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中书院
在西安。明万历三十七年,布政使汪可受,按察使李天麟,参政杜应占、闵洪学,副使陈宁、段猷显等建于府治东南安仁坊,请冯从吾讲学其中。冯从吾原讲学于城东南宝庆寺,因寺狭不能容,故汪氏等特建此院迎其讲学。有讲堂楹,匾题“允执”,左右屋各楹,东西号房各楹,二门楹,大门楹及亭、池、桥、阁等。冯氏在此主讲近年。制定《学会约》、《关中士大夫会约》。传阐程朱理学,四方从学者至余人,关中之学蔚为大观。天启五年,魏忠贤毁天下书院,遭毁。崇祯元年复建。清康熙三年,巡抚贾汉复檄西安府叶承祧、咸宁知县黄家鼎扩建,置道统祠,祀黄帝、炎帝,左右堂祀正学、理学名臣。十二年,总督鄂善重修,聘李顒主讲其中,倡导自由讲学之风,制订会约条、学程条,对讲学时间、内容、方法、目的及弟子日常礼仪规范均作具体规定。从游甚众,关学重振。雍正十一年,赐帑银两,建为省城书院。乾隆二十一年,御赐“秦川浴德”匾额。三十六年,巡抚毕沅重修,延进士汪祖启主讲。“不数载,关中乡会试中膺馆选者大半皆书院之士”。同治十二年,布政使谭钟麟订《书院课程》则:重躬行、讲经义、稽史事、通时务、严课程。光绪七年,巡抚冯誉骥附设志学斋于院东,购置图书并增加膏火。住院诸生讲习,日有札记。越数年,按察使黄彭年、布政使曾龢又立斋舍,并购书赠书院。二十九年,巡抚升允改为优级选科及初级完全科两级师范学堂。今为西安师范学校。
冯从吾:宝庆寺学会约
明万历年间
——会期每月三会,初一、十一、廿一,以中午为期,不设酒礼,不用柬邀。大家初会相拜,止于会中行之,不必各各登门以滋劳扰。若别有请益,不在此例。
——会期讲论,勿及朝廷利害、边报差除及官长贤否、政事得失,毋及各人家门私事与众人所作过失,及词讼请托等事,亵狎戏谑等语。其言当以纲常伦理为主,其书当以四书五经、《性理》、《通鉴》、《小学》、《近思录》为主,其相与当以崇真尚简为主。务戒空谭,敦实行以共任斯道,无令乡之先达,如横渠、泾野诸先生专美于前可也。
——会中一切交际俱当谢绝,此正崇真尚简处,彼此各宜体谅。若中有至亲旧友,不因学会相与者随便。
——彼此讲论,务要平心易气,虚己下人。即有不合,亦当再加详玩,不可自以为是,过于激辨。昔张横渠先生,一夕与二程论《易》,次日语人曰:此见二程深明《易》道,吾所弗及。汝辈可师之。程伊川先生见横渠订顽,曰:是起争端。改为《西铭》,且曰:某兄弟无此笔力。又曰:自孟子后未见此书。观此,足见二子舍己从人,取人为善。邹鲁真传,正在于此。若以自是为自信,主意一定,无复商量,如此,纵讲得是,亦为不是,况又未必是乎?近世学者多坐此病,吾辈当共戒之。
——坐久兴到,愿歌诗者歌诗数首,以畅涤襟怀。子与人歌而善,必使反之而后和之,气象何等从容,诚意何等恳至,即此是学。
——学之不讲,孔子忧之,况于学者。今吾辈讲学于此,非徒教人,乃所以自求其益耳。何也?人心易放,学问难穷,无论浮湛世味,悠悠岁月,即使今日行义超卓,尽足树立,苟以此自足自满,不复求益,宁保终身之不改行改王乎?即不然,宁保终身之不南越北辕乎?故亲师取友,一则夹辅切劘,使不致放逸其心;一则问津指路,使不至错用其功耳。总之,自求其益,非所以务外徇人也。故邹东廓先生有云:学之不讲,圣门所忧。所谓讲者,非以资口耳,所以讲修德之方法也。下文所指闻义而徙,不善而改,便是讲学以修德,实下手处。而吕泾野先生亦云:学不讲不明,非是自矜,将验己之是非。又云:道学之名亦不消畏避人知,方是真做,才有避人知的心,便与好名的心相近。此皆前辈折肱之言,吾辈不可不潜心体验者也。
