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子言:荆公作兵论,刘贡父窃见其稿,易其文为公诵之。公退,遂碎其稿,以为所论同于人也。
荆公作兵论,刘贡父窃见其稿,易其文为公诵之,迎合公旨,欲纳为腹心也。公以为人皆知此法矣,可以不着论。碎之亦平平事耳,朱子偏见出跷蹊。
朱子言:金溪说「充塞仁义」,其意之所指,似别有一般仁义,非若寻常他人所言。
金溪亦未是尧、舜、周、孔正宗,但其聪明胜朱子,每有见到、说到处。如宋儒训诂、禅宗大行,举尧、舜以来仁育、义正尽废,而胸中自有一种仁义。此段顶门一针,朱子犹不觉,木石矣。
朱子论「易简」。
天地真「易简」,故四时常运,万物常生;帝王圣贤真「易简」,故三事、三物之外无道,五达、九经之外无功。宋儒分毫不可语此,朱子尤甚。
陆子静以「朱子说话为意见,为闲议论」。朱子曰:「邪意见不可有,正意见不可无;闲议论不可议论,合议论则不可不议论。」
只为朱先生有些「正意见」,「合议论」,杀尽苍生矣。孔夫子之「绝四」,何不曰无邪意,而曰「无意」乎?孔夫子之言道,何不曰「合议论不可不议论」,而曰「予欲无言」,而曰「有余不敢尽」乎?
子静以人说话为「意见」、「议论」。朱子曰:「不尚议论,则是默然无言,不贵意见,则是寂然无思;圣门问学,不应如此。」
「是故恶夫佞者」!
陆子解「克己」作「除意见」,朱子以为此三字误天下学者。
陆子解「克己」作「除意见」,恐因朱子好执意见而药之。朱子好斗囗,好争长,便把以为破绽矣。正如陈龙川谈「经世大略,合金、银、铜、铁镕成一器」。此一句最精,最真,是大圣贤、大英雄垆锤乾坤绝顶手段,却将去与书生讲,犹与夏虫语冰矣。反令反复牵文引义,字格句制,卒致龙川自屈,认措辞之失而后已。道不同之谋,亦何益哉!
陆子静说「克己复礼」云:不是克去己利欲之类。
古人训克,能也,胜也;己者对人自谓也。朱子惑于「六贼」之说,创出「克去己私」之解,圣贤经书所未闻;寒斋四书正误偶笔已具解矣。未审陆子相同否?然幸先我见其不是矣。
朱子说:金溪学问真正是禅,钦夫、伯恭缘不曾看佛经,所以看他不破。
二子之不堕禅宗,正幸不曾看佛经也。先生多看佛经,自谓看破他弊病,不知却已被佛传染矣。
朱子言:圣贤教人有定本,如「博学」五者是也。人之资质虽不可一概论,其教则不易。禅家教更无定,今日说有定,明日又说无定。陆子静似之,只要理会内,不管外面。
「夫子自道也」。其乱定本而易圣人之教,只理会内而不管外,与陆子同;较陆门多了诵读、训诂,便自信为管外,岂知内外、本末俱非圣人三事、三物之学哉?
朱子说:子静只是拗。
两派所同。若尧、舜、周、孔旧道放光,一条大路拗不得,亦不必拗,亦无处拗。
朱子说:子静不立文字也是省事。只是那书也不是分外底物事,都是说我这道理,从头理会过更好。
汪长孺说:「江西所说主静,看其语是要不消主这静,只我这里动也静,静也静。」朱子曰:「若如其言,天自春、夏、秋、冬,也不须要辅相、裁成始得。」
你那一端是辅相、裁成?孔子所恶「巧言乱德」,晦公之谓乎!
朱子说:象山所学、所说,尽是杜撰,不依见成格法。
「不依见成格法」,二派所同,先生更甚。陆子之依格法,如截指甲习射为修身之格法【编者「甲」字据第一二条补。】;治家出入丰减皆有定规,齐家之格法;守荆州,到任先教练兵士,治国之格法;较先生「半日静坐」、「半日读书」,专事训诂、读、讲,肓病不惑,自是病痛少;惜亦沾得禅宗,非三事、三物之学,吾亦不敢妄推正派耳。
朱子谓:吾儒万理皆实,释氏万理皆空。
先生正少个「实」。「半日静坐」之半日固空矣,「半日读书」之半日亦空,也是空了岁月;「虚灵不昧」,空了此心;「主一无适」,亦空了此心也。说「六艺合当做,只自幼欠缺,今日补填是难」,是空了身上习行也。在朝四旬,无一建白;亲民九考,无一干济;徒说「诚、正」两字,义仓一端而已。其于帝儒之「三事」治迹,师儒之「三物」学宗,曾有分毫否?释氏之万理皆空,犹可言也;灭绝五伦之释,不能灭儒道也。讲诵五经之释,不可言也,其万事皆空,人不觉也;是以天下无一习行经济之儒矣。
朱子说:禅学炽,则佛氏之说大坏,云云。
咳!先生又于禅学外别见一种佛法,只惜不于训诂、禅宗外,别思一种圣法。孟子云「诐辞知其所蔽」,吾于朱子信之矣。
朱子谓:陆子静千般万般病,只在不知气禀之杂。
咳!先生千般、万般病,只在不知气禀之善。
朱子谓:子静一向任私意做去,全不睹是,人同之则喜,异之则怒。
却是先生如此。今观二先生往复论辨太极图说至六、七书,子静尽透快明白,先生终不服义,后面反讲绝交,曰「『我日斯迈,而月斯征』,无复望其相同矣」;又要断绝子静一路,何等固蔽!即此书亦只要硬加恶毁,向其弟子背地市长,焉能服二陈、二陆、张、吕诸公也?
