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淮内如皋县村落地方,有钱正林者。乃饱学秀士,为人温和达礼,行止端方。所交友者,皆乐于读书,讲究文字之类。太仓胡国初,泗水柳青溪,甘泉楮光伯,此数友皆是鸿门之客,知学之士。是岁明年乡试赴金陵,道过甘泉,造楮君门第。楮君揖坐之下,彼此叙谈阔别之情。遂挽手同游甘露寺,又游虞姬祠,见壁上碑,有项羽慷慨悲歌曰:“力拔山兮,气盖世。时不利兮,骓不逝。骓不逝兮,可奈何。虞兮虞兮,奈若何。”钱正林看罢,慨然长叹。谓楮君曰:“此歌尚在,何其人英雄盖世在于何处?”楮君抚掌大笑。钱曰:“自古英雄不胜,屈指皆被妇人所遣。而虞姬乃贤姬也,无如项羽过愚于钟情。曾记虞姬尚有和歌,兄能记否?”钱因楮言:自古英雄皆被妇人所遣,心忆古人,是以迟答。而楮君随口读曰: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,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钱听其歌,顿足槌胸大声曰:“可见被妇人之陷也。”
遂二人携手同观诸佛像,恭拜三清。复游后殿,由钟鼓楼侧小巷中走去,粉墙萧壁。再行数武,有修竹数竿。古柏两株,宛若蟠龙播凤。乃指谓曰:“此两株非数百年不可耳。闻钟鼓之音,鼻有檀降之味。则见一小小门墙,十分清幽雅致。即信〔步〕而入,则见一小沙弥笑面而迎。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,二位相公请里面坐。”钱楮二人即随沙弥入于客堂。即献茶罢,有老僧前来。合掌道:“二位相公贵姓?从何处来?幸此小刹,真正是佛绿万里。”钱君道:“在下姓钱名正林,如皋县人。为金陵乡试路过相访,得拜识佛像。”老僧道:“阿弥陀佛!”楮君道:“在下就是本城东条巷中,姓楮名光伯就是。”老僧听说,连连稽首道:“原来是楮太史家的大少爷,有罪,有罪!未得远迎,祈勿见责。”忙唤小沙弥再献茶,此番之茶不是清茶。谅必茶食果品等类,奉供极其清雅异常。俟其茶罢,老僧引导各处游玩一番。
楮君对钱正林说:“兄可在此盘垣几天,俟弟舍下尚有小事,须缓三四天与兄一同到瓜州过江,到金陵也好同寓。待场事毕后,又可一同回扬州,岂不美哉。”钱正林一听此话,正中心怀。随问老僧道:“宝刹中未识可能暂寓几天否?”老僧本不允,因有楮太史大少爷同来,谅均贵人无妨。随口应道:“小刹中,觉是促,有对河白云庵中,更为清静。况且后有一座读书楼,望去不远即是玄都观。四面楼阁如同画轴之景,十分相宜。况彼庵中乃老僧之徒掌管,待老僧奉陪二位相公去看看。若然钱相公合意,则盘垣数天。凭你盘垣二年两载皆可。”三人谈到得意之处,俱哈哈大笑。即一同渡河走进山门。钱楮二人一见,不胜兴逸勃勃。翠柏苍松,茂林修竹之间,殿阁楼台,四方围绕。时值中秋八月,鸟语花香,木扑鼻。自进山门,约有三里许,俱是大竹。当中一条甬道,地砌鱼鳞文。只听得鸟语钟声,毫无凡俗人语。只见竹上节节,均有名人才子题诗刻竹。读罢一首又一首,看罢一篇又一篇。足足走了两个时辰,才进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。钱楮二人只顾参佛,老僧随进内室,通知徒弟法云和尚,出来迎接。老僧说起二位相公要借寓书楼。法云道:“好极,好极。难得贵人到此,实乃三生之幸。”即忙合掌,引道到书楼看看。岂知这贤人不比寻常,十分雅静。上书一联云:“两后静观山意思,风雨闲看月精神。”乃乾隆皇上御笔亲题。原来此处皇上幸驾三次,故而更加工辑,幽雅非凡。正林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钱楮二人游玩已毕,即辞别老僧并法云和尚,回归门第。