——古今理学,名儒标宗立旨不翅(不翅:过多。犹言理学家标宗立旨,各有其说。)详矣。阳明先生揭以致良知一言,真大有功于圣学,不可轻议。且如吾辈,今曰讲学于斯,其于圣贤道理发挥亦可谓极明畅矣,不知各人心中一点真伪处,大家得而知之乎否?各人饬躬励行,亦可谓极真切矣,不知其心中一点安勉处,大家又得而知之乎否?大家虽不得而知,其各人心上一点良知明明白白,一毫不可得而昧也。吾辈今日为学不在远求,只要各人默默点检自家心思,默默克治自家病痛,则识得本体,自然好做工夫。由是,亲师取友,其益自尔无穷耳。不然,瞒昧此心,支吾外面,即严师胜友,朝夕从游,曷益乎此。先生致良知三字,所以大有功于圣学也。若夫着实用功,各求其所以致之之道,则在吾辈,大家勉之耳。
——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故颜子好学,不迁怒、不贰过而止耳,无他奇术密诀也。今吾辈发愤为学,断当自改过。始余每见朋友中背后多识人过失,当面反不肯尽言,此非独朋友之过,或以彼此未尝开心见诚,以“过失相规”四字相约耳。今愿与吾辈约,以后会中朋友偶有过失,即彼此于静所尽言相告,令其改图,不惟不可背后讲说,即在公会中亦不可对众言之,令人有所不便。于己固不当以一眚而甘于自弃,于人亦不当以一眚而阴其自新,交砥互砺,日迈日征,即此便是学颜子之学。不然,讲论虽多,亦奚以为哉?此改过所以为圣学第一义,故于约中特言之,其他不能具而悉也。
——毋自恃文学,违误父兄指教。
——毋妄自尊大,侮慢宗党亲朋。
——毋对尊长哕噫嚏咳,欠伸跛倚,睇视唾演,及撒手交
足等弊。
——毋在稠众中高谈阔论,旁若无人。
——毋假以送课,遍谒官长,以希进取。
——毋争强好胜,擅递呈词。
——毋借人书籍不还及致损污。
——毋到人书房窥看私书簿籍及称夸文房器具。
——毋拣择衣服、饮食及致饰车马等物。
——毋见人贫贱姗笑凌辱,见人富贵叹羡诋毁。
——毋结交星相士术及扶鸾压镇诸凡无籍之人。
——毋看《水浒传》及笑资戏文诸凡无益之书。
——毋撰造词曲、杂剧及歌谣、对联,讥评时事,倾陷同
胞。
——毋替人撰造揭帖、词状及私约、书札。
——毋轻易品评前辈著作及学问浅深、行事得失。
——毋彼此约分饮酒游乐。
——毋唱词、作戏、博弈、清谈。
——毋出入酒馆,纵情声妓及更深夜静方才到家。
——毋哄人、詈人并议论人家私事。
——毋作课之日轻易告假,彼此说话、看稿,以乱文思。
李颙:关中书院会约
清康熙年间
关中书院自少墟冯先生而后,学会久已绝响,今上台加意兴复,此当今第一美举,世道人心之幸也。诸同志川至云集,相与切劘,虽以顒之不肖,亦获滥厕会末,振颓起惰,叨益良多。众谓会不可以无规,促颙揭其概,谊不得固辞,谨条列于左:
——每年四仲月一会讲,讲日午初,击鼓三声,各具本等服帽,同诣至圣前四拜礼,随至冯恭定公少墟先生位前,礼亦如之。礼毕,向各宪三恭,然后东西分,相对一揖就坐,以齿为序;分不可同班者,退一席。讲毕,击磬三声,仍诣至圣前,肃揖而退。
——先辈开讲,恐学者乍到气浮,必令先斋戒三日,习礼成而后听讲,先端坐观心,不遽与言。今吾辈纵不能如此,亦须规模静定,气象安闲,默坐片晌,方可申论。
