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六、梅花诗作者太多，甚难出色。林和靖、陈简斋、刘后村皆以早生干百年，好语被其捷手先得矣。吾乡萧冰崖之“冻妃危立瘦蛟脊，海月冷挂珊瑚枝”，极力出奇制胜，然亦工於咏物而已。堕诗人张尊鸥维翰，有《梅花》七律十首，独爱其弟五首前四句，云：“老干蟠龙水底眠，冰轮倒映镜中天。与花同命林和靖，抱月长终李谪仙。”用倒戟而出法，写老梅照影水中神情，笔力崛强。三四浑成，如生铁铸成。“与花同命”七字，可作梅花碑铭。第四首中二联云：“有鹤频来依瘦影，拒人深入障横枝。生成傲骨难相狎，天与清香忍自私。”亦能传出梅花孤介品格与及物怀抱。《艺圃》十首之二云：“艺圃何能辞苦辛，养花便是不闲人。（昔人有句云：‘天许人闲只灌花。’佘闽辄养花，而养花便不得闳矣。）晨浇似泽分秧雨，要洒株株一样匀。”有户牖宰肉之意。“向荣花木自欣欣，新插梅秧趁晓分。瓮到池前还怯手，汲泉深恐散鱼群。”有不扰狱市之意。
一七、又《辛酉春游日本，寓东京本乡区，地僻远嚣，得读书静养之乐》云：“睡起掀帘夕照红，披襟曳屐小庭东。绕廊密树绿无缝，风过犹余上野钟。（宅距上野公园不远，时阁寺钟穿林，而余音犹留耳际，令人意静。”）《癸亥秋，就昆明北仓山营螺翠山庄，既成，为诗落之》云：“风散轻烟雨乍晴，豆棚瓜架不胜清。倡他都市田园化，种菜莳花自养生。（都市须有田园生趣，为近代欧美市政学者所主张。余曾译有《田园都市》一书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时余为昆明市长，尝提倡市民种花，故於退食余暇，每手自栽培。”）“窗临曲水壁依山，因树为楹草不删。贫士园林殊省事，天然亭榭两三间。”《游滁州琅琊山》云：“蔚然深秀访琅琊，林壑秋研兴倍加。路转溪回驴背稳，天空云静雁行斜。芦丛茸雪初成絮，枫叶经霜已胜花。人面山容同一醉，争攀红树压归车。”又句云：“五代干戈征战地，四方宾客骋游时。只缘僻壤通车辙，都趁晴天载酒。”《闲意》云：“林间放鹤寻松子，篱外呼僮检菜根。荒岁愈知蔬果贵，野情终惮簿书烦。”又“静院无人自掩扉，曲肱惯与石相依。空潭乍响惊鱼跃，密树轻摇识鸟归。”又“清闲更喜邻僧寺，几杵疏钟听入微。”《壬申五月休浴汤山》云：“山深常有清凉意，一雨成冬五月寒。”《庚申冬养疴滇垣黑龙潭》云：“老柏森森映古潭，对余心事似曾谙。”君诗多得储、韦之趣，而不必袭其面目，盖自有静者机也。《谒薛尔望先生墓》云：“风披细草根还劲，雪压长松节更坚。”