是夜正林仍住舟中,因天晚不及。至明晨即唤脚夫等人,将行李走至白云庵中书楼暂住。有时读书题吟,有时闲步自由。走到沿河一带,俱是庵观寺院,忠孝节义坊祠。沿河一望,无数楼台,即信步走进一庵。自进山门至大殿,再至两庑及后殿,绝无人声。但四面一看,到也清雅。为何僧人全无,心甚疑。忽再走进一个所在,但见朱漆双扉掩闭,窗前悬挂翠竹丝帘。侧耳听之,似有女朗声嬉谑之语。钱君听之更加心疑,似此佛地洞天,何得有女人藏匿在此?在窗外细听半晌,情思可能入否?若能入看看他们如何?即推开双扉,见一个幼女尼。内有一年近四旬者,忙忙立起。开口便叫:“相公请坐,贵姓贵府何处?何风得能吹到此地?”钱君一听此语,但此等女尼出口便是风雅,谅必无甚好意思。随即思退悔而出。不想外面又来一个戴发女尼十分清雅。身穿一件淡蓝道衣,头挽云髻,貌似桃花,声若箫管道:“相公不妨里面去坐坐。”钱君回头一看如此模样,觉是尴尬。只得走进,四面一观:东壁图书画,西苑翰墨林。一切起居非常清爽,但其处心甚所爱。然见其人而心甚疑,故不敢就坐。但立观四壁而已。只见那二小尼俱掩口嬉笑,即忙献茶。再三请钱君坐下,请问姓名。正林含糊而答。自思:我等读书人巴图上进,况彼等女尼,又在洞天佛地之下,岂可心生异欲之念。此心一念,而举动正色。数女尼已知此人乃不可动,而亦即转正色。俱念阿弥陀佛而已。钱君少坐片时,即辞回楼。自己情思:如此所在,究竟是何等地方?
少晌,厨人送夜膳至。钱君将此事告知厨人,细问情节。厨人道:“此处乃单身男子到不得的,这女尼庵中不知坏了几多好男子。幸亏相公正色不乱,否则有性命之患耳。”钱君一听此语,心甚骇异。但自此以后,凡见女色俱便不受。是以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钱正林有此一节正色不乱之事,所以后来亦有好事相报。王家家产与他后受,王金定与他为媳。长子钱云卿甲午科举人,次子钱霞卿庚辰进士。此等后来果报,皆在这一点正色不乱好报也。话说南通州南门外有天齐庙,巷内一人姓王名世成。他父亲在日,买卖经营以六陈粮食,交易信义,通商四方,近悦远来,似觉生意兴隆。所以日用有余,积蓄数百金事业。世成仍续父业,比父在日之生意更加热闹。无如结交友谊,相支耗大,未见其多,不过仍是数百金而已。一日出门收账,到芜湖地方。路经东坝,而东坝地方,亦有几家往来,必须结算结算。故而总要耽搁几天,方得事清。那一天几家账目算清,约共得二百余金。自忖道:这些财帛俱是利息得来,想为人在世,也要稍得淘情作乐,则不枉我半生辛苦。所想到淘情之处、作乐之场。看看天色,又好丽日晴和。信步而行,访红问翠,独惟一人,似乎乏趣。最妙遇着一个知己朋友,可以谈谈说说。有啕有伴,即如寻花问柳,然一人总是无对手。正在情思之际,对面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。文文雅意,走将近来。一看,却是认得的。就是东街上的施兰卿先生。难得到此,不约而同,二人一见喜出望外。正是他乡遇故知。世成道:“请了,请了。施先生到此何干耶?巧相遇。”施兰卿道:“不瞒王世兄说,因其我年近四旬,膝下无子。虽有万金家财,要他何用。故此心中闷闷,思出外闲游闲游。或者有个巧遇,娶他一个侍妾回家。