——先辈大堂开讲,只统论为学大纲,而质疑晰惑未必能尽,盖以大堂人士众多,规模宜肃,不肃则不足以镇浮嚣、定心志。私寓则相集略少,情易孚,意易相契,气味浃洽,得以畅所欲言。吾辈既效法先觉,不可不循其渐次。大堂统论之外,如果真正有志进修,不妨次日枉顾顒寓,从容盘桓,披衷相示,区区窃愿谬竭愚悃(愚悃:悃,诚心、诚实。愚,自谦之词。意谓尽心尽力。),以效蒙瞽之诵。
——先辈讲学,大儒品是圣贤,学是理学,故不妨对人讲理学,劝入学圣贤。颙本昏谬庸人,千破万绽,擢发难数,既非卓品,又无实学,冒昧处此,靦颜实甚,终不敢向同人妄谈理学,轻言圣贤。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,以改过为入门,自新为实际。诸同人质美未凿,固无过可改,然盛德大业,贵乎日新,亦不妨愈加淬砺,勉所未至。
——吾人苟能奋志求新,痛自洗剔创艾,不作盖藏,方始有益。昔齐宣王自谓好勇好货好色,肯将自己所受之病,一一向孟子面前陈说,略无一毫隐讳,所以孟子倦倦属意于王,以为足用为善。譬之病人,不自讳忌,肯将自己病源一一述出,令医知其标本所在,药始中病,苟为不然,即有万全良剂,与症不对,亦何补哉?今吾人相聚切磋,慎勿蔓衍泛谈,所贵就症言症,庶获见症商症,以尽忠告之益。
——晤对之余,各宜打并精神,默坐澄心,务令心澄神怡,表里洞然,使有生以来一切嗜好,一切外慕,及种种技能习气,尽情融销,洁洁净净,无一毫牵缠粘滞,方有入机。
——用力吃紧之要,须着着实实,从一念独知处,自体自认,自慎几微,此出禽入人、安身立命之大关头也。此处得力,如水之有源,千流万派,时出而无穷矣。若只在见解上凑泊,格套上摹仿,便是离本逐未,舍真求妄,自蔽原面,自悎生机。
——语称:“疑思问”。《中庸》谓:“有弗辨,辨之弗明,弗措。”吾人苟真实刻苦进修,则问与辨又乌容已!譬之行路,虽肯向前直走,若遇三岔歧路,安得不问?路上曲折,又安得不一一辨明?故遇歧便问,问明便行,方不托诸空言。若在家依然安坐,只管问路辨程,则亦道听途说而已矣。夫道听途说,为德之弃,吾人不可不戒。
——迩来有志之士,亦有不泥章句,不堕训诂,毅然以好学自命者,则又舍目前进步之实,往往辨名物、徇象数,穷幽索大,妄意高深。昔人所谓:“自笑从前颠倒,见枝枝叶叶外头寻。”此类是也。吾辈宜深以为戒,要在切问近思,一味着里。
——静能空洞无物,情棕浑忘,而征之于动,犹有渗漏,终非实际。故必当机触境,此中莹然湛然,常寂常定,视听言动复礼,喜怒哀乐中节,纲常伦理不亏,辞受取与不苟,富贵贫贱一视,得失毁誉不动,造次颠沛一致,生死利害如常。如是则动静协一,体用兼尽,在一家表正一家,在一乡表正一乡,在一国表正一国,在天下表仪天下,为法于天下,可传于后世,方不枉今日往来书院,群聚切劘。否则一行玷缺,便亏生平,不但明为人非,幽为鬼责,即反之自己灵明,亦觉气馁神歉,蹴踖弗宁;且贻口实于无穷,曰:“此关中书院平日志学之人也,今乃如是”。是学之无益于人也。其为学脉之蠹,孰大于是?吾侪慎诸。以上数条,躬所未至,姑诵所闻,窃比工瞽,诸同人倘不以人废言,愿与共勉之。
李颙:关中书院学程
清康熙年间
余至不肖,荷诸子误爱,相与问道于盲。余愧无以益诸子,聊书数言以订。
——每日须黎明即起,整襟危坐少顷,以定夜气,屏缘息虑,以心观心,令昭昭灵灵之体,湛寂清明,了无一物,养未发之中,作应事之本。