一八、门人永嘉陈闳慧，诗功不浅，已见上册。兹复奇来一小册，有《三十述怀》云：“刺天鸾鹄厉清音，穷鸟衬枞尚故林。一饱竟教甘万辱，篇诗几见值钩金。樵苏不爨谈弥剧，麴蘖能趣自深。便鼓筝琶谁解赏，断纹空抱古瑶琴。”此三十守故林所作。今年且三十有八矣，尚橐笔瓯海关监督署，不能无郁郁久居之感。然其家藏书颇富，借莲幕为芸窗，著书正不在闭户也，但交游游览未免有不出其乡之感耳。《贾宅园掸梅次莲湖均》云：“梦裹曾夸烂熳开，此来真踏涧边苔。枝横自爱花侵座，风定闲看雪点杯。难得荒寒逢胜集，故应临去又迟回。犹龙一树知名久，更访田家铁干梅。”又四绝句云：“龙蛇壁上迹空留，人与梅龙一例休。绝叹平生太萧瑟，不曾华屋便山邱。（往与莲湖东此，村农家有老梅一株，夭矫若龙，莲湖为赋《梅龙歌》题壁。今距莲湖之殁四载矣，梅亦枯萎，为怃然不置。”）“北上山园径禾荒，了无亭榭为铺张。春风但解吹桃李，却有冰霜酿冷香。”“千林缀玉枉纷奢，几树临流转可夸。便欲铺笺商画稿，小桥幽涧带疏花。”“白云违屋雪漫阡，此福村农直拟仙。待缚团焦东涧畔，更栽苦竹翠参天。”数诗颇似荆公金陵诸作，“花侵坐”、“便山邱”、“吹桃李”各句，尤得神味。《羲之墨池》云：“科斗犹疑涤墨余，筋骸劳瘁足欷献。短垣合有藤阴庇，引蔓看渠学草书。”亦宋人得意之笔。《刘玉溪先生铁耕小筑印谱厚庄丈属题》云：“完白龙泓后，纷纭别派张。南天有小筑，望气识虹光。刻意撑奇古，穷搜接混茫。一编千万寿，想像鬓毛苍。”不为题缚。句如《志莲画山水见赠，即题其上》云：“携家思就图中住，一椽卜筑山之幽。闲田种秫可酿酒，遥屋更艺瓜满畴。槿篱杂花间红白，往往香逗饼与瓯。田夫野老时泥饮，出游还跨乌棹牛。此间避世诚得地，逍遥不羡公与侯。不能快意姑设想，无田此愿良难训。”意亦寻常，说来较有兴味。《明佛招集黄园逭暑》云：“谁家亭榭压湖光，烟水迷茫易夕阳。黑几人犹啸傲，黄尘是处独清凉。江山举目伤周颉，节序如流感孝章。只合高歌《将进酒》，花前痛饮倒千觞。”音调自佳。
一九、近又得陈西园挽泽观五律，其一云：“侥仰失时趋，衙参殆畏途。才原输巧宦，世亦弃迂儒。道丧文章贱，人非气类孤。撑肠五千卷，地下傥相需。”写出不合时宜真相。其二云：“禄不称其学，忧能伤此人。妻孥同在病，朋友半居贫。典已穷衣被，赊还靳米薪。一棺旁四壁，了却著书身。”质言之，贫死人而已，谓之忧伤者，文言也。其三云：“往者开吟社，尊师亦乐群。攒眉尝笑我，便腹最推君。派别蠲私见，渊源熟旧问。他年丁敬礼，谁与定吾文。”谓社友素推君淹博也。其四云：“海水群飞日，沦胥势已成。幸存甯是福，太上诅忘情。文酒无欢趣，郊原有哭声。湖堂黯相对，不独为平生。”谓宛在堂诗宠秋祭，以君新逝，来者相对寡欢也。
二○、陈伯冶亦有《挽陈泽观丈》诗云：“黄鹄曾闻旧日歌，沿堤版腼障长波。书生岂是无能者，浚了西湖又浚河。”“匪同画饼盗虚声，下笔能令一座惊。僚底推排还不免，羌无官职写铭旌。”“迢迢双鲤慰离居，遗墨摩挲泪满裾。毕竟黄泉多少路，可容报汝一封书。”“箧中珠玉浩难收，天遣吾徒似此休。三尺桐棺一坏土，只能埋骨那埋忧。”“宛在堂前洒共倾，诗宠岁岁荐秋英。江湖萧瑟重阳雨，便当山阳邻笛声。”“秋来吾意太萧骚，感逝天涯又一遭。白马素车归不得，仙霞关外战尘高。”
