以巽卦辞称“小亨”者,是主阴爻言之:初阴所处甚卑,至六四柔而得位,不失其正,夫柔而得位,所以能推行也;四乃人臣之位,而柔巽不失其正,文王所以率殷之叛国以事纣,则亦取诸此,但以此之事亦非得已,故称“小亨”。凡此九卦在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取义、取象,必不如是。文王衍易,实寓此意,但其用意虽深,而其言简畧,微夫子孰能极其旨、发其微哉?泽又疑:九卦之中,巽是八纯卦,恐卦名古亦如此,履、谦等卦当是文王所名。如此解尤为明白,盖象义与名皆文王意也,其余卦名出于文王者,亦不止此焉。礼以卑下为基,故履是徳之基。居下而有所守,不失其正,故谦是徳之柄。复则不妄,故复是徳之本。雷风动荡比于事变丛杂,而处之不失其常,故恒是徳之固。损其过,所以为徳之修。遭事变之多,而自处益厚,所以为徳之裕。处困穷之极,则识理愈精,操心危虑患深,谙悉情伪,而后处事各有所当,所以为徳之辨。不变不穷,所以为徳之地。巽顺,则不违理,乃能制事,所以为徳之制。又据剥、明夷,亦当是忧患之卦,而不在此数者。剥自是阴阳消长之机,君子小人进退之理,于文王事不切。明夷义太显。众人所知,九卦是发其渐,乃人之所未识者也。困卦虽亦甚显,然所谓徳之辨,穷而通,困以寡怨,亦是发其微。所谓寡怨者,盖责已而不责人,亦文王之事也。退之《琴操》曰:“臣罪当诛兮,天王圣明。”可谓得文王之心者。凡人遇险陷,能责已而不责人,则心亨矣,何怨之有?晦庵云:取象亦有来歴,不是假设、譬喻,但今以《说卦》求之,多所不通,故不得已而缺之,或且从先儒之说耳。又曰:易象也,湏有此理,但恁地零零碎碎去牵合傅会,得来不济事,须是见他一个大,原许多名对象数皆通贯在里面方是。又曰:象如此,而理在其中,却不是因欲说道理,而后说象也。又曰:看《易》当靠定象看,便滋味长,若只悬空看,也没甚意思。又《易象说》云:《易》之有象,其取之有所从,其推之有所用,非茍为寓言也。然两汉诸儒必欲究其所从,则既滞泥而不通;王弼以来直欲推其所用,则又疏畧而无据,二者皆失之一偏,而不能阙其所疑之过也。且以一端论之乾之为马、坤之为牛,《说卦》有明文矣:马之为健,牛之为顺,在物有常理矣。至于案文索卦,若屯之有马而无乾,离之有牛而无坤,乾之六龙则或疑于震,坤之牝马则当反为乾,是皆有不可晓者。是以汉儒求之《说卦》而不得,则遂创为互体、变体、五行、纳甲、飞伏之法,叅互以求,幸其偶合,其说虽详,然其不可通者终不可通,其可通者又皆傅会穿凿,而非有自然之势,唯其一二之适,然而无待于巧说者为若可信,然上无所关于义理之本原,下无所资于人事之训戒,则又何必苦心劳力以求于此而欲必得之哉!故王弼曰:“义茍应健,何必乾乃为马;爻茍合顺,何必坤乃为牛?”而程子亦曰:“理,无形也,故假象以顕义。”其所以破先儒胶固支离之失,而开后学玩辞、玩占之方则至矣。然观其意,又似直以《易》之取象无复有所自来,但如《诗》之比兴、《孟子》之譬喻而已。如此,则《说卦》之作为,无所与于《易》,而“近取诸身,逺取诸物”者亦剩语矣!故疑其说,亦若有未尽者。因切论之,以为《易》之取象固必有所自来,而其说已具太卜之官,顾今不可复考,则姑阙之,而直据辞中之象,以求象中之意,使足以为训戒而决吉凶。如王氏、程子与吾《本义》之云者,其亦足矣,固不必深求其象之所自来,然亦不可直谓之假设而遽欲忘之也。泽谓:汉儒必欲求象之所自来,则泥而不通;王辅嗣只欲明其用而忘象,则疎畧而象学遂废;晦庵亦已深知其非,而犹有取于“义茍应健,何必乾乃为马;爻茍合顺,何必坤乃为牛”之语,斯亦不得已之辞。后之欲求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旨者,则不可以此而遂怠其稽古探索之志。盖此心本无限量,岂可据王氏之说,以自界画而忘其乾乾不息之诚乎?夫潜心玩索、求而不得者有之,未有不求而得者也。孔子曰:后生可畏。止如今学者,当以圣人勉人者而自勉。
所贵于象学者,可以辩诸家之得失。凡纷纭杂错之论,至明象而后定。象学不明,则如制器无尺度,作乐无律吕,舟车无指南,自然差错。如晦庵解损上九得:“臣无家”。若以象求,则惠而不费之说太逺也。又按,《邵氏闻见录》云:王弼注鼎“其形渥,凶,以为沾濡之形也”,盖弼不知古《易》形作刑,渥作剭,故《新唐史》元载赞用“刑剭”亦用剭诛云。按,元载以罪诛,赞云《易》称“鼎折足,其刑剭”。《周礼.秋官.司烜氏》:“军旅修火禁,邦若屋诛”。郑司农云:屋诛,谓夷三族。屋读如其刑剭之剭,谓所杀不于市,而以适甸师者也。泽谓:以屋诛解鼎折足,乃学秦法酷烈者之所为,非经意也。三公不称其职,当以礼退,自非秦法,安可以屋诛为义?晦庵于此亦误从之,此由象学不明,故讹错如此。王弼虽不明象,然解作渥义,却与象合。所以知王义为得者,餗既覆,则有鼎汁淋漓沾濡,此正是象,屋诛之说谬矣。一字之讹,所失如此,可不谨哉!