——坐而起,世有事则治事,无事则读经数章,注取其明白、正大、简易、直截,其支离、缠绕、穿空、凿巧者,断勿寓目。
——饭后看“四书”数章,须看白文,勿先观注;白文不契,然后阅注及大全。凡阅一章,即思此一章,与自己身心有无交涉,务要体之于心,验之于行,苟一言一行不规诸此,是谓侮圣,言空自弃。
——中午焚香默坐,屏缘息虑,以续夜气。饭后读《大学衍义》及《衍义补》,此穷理致知之要也。深研细玩,务令精熟,熟则道德经济胥此焉出,夫是之谓大人之学。
——申酉之交,遇精神懒散,择诗文之痛快醒发者,如汉魏《古风》、《出师表》、《归去来辞》、《正气歌》、《却聘书》,从容朗诵,以鼓昏惰。
——每晚初更,灯下阅《资治通鉴纲目》或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语录。阅讫,仍静坐,默检此日意念之邪正,言行之得失,苟一念稍差,一言一行之稍失,即焚香长跽,痛自责罚。如是日消月汰,久自成德。即意念无差,言行无失,亦必每晚思我今日曾行几善,有则便是日新,日新之谓盛德;无则便是虚度,虚度之谓自画。昔有一士自课,每日必力行数善,或是日无善可行,晚即自恸曰:“今日又空过了一日。”吾人苟亦如此,不患不及古人也。
——每日除万不容己者,只得勉应,其余苟非紧急大事,断勿出门一步。终日不见人,则神自清,品自重。有事往来亲友之家,或观田畴,或赴地方公务,行步须安详稳重,作揖须舒徐深园,周中规,旋中矩,坐如尸,立如钉,手与心齐,庄而和,从容闲定,正己以格物。不可轻履市肆,不可出入公门,不可狎比匪类,不可衣服华美。
——立身以行检为主,居家以勤俭为主,处人以谦下为主,涉世以忍让为主。
——习学先习不言。无论见未透行未至者,不言;即见已透行已至者,一概静默不言。始也勉强,力制数日,不发一语,渐至数月不发一语,极至于三年不轻发一语,如是则所蓄者厚,所养者深,不言则已,言则成经矣,人不闻则已,闻即信服矣。所谓三年不言,言乃雍是也。万一尊长或平日知契固问,惟就所闻坦怀以对,必诚慎,务要简当。
——联五七同志,每月朔望两会,相与考德问业,夹辅切劘。公置一簿,以记逐月同人言行之得失。得则会日公奖,特举酒三杯以示劝;失则规其改图,三规而不悛,听其出会。
——会日坐久腹枵,会主正设肉蔬四器,充饥而止,甚勿杯盘狼藉,以伤雅风。会中所讲之书,如《康斋日录》、《泾野语录》、《文清读书条》,此数种,明白正大,最便后学。所论之言,毋越心性命纲常伦理,不得语及各人私事,不得语及闺门隐事,不得语及官员贤否及他人得失,不得语及朝廷公事及边报声闻。违者,罚备次会一会之饭。
以上数条,乃顺手偶成,原不足示范,感诸子诚切,聊助鞭影耳。诸子倘不以为谬,谨守力行,慎终如始,相期于必至之域,岂惟区区之光,即二百河山亦与有荣施矣。
味经书院
在泾阳。清同治十二年,督学许振祎奏建。邑绅吴建勋捐地以助。初期在陕西、甘肃两省招生,后改为陕西专有。其规模与关中、宏道相等,但“其定章有不同于他书院者三”:不课时文,以实学为主;改师生不常接见之习,山长登堂讲说,逐条讲贯,察其课程,阅其札记,别其勤惰,严其出入;改由官负责为由山长负责,使一方之望专理一方之学。史梦轩为第一任山长,以城固训导姚邵诚、澄城教谕王贤辅协理讲席。史氏品端学粹,教学有方,制订教约,其中严戒者四、定约者三,另有功课定格等,从其学者多所成就。十三年,督学吴大澂筹置膏火费。