二一、陈鹿庄（寿璃）诗，见於前《诗话》已不，兹又检得旧作数首。《林义姑祠（并序）》云：“尚干林五娘者，宋进士第尚书干官讳津龙公女也。幼读书，知大义，年十九，怙恃相继失。兄维本由粤弃官归，举家往筹岐展墓，渡江遭风，舟覆溺焉。家遗祖母黄，兄嫂郑，兄女才九岁。逾月郑遗腹生一男，名元士，而郑旋卒。姑矢志不嫁，上事祖母，下抚遗孤。至元士授室，姑乃喜曰：‘今而后可以息肩矣。’所有赀产券据，一以付元士，自诵经茹素以老。卒年四十有九，时元武宗至大二年也。元士感姑恩，葬姑于祖坟之右，并以附祀祖祠。近者合族数干人，贪曰姑之功德大，宜有殊礼，议建义姑专祠祀焉。”“波臣风伯何毒痛，举家性命戕须臾，所不能戕腹中孤。孤方出腹母又殂，此孤谁抚亏乃姑。乃姑少小通诗书，支撑危难责在吾，椎心泣血仰天呼。我祖我父诚何辜，功德在民民所誉，为善必昌齐非诬。惟有不字贞其躯，忍泪护兹无母雏，鞠育长大敢疏虞。使知稼穑督耕锄，单丁嗣续宜急图，往迎尔相御妇车。侄既有室姑心愉，我家先畴与先庐，一一证券付汝储，长斋绣佛甘茹蔬。姑志坚兮姑力劬，姑德纯兮姑恩殊。埋骨宜傍先茔跌，春秋俎豆荐肥输。姑之奇行志阙如，吾师闾之遂操觚。火急立传词非谀，（石遗师方修省志，即为撰传。）潜德幽光发瑾瑜。即今六百廿年余，家声丕振承簪裾，子孙蕃盛甲闽都。瓜瓞绵绵溯厥初，恃一块肉充其间。报功建祠画专区，女贞一树长不枯，姜螈立庙略相符。”笔力苍老，无一长语。《诗病呈石遗师》云：“治病不患奇与剧，患似无病难救药。吾诗之病不可医，其病与无病相若。先生储药因病施，六门二法除三缚。神存心手有奇方，治疾之圣博而约。我投门下已七年，蓄艾不先终身怍。师日诗难病在易，汝宜多读而少作。汝诗之病不在字句之皮毛，不在章节之脉络。推陈出新除习见，不见饭颗穷搜索。有时师不我瑕疵，累日郁郁滋不乐。病深所幸自知明，闻毁则思誉则愕。易肝要饮少陵灰，涤胃恐引西江涸。不然久坐春风中，胜逢扁鹊太仓公。”质而不俚。《同人游双骖园，主人称疾未出》云：“多事园丁问姓名，由来看竹任行行。叶堆宾榻羌无碍，鸟识儒衣了不惊。结构能收林壑美，登临还望海天清。主人在病元非傲，付与青山管送迎。”写景如画。句如《喜江伯修归里》云：“累月征途历险艰，烽烟密处只身还。由来戎马诗逾壮，直到家园笔不闲。雪点顾添须髻白，笳声犹在梦魂间。”写伯修幕游，崎岖兵间，与下笔万言情况。《大夫岭有盗匪，秋祭不果》云：“群盗纵横渐逼城，去城半驿即榛荆。孤儿洒泪嗟无所，乱世全躯枉此生。咫尺松楸千里隔，春秋菘韭一年更。”故乡乱况，如是者非一日矣。近作如《秉周旅长来自浔阳，招饮市楼》云：“小集翻教宾作主，虚怀竟视友如师。承示近作。旌旗不蔽寻诗路，壁垒都供揽胜资。”时秉周移防九江湖口也。《六十二岁生日》云：“饷我山川还是福，受人升斗莫非恩。”时鹿庄尚饥驱幕游南昌也，几同渊明街戢口气。