倘能生下一男半女,则我施家这点家财则有后人接下了。”王世成道:“这句说来,觉是真情。”因自思:我亦年三十,尚未娶妻。然亦终非了局。心中想口内说道:“施先生我与你搬到一个寓中,同时讲讲谈谈有何不可。”施兰卿道:“这个是极好极好。”遂二人移住一处,朝朝夕夕同来同去。或者同上酒馆畅饮,或者共叙茶坊。世成想道:“这施兰卿乃通州城里的财主,即使他用脱点钱财也不妨事。最好与他说成一个妾,要标标致致的,要动他心中时常欢喜。但是总要这个妾,要与我有认识的,则我可以时常到他家内走走。则可以想点他的钱财到手。”心中转着这个要谋他的钱财的念头,所以不论大小事情,总是加十分的奉承。同他到一个院子里,去玩耍走走,要想寻一个乖乖巧巧、能言善辩的妓女,哄骗他的钱财。若能钱财先到妓女之手,我则再用点巧计阴谋,将这妓女娶他为妻,则不是这个财端端的到我手中来了。因此想着这个计较,每日劝他东家去,明日拉他西家去,寻花问柳。总无得意的妓女。
因是那东坝地方,虽是一个水码头,客商云集的地方。究属小地方,无甚绝好妓女,又无甚大院子。只有那半私半官的人家称为四不像。又谓之叫不相干的人家,玩了几天,总不如意。世成想来想去,不如同他到芜湖。想那芜湖的码头,非比东坝。然芜湖是几省通衢的要道,各路客商往来,要胜于东坝百倍。一则我自己有事要到芜湖,与那两家行中算账,乃是顺便。二则他到那个地方,自然有那大大院子。内中定有那得意的妓女。算计已定,即对施兰卿道:“此地真正是个乡下地方,无甚玩耍。我想要到芜湖去玩几天,未知尊意若何?”施兰卿道:“如此绝妙。”因二人正在情投意合之时,言语莫逆之际。王世成一门明好百凑奉承,所以施兰卿被他拍晕了头,样样依从。施兰卿道:“既是世成兄美意,如此陪伴我玩耍,我与你今日,再到那小院内顽顽,明日动身往芜湖可否?”世成道:“我同你就去,或到他家去吃晚饭。着他家办个几样得意点儿的菜蔬,买他几斤好酒。我与你畅饮一番如何?”兰卿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二人随即换了一身华丽衣裳,兰卿带了几百两银子。二人挽手同行,进了童子巷,就到那柳二娘家来。柳二娘一见,原来是昨日来的施相公、王大爷。即忙笑脸相迎,做眉做眼。忙忙引导接进他。口中连忙叫道:“大姑娘、二姑娘快点出来接客,有两位相公来了来了。”又连忙叫:“大叔叔快去冲茶。”那柳二娘连忙碌乱,十分周到。那大姑娘出来拍手哈哈大笑,尖尖玉手,一把拉住施兰卿道:“到房里去坐。”那二姑娘一手将手帕儿掩住了嘴,一手拉住王世成道:“我正要寻你说情理,快点同你房里去说。”柳二娘看见他一人拖一个,都到房里去了,好不快活。想:“今日生意成功了。真正这个吴先生测字真灵。今日早起,在门前望望,刚刚吴先生走过。我说笑话来话来,测一个字。”吴先生道:要测字,自己拿一个。我就拿了一个卷,把他放开来,一看是个也字。他就写到木板上,也上头加了一个人字,旁边加一个方字,却是一个施字。他说:原身一个字,到要加两个字。总有两个客人一同来。叫我再拿一个卷来,放开来一看,是个十字。他说二人同来总要加两笔,所以上头加一笔,下头加一笔,就是一个王字。如此说来,两个客人一个姓施、一个姓王,今王一定要来的。倘若不来我的测字不灵。倘若是那两人来,我要测字钱一百文。待我明日来拿钱,看我测字灵与不灵。似此说来,这个吴先生测字真正灵的。明日早起他来还要叫测个字哩。”柳二娘闲话少叙。再讲施王二人进了香房。如何作乐,且听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