光绪二年,监院寇守信增建监院署。九年,督学慕容于筹营田银两。时柏子俊任山长,订立以“八禁四读”为主要内容的教约。十一年,邑绅吴建勋捐地增膏火。山长刘光蕡立求友斋,以天文、地舆、经史、掌故、理学、算学课士,开三角举要》,令诸生习之。又令筑“通儒台”,以实地测验,立“白蜡局”,创“复豳馆”,仿造轧花机。又立“时务斋”,其大旨欲沟通中西,以救时局,“不以空谈为学,不以空谈为教”。别订教法则及《读书法》。十五年,监院周斯忆增建藏书楼于讲堂东。十七年,督学柯逢时奏立刊书处,筹银万两拟岁刻正经正史各部,选院内高材生人司校勘,仿阮元《十三经校勘札记》法,附札记于书后。院长刘光蕡兼总领刊书处,制订《办法章程》条,述刊书有关事宜,管理办法以及经费使用等。刊书由院长总负责,下有董事,轮流负责。分初校、二校,以求保证质量。每书刊印部,部交院长,部存书院,部出售。所得银款曾作崇实书院日常应用。戊戌变法后圮。
刘光蕡:味经书院时务斋学规
清光绪二十一年
予承乏味经有年矣,愧无实德足以感发诸生志气,振奋有为。而时变日棘,非人人卧薪尝胆,不足以御外侮。而辑中夏古谓:四郊多垒,为卿大夫之辱,地广大荒而不治,亦士之辱。今以中国之大,不能御一日本,割地赔费,无辱不有,非地广大荒而不治之实乎?吾辈腆颜为士,不引以为辱,无论无以对朝廷也。试思外祸又发,天下之大,何处藏身,各有父母,各有子孙,读书无科举之路,经商无贸易之途,工无所用其巧,农不免税其身,中国之患尚堪设想耶?欲救此患,必自士子自奋于学始。人才辈出,不臻富强者,无是理也。今与诸生约,各存自励之心,力除积习,勉为真才,日夜有沦胥异类之惧,以自警惕于心目,则学问日新月异,皆成有用之才,岂惟余有厚望,亦吾陕之幸,天下之幸也。谨条列其端于后:
——励耻
今日士子孰不读书,而终无用者,非书无用也。经史如天之雨露,然其灌溉心与养草木之苗无异,由善念而读书则成良才,由俗念而读书则为恶卉。人心皆良而非恶,一念之岐,终于千里,孟子所谓善利舜跖是也。吾辈用功当从此下手。无论何书,每读时先问读此何用,则心中行有主宰,一线穿去,有条不紊,才识日增而且易于记忆,此即程子所谓立志,朱子所谓穿钱之索子也,而吾归之励耻者。人惟心有所耻,则内若负疚,无时间断,心密气奋,志自专而力自果,则知耻尤立志之本也。今之仕途虽杂,东事之兴(东事之兴:指中国与东邻日本之间的甲午战争。),其当大任者杂途乎?抑曾读书称士子者乎?此日之书无用,当日读之之志非也。读书不立志,愈读愈坏,则皆自不知耻始,吾辈须力戒之。
——习勤
今日天下之患,惟惰为甚。而惰之患,亦惟土为甚。文武分途,弓马之事,士皆不习见,见兵刃则动色,闻炮火则战栗,养成嫩脆之骨,其妖弱甚且同于妇女,全失古人桑蓬(桑蓬:桑弧蓬矢的省称。古时男子出生,以桑木作弓,蓬草作矢,使射人射天地四方,寓意男子志在四方。桑弧蓬矢,又作桑弧蒿矢。)之意。前数十年,友人游京师者,谓士大夫衣饰全效妇女,将终蹶而不振,今其言验矣。古者士子进身皆以射,乡大夫宾贤能,天子选士择官,射与礼乐并重。管子处四民,所谓士乡者,战士也。即春秋左氏所记,所谓士者,亦多指战士。至战国始有策士,以口舌取官者,然则劳力之事不可谓非士之当为也。夫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,似士但当讲习讨论,以益其智,如周公之仰思待旦,孔子之忘寝忘食,然知劳心之人,未有惮于劳力者,惮干劳力之人,未有能劳心者也。孟子谓,当大任必先劳其筋骨。劳则坚凝,不劳则脆嫩,以脆嫩之筋骨,如何能膺艰巨。五胡乱华,陶士行运甓习勤,今日之时势何如,可不以士行为法哉?有志之士,其学问当自习勤始。