二二、山阴虞德元（愚），号竹园，厦门大学毕业生。通国文、论理学、中国名学、中印哲学，尤精佛学。书法闯北魏之室，诗不暇苦吟，自有真语。如《寄逸君》云：“照我定情是此月，照我别离亦此月。任他天上各团圆，照到人间总有缺。”直似古歌谣。《上林处士墓》云：“淡烟疏柳有余哀，处士高风入梦回。白鹤不归山寂寂，一天风雨落残梅。”《雨后即事》云：“雨过花添色，风来竹作声。小窗无个事，一鹊噪新晴。”此二诗若令王文简、沈文殷见之，不知当著何倾倒矣。《展曼殊上人墓》云：“袈裟破钵任飘零，松柏森森恨不胜。一代才华多泪眼，风风雨雨吊诗僧。”《甲戌百花生日，菽庄主人约予听琴於蔚然亭上，归作》云：“甲戌花朝日，幽亭调素琴。如闻天上曲，远答海潮音。既惬园林趣，弥清烦恼心。伯牙今已遇，高会许重寻。”二诗清气满纸。《登云顶岩感赋》云：“叠嶂危崖亦壮哉，云间联袂足徘徊。穿林一磬空昏晓，卧刹残碑半草莱。纡磴石顽晴亦滑，秋蝉声空，晚逾哀。馄身已等珠崖弃，忍见扶桑蛱蝶来。”自注：“明代倭人西侵，有蛱蝶至。见《厦门志》。”《中秋夜游白鹿洞》云：“豪气销沈剩此身，秋风如梦易伤神。孤标石上松干尺，炯照天心月一轮。南北东西长泛泛，悲欢圆缺自频频。举头愁见山河影，大好神州半已沦。”句如“客思涛声相断续，壮怀暝色共沈沦”，能写出航海时情景。
二三、门人刘仲起（润六），工古文词，尝撰其尊人行状，请余表墓。诗稳惬如其人。薄宦饥驱，南北转徙，非其志也。《招隐》云：“出山泉巳浊，作计本全疏。世路尽悬栈，人情半吮疽。知无食肉相，应广《绝交书》。丛桂频招隐，行行归敝庐。”奇余苏州云：“淮南木落正愁予，喜得吴门尺一书。方报锡山开讲席，忽传虎阜赋移居。巍峨全仗中流柱，飘泊偏怜沧海珠。问字驱车殊自幸，况瞻道体健如初。”“函丈暌违忆迫滨，十年仆仆走风尘。秋深辽海无朱果，雪满松江育玉鳞。绛帐每思亲色笑，穹庐谁共话酸辛。伤心怕读《文渊传》，恐累师门暗怆神。”第一首第六句、次首末韵，皆有本事。君为人受过，被谤不辨，录之以作记念。《偕陆贡闲、吴荣伯登清凉山扫叶尘》云：“春阴不可扫，联袂一登楼。山色浓於染，湖光澹胜秋。湿云含雨重，野鸟向人愁。共瀹六朝井，甘回舌本留。”起五字有神无迹。《至三游洞步坡公元韵》二首云：“雨歇泉奔沫溅雪，磴危苔冷芒层滑。剔藓寻碑万虑蠲，回首束岩上新月。”“道人无语头如雪，分我清斋香且滑。坡公游后继者谁，短句空留纪岁月。”《东山寺访桂，兼寻东山草堂》云：“久耳东山寺，来寻旧草堂。参天森古桂，（阶除有明桂二株。）入鼻有奇香。残碣余烽火，危楼倚夕阳。（攒胜楼已颓败。）听僧话往事，追忆黯神伤。”夷陵胜迹，久欲往游而未果，仲起寄书招邀，并示数诗，录之以为在彼之息壤。句如《病起》云：“病去真如解倒悬，怯风静坐类枯禅。”《和适斋》云：“安得买田阳羡隐，好山当产读陶诗。”诗情如此，其宦味亦可想见矣。
二四、丰城涂世恩寄示其诗十数首，有《送四弟之浦城》，首句云：“危邦竟入意堪哀。”七字写尽今日之饥驱出走，不择地而蹈之苦况。又句云：“西江宗派今当盛。”西江诗人，在今日未为甚盛，然尚有人耳。《呈辟疆师》云：“海内文章惊晚出，天南庐阜照孤妍。”辟疆余所知，愿求其大，勿为孤妍已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