《易》固非一象,亦非一用,圣人之意,但拣紧处说。如姤“勿用取女”是也。离“畜牝牛,吉”,想亦当然,但却不可晓。
丰,卦辞多不可晓,盖本雷电,却又称王“照天下”,似即难解。剥,有床蓐之象,故六五称“宫人”,无妄是戒其妄动,谓天下有雷,惧其过也。此是一义。又一义,则是天下雷行,物知儆惧,不敢有妄。又一义,是天下雷行,万物之生,各正性命,亦是无妄。程子以无妄是诚,然无妄是儆戒之意多,若以诚言,乃是思:诚者,人之道。屯、随、无妄等卦,圣人立教之意甚深,或谓孔子之《易》说道理始多,不知文王之《易》已寓意焉,但未有其辞,至孔子始推明之耳。凡卦辞、爻象、取象、取义皆不一,亦多说未尽,所以孔子于乾坤二卦皆推致其义,使人知立象尽意,则未尽之意皆可推也。但六十四卦若皆如此推,则亦不可,故止推乾坤为例。或谓孔子《易》与文王、周公不同,此未然也。
象学多端,不可一例取。泽于《六经补注》已言其畧。其乾九三,是用象解“或跃在渊”,“龙战于野”亦然,但所说未详。象学当举丰、明夷、蛊、巽为比,例丰与明夷相似,蛊与巽相似,故卦辞、爻辞有相似者,然此只是一例。
大凡易象,皆圣人用意深逺,当虚心以求,不可浅躁,仍竢其体会,不可牵合,茍精神之至,必有黙相之者。
泽尝作《读易吟》十二章,今录四章,以见大意。
万事多于近处迷,贪前说后更参差。
不从言外窥三圣,虚说淮南有九师。
井困乾枯乾有水,丰睽暗昧观生辉。
如何天地都颠倒,却道贤人正得时。
不是浮花烂漫开,有枝有干有根荄。
一声也自喉咙出,六脉元从腑脏来。
莫向壁间看旧画,也依火后拨寒灰。
要餐一斛黄连后,恐怕余甘稍自回。
天机地轴谁曾见,脉络相关也要知。
只眼不开千眼闭,一波才动万波随。
便成儡子终非活,已出蚕蛾不是丝。
直要浑然方见易,断章取义且寻诗。
卦情物理两堪疑,此处谁能析隐微。
鸣鹤胡然逢子和,髙鸿何事不云飞。
干将有气须冲斗,龙马虽神必受羁。
役使阴阳全是易,踌蹰未易泄天机。
易象两端,不可一说取,不可一例求。如渐是山上有木,若推未尽之象,则亦是山上有风。又渐是渐进之义,却取象于鸿,鸿飞髙举,而取象于鸿,则不使之髙举,盖鸿虽有髙举之资,然风物之中系于气运,受役于阴阳者,唯鸿为最甚。又其一南一北,亦必以其渐始,终不自由而卒,莫知其所以然。此鸿之谓也。大抵阴阳役使万物,而万物不自知。圣人作《易》,又所以役使阴阳而人亦未易知。太极既判,盈乎两间者,有象有数,有形有声,而《易》已用其三,唯声音不可知。然康节邵先生明于先天之学,声音之畧具于《经世书》。又《易·大象》曰:“先王以作乐崇徳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。”然则《易》于天地间,无所不该矣,万世无康节,则声音之学实亦未知。姑置勿论其形有分隶于卦者,自古通谓之象,有象则有数,故说《易》者只专从事于象数焉,二者之中数为最难。若总而言之,则声音难于数,数难于象,是象为若易然。古之所传通于音律者,率能知政治得失,世或有其人。而精于数者,如扬子云、关朗、陈希夷之流,往往得数之用,是世盖有得其难者?而于所谓象学,自虞周至两汉,至今寥寥千七百年,诸儒非不精思力索,而竟未有得其彷佛者,故象学遂废。而说《易》者率皆囗囗蹇浅、支离牵合,而凡圣经之文理密察,《易》之变通神妙,皆不可复知。是何?难者或易,而易者更愈难,而无复可通之机与!盖诸儒明象僻而迂,王氏忘象决而野,唐李鼎祚著书自谓刋辅,“嗣之阙文,补康成之易象”,囗囗义生。汉氏诸儒之说,頼鼎祚以存。然以愚观之,则亦各自以所见求象,而非文王、周公之本意矣。泽自早歳读而病焉,磨励积思,凡数十年。年五十始,黙有所悟,若神明阴有以启之者。又积思十年,大抵十通五六,然构思既深,立例亦异,自其三圣精微旷代絶学,患其亏囗,囗不敢易言,稍欲发扬,又惧亵渎区区弊帚之意,芹子之心,无以自明。此《思古吟》、《炙背吟》所由作也。延佑五年,东平王子翼始为刋《六经辩释补注》既成,重惟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二注,未能脱藁,而骎骎老境,事不可缓,若必待完备,亦贫者最难,倘黙而不言,又孰知所到,凡象学可以心悟而不可以言传,今指其大义,含蓄颇深,比类与象学相迩,且补注所未有者为一卷,名曰《易学滥觞》。虽曰涓流,而本原在焉,未可忽也。世传黄河自昆仑来,伏流地中,数千里然后有浑灏之势,今将发明旷絶之学,而更隐其义,盖事大、体重难以直遂,不得不致慎焉!延佑七年夏五资中,后学黄泽敬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