——求实
外人谋富强,中国言仁义,岂吾圣人垂训不能富强,而以仁义贫弱天下哉?外国之富强有实事,中国之仁义托空谈,故中国不敌外洋。非仁义不敌富强,空谈不敌实事,其弊亦自士子读书始。束发受学,但知读书为作八股之资,不惟与世事无涉,并与自家身心无涉。故读道德之言,亦知圣贤谈理之精,读经济之言,亦知名世论事之切,发之八股何尝不言之有物,持之有故,而技止于此。举圣贤所遗之经史子集,不过为一大兔园册子①,一旦身列仕途,问以家国天下之事,皆欲索之仓卒,而毫未预为之计,天下事安得不坏。故士非士,吏非吏,官非官,兵非兵,工非工,刑非刑,一切用人行政均以八股之技从事,代他人为言而与己无与,成为虚浮之天下,而外敌乘虚而入矣。故今日之弊,非矫虚以实不可,矫之亦必自士子读书始。凡经史中所言之事皆以为实,而默验之身心,必求其可行,而不贵其能言,则心入于事理之中,言未有不真切者,而文亦精进矣。求一得两,何惮不为?
——观时
水镜云:识时务者为俊杰。此“时”字,以目伏龙、凤雏,人以为豪杰之趋时,不知即《易》之时义,《中庸》之时中。盖天地之机日新,帝王之政事,圣贤之学问,吾辈之识见,不得不求日新,以合天地之气运。日新即日变,变而能新,则时义、时中之谓也,故孔孟不取老庄之言,而用黄帝尧舜之道,治春秋战国之天下者。以时隔二千余年,道当穷变通久也。今日之天下,黄帝尧舜之天下也。混饨可易而文明,文明亦可易而机巧,欲变通久即孔孟之道也。士生今日,徒抱唐宋以来之成迹,而不统观开辟以来之变以印证今日,必不足以持今日之变。故士子读书以识今日时务为第一义。凡读经史皆与今日时势相证,思其合,且思其所以不合之故,则书皆有用,士成通才矣。
——广识
今之为政难矣,不胸有五大洲之国,不足以安一洲之一国,学以为政,非悉五大洲之政事、文章、人情、物产,亦何以为学。况西人驱使无情之水火,无形之气风,一草一木之微,皆想入非非,化无用为极有用,硝磺及炭是也。使有言于四五百年之前者,则必议其妄,今果何如耶?况经国大犹历代不袭其迹,而意未尝不同。不知其迹之异,则泥古而鲜通;不知其意之同,则执迷而不化,未有能应今日之变者也。宜于古今治乱兴衰之迹,深求其故,了然于心,而于外洋各国立国之本末,亦兼综条贯,则遇事自分晓,不难立断,而措置从容,无不中节矣。
——乐群
今日人心涣散极矣。《易》言:“涣其群元吉。”今何以不吉?盖涣其名利之私,而群其道义之公,涣之正所以群之,故继之曰:涣有孚匪夷所思,圣人何尝不重天下之群哉。吾乡人士习秦人无党定语,多独学无友,孤陋寡闻,执高头讲章之说,自以为是,与世事全形隔阂,乃闻人之长而必言其短,见之人短而特甚其词,此争名之心发于外也。居处饮食不相让,学问事业不相谋,此争利之心蕴手中也。及至居官,以空疏之识竞名利之私,其能不嫉贤妒能,贪荣慕势,如《诗》之所谓忮者乎?官方坏,则事事失人心,今日人心之涣,未必不自吾辈存心酿而成之也。孔子曰:“君子矜而不争,群而不党。”自爱名节,则矜而不党;不贪名利,则不争而能群。能群即胞与之仁,不群即土崩瓦解之势,《书》所谓“亿兆人,惟亿兆心也。”《易》于极涣之后,许以元吉象,以有孚幸,以匪夷所思。萃人心之涣,其权不能专责之士,然士亦有人心世道之责者也。有志者事竟成。吾辈所得为者,吾自勉之。匪夷所思,安知不为今日之谶哉。
以上六条,诸生果信予言,潜心学去,他日必有益世用,予日夜所祷祀者也。既谓士须以八股进身,则励耻求实,必不屑窃为文徒恃空言;从事经史,体以身心,而文有根底;审时广识,文必精切,宏肆场中,易于制胜,习勤乐群,则朋友讲习,日夜不倦,文事日精进矣。凡八股,皆以发挥圣言,上六条则以圣人之言而以身为之者,世岂有身为其事而不如徒言之亲切者,诸生果实从事于此,倘有妨八股,予甘任其咎。
崇实书院
在泾阳。清光绪二十三年,督学赵维熙奏建格致实学书院于味经书院东。院成,改名“崇实”,有计堂架楹,堂前东置日晷,西筑通儒台。堂东西有致道、学古、求志、兴艺斋。设院长人、分教人。其课程设置注重格致、英文、算术、制造。分政事、工艺二斋教学,仿味经书院设时务斋,订《书院章程》条,进行教学改革。二十七年,督学沈卫奏请并入宏道书院。
刘光蕡:崇实书院学规
清光绪二十三年
予于乙未春间,为味经诸生拟学规六条:一励耻,二习勤,三求实,四观时,五广识,六乐群。其时拟集股购机器纱织,有效,再建实学书院,予故先以此勖诸生。继辟时务斋为书院之先声,盖恐集股不成,不能别构书院也。今幸书院已成,省宪筹备膏火,顷奉旨特变科目,诸生当无不痛除故习,以勉承明诏矣。然绎诏旨,六门特祛词章之虚,以从政艺之实,适符崇实命名之意,非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弃之以从西政,举孔孟以来相传之道弃之以从耶教也。然则诸生欲为实学,当自有实心始。实为尧舜以来相传之族,则当实心以求保种;实为学习孔孟之徒,则当实心以求保教;实为大清数百年之士民,则当实心以求保国。实心求之之法,仍不出前予所拟六条,请再引伸其说以告诸生。
周子云:“志伊尹之所志,学颜子之所学。”伊尹何志?欲君为尧舜之君,民为尧舜之民而已。夫之莘野耕夫,乃以君不若尧舜,一夫不被泽为耻,去尧舜仅四百余年,尧舜法度岂尽泯没。桀虽昏暴,犹为中国之人,中国之教必不尽。举中国四万万之民而奴隶之,屠割之,伊尹之耻乃至,若挞于市,使生于今日,亲见外夷之横,异种之教驾于尧舜之上,以屠割我中国,其耻之深痛,为何如耶?耻之,则必求洗其耻,求洗其耻,非自奋于学不可。孟子云:“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。”必矢以身殉道之心,然后为有耻,然后能立志。此耻之全量也。而在诸生,则尤有切要之图。当思与中国并立者,何以他国之人皆智皆巧皆富强,中国独愚拙而贫弱,人且谓我为野蛮,为无教化。以炎黄之种,生清淑之区,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教,而令人訾为野蛮无教,而愚拙贫弱,则诚不如人,此其可耻为何如,诚不可一夕安矣!耻则愤,愤则勤。
吾前多言兵事,若以武夫待文士者,不知是即孔子之道也。孔子论学曰:“愚必明,柔必强。”勇为达德之一,弱为六极之终,自强不息,道乃上拟天行。然则学问之事,以知始,以强终,果窥圣人之道,未有不强者也。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今开特科,名曰武备,朝廷之意可知矣。诸生即为一身功名计,处今日世界,不耐勤劳,何能任事?故当孜孜以求其明并求其强也。明者,治心之效;强者,治身之效。宋儒谓变化气质,变昏愚之气而清明,变脆弱之质而强健也。诏旨所分六门,不过政艺。政,古之大学也;艺,古之小学也。西政之善者,求之吾古,无一不备,而易流于空谈,当与吾今日所行之政相比较,则一旦当自能坐言起行。西人之艺,则极神奇,此殆天为之开,俾西人数十年研求以贶我中国者,彼为其劳,我为其逸,我辈宜各占一门,日夜殚心,若有其器,如法试验,不过三年,即能贯通。西人汽机、轮船等事,其分功课,亦不过三年也,但算学、重学,无论自占何门,须先通。
吾辈未入仕途,所学内修、外交、理财、经武,虽言之极精,均空谈而无实事,则吾前所谓求实事者,将何以求?曰:“此其本,在存心;而其用,在观时。”视天下之患,如在其身,西人何以富,我何以贫,人何以强,我何以弱,人何以不讳言利而贪黩者少,我何以言仁义而污处者多?以西国之政事对镜,而我之弊不可掩,以西国之政证以我之三代而上,而我之弊愈不可掩。而救弊之方是在矣,实心奉行内修、外交、理财、经武。中国之弊,皆积于唐宋以来以文取士,故弊在此也。故求实须黜浮词,而能黜浮词则自能观时始。观时何以能黜浮词?曰:“外洋诗书礼乐之化不如中国也,然而国日富强,仁义道德之训不如中国也,然而自谓有教化,其故何哉?”外洋之事治,中国之事不治也。中国之事何以不治?取士之时,以文不以事,则士之读书,亦只求能文而不求能治事。故朝廷之政,吏例持之,行省之政,幕宾家丁持之。非甘让行政之权于人也,平素并未讲求,一入仕途,每遇一事,均茫然无所措手,不得不假手于人,而弊丛生矣。今则六七大国相逼,理财之权授于人,治兵之权授于人,近且黜陟之权亦授于人,而瓜分之说且昌言不讳。宦途日棘,不欲入仕途则已,欲入仕途,兵刑钱谷之事,可不预为讲求哉?
其曰“广识”,何也?曰今之祸较战国为急而且大,战国仅中原之地互相争夺,今则合五大洲相争夺矣;战国之秦专尚兵力,今则以商务夺我之财,以教士诱我之民,其祸酷于金元,较五胡而过之;五胡仅恃强悍,今则加以智巧,万非中国所能敌;故欲救今日之弊,非洞悉西国之政治、工艺不可。西人风气日开,每岁新出之书多至万余种,诸事日益求新,中国乃固守唐宋以来之旧见,乌得不日见削于人也。故能识周六合,然后可以上下千古,井田封建,皆后儒所谓万不能行者,今则万不能不行矣。观炮火之烈,然后知井田沟洫之法所以为国也;观吏胥之横,然后知乡官州遂之制所以联民也。至于学校,尤万不可以不复古,非西人行之而效,孰敢作此论哉!故西人艺事之书可读,其政治之书尤不可不读。
其曰“乐群”,何也?五大洲上之人分五种,欧罗巴人为白种,利未亚人为黑种,南洋各岛为棕色种,美利坚人旧为红种,今被白种驱逐逃于深山,如云南之怒夷,黑人仅为白人之奴,棕色人多见并于白人,惟我中国为黄种,知识不亚白种而日见削弱,其故何也?白人能群,各色人不能群也。今外患日逼,非合天下为一心一力,不足以救之,故今日第一义,当自能群始。能群,即孔孟悲悯之心,必能使中国为一人,然后能使天下为一家,否则人以天下为家,我将为之奴隶矣,可不痛哉?故吾愿人人能去自私自利之见,以勉求当世之务而共支危局,不独忠于国也,黄帝尧舜以来,圣贤之神灵,实我凭之矣。
以上各条,皆我以意为之,诸生遵守,其有窒碍难行或意想不及到之处,均可随时斟酌增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