朱子说:陆子静、杨敬仲自是十分好人,其论说道理恰似闽中贩私盐底,云云。
句句自画小像,仆亟欲添朱元晦三字于上。
朱子言:为学若不靠实,便如释、老谈空。
何不自反?是将训诂、读、着当靠实乎?又陆、陈所羞为矣。
陆子静好令人读介甫万言书。
只此一端,胜朱学万万,真留心民社者矣。
朱子言:子静教人莫要读书,误人一生。
先生只读书、著书,自误一生;看其叹人,真「居之不疑」矣。哀哉!
先生谓「子静教人莫要读书,误人一生」,不知先生专要读书,自误一生,更误五百年天下人一生也。尧、舜以至孔子只是修和府事,学习经济,以经书为谱耳,如看琴谱学琴,非以读谱为学琴也。试观古人全无读、说、着撰之学,小乱于汉,大乱于宋,而圣人之道亡矣。朱、陆、陈三子并起一时,皆非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之学也。龙川之道行,犹使天下强。象山之学行,虽不免禅宗,还不全靠书本,即无修和、习行圣人成法以惠天下,犹省本来才力精神,做得几分事功,正妙在不以读书误人也。朱子更愚,全副力量用在读书,每章「读取三百遍」,又要「读尽天下书」,又言「不读一书,不知一书之理」。此学庸人易做,较陈学不犯手,无杀战之祸;较陆学不须上智超悟,但工「之、乎、者、也」,囗说、笔做,易于欺人,而天下靡焉从之。但到三十上下,耗气劳心书房中,萎惰人精神,使筋骨皆疲软,天下无不弱之书生,无不病之书生,一事不能做。而人生本有之「三达德」尽无可用,尧、舜、周、孔之「三事」、「三物」无一不亡;千古儒道之祸,生民之祸,未有甚于此者也。呜呼伤哉!
朱子谓:陆象山截断「克己复礼」,便道只恁地便了,不知圣人当年领三千人,积年累岁,是理会甚么云云。
此幅朱子满眼见他人之不解圣道,不由圣道,而自以为得中正之派者,历历可想矣。独不思圣人当年领三千人,积年累岁,是「半日静坐」、「半日读书」否?是训诂、章句否?其所理会周公之「三物」、「学而时习」者,吾亦与之合否?我说尧、舜之道,也做尧、舜「六府」、「三事」一点工夫否?内累禅宗「以不观观之」,外迷读、讲,频死不厌,而偏攻人恶曰:「某也事事不管,专要成己。」试观子静兄弟齐家之法,应义社长、守荆州之政,是一事不管专要「成己」者乎?又曰:「某也事事要晓得,是要成物。」试看君举、同甫辈明目张胆,理会实政,是不知是非,鹘鹘突突,不能成物者乎?朱子果行真正大路,无过、不及者乎?仆见其未由道也,况中不中乎?
朱子论子静之学,只管说一个心,【至】论南轩,却平直恁地说,一段。
先生却似自写。五臣、十乱之所事,七十子之所学,全不着手,只目空古今,颜、曾以下皆有所不足,同时之贤若象山、龙川气味不合者固摈之道外,虽伯恭、南轩、君举辈都受贬斥,乾坤中欲只有一晦庵,哀哉!
评朱子「浙中之学只说道理」一段。
先生废却孔门学习成法,便是一种「只说道理」之学,而不自见其弊者,误以读书、著书为儒者正业也。当其说颜、曾着多少气力方始庶几万一时,何不思古人着力是做甚工夫,而自己一生只「半日静坐」、「半日读书」了事乎?又云:「孔子全不说,便是怕人有走作。」然先生天地、阴阳、鬼神无所不说,其走作不既多乎?又云:「孔子只教人『克己复礼』,到克尽己私,复还天理云云,只恁地了,便是圣贤。」元旧日亦如此说,近日方觉与「天下归仁」不合拍。「非礼勿视、听」,即「舞韶、远佞」是也,「非礼勿言、动」,即「行夏、乘殷、服周冕」是也,每句一气,不在「非礼」二字作读。一己「复礼」,一己为仁;己与天下「复礼」,「天下归仁」。
朱子云:浙中之学,会说得动人,使人都恁地快活;某也会恁地说,只是不敢。他之说却是使人先见得这一个物事,方下来做工夫;却是上达而下学,与圣人「下学上达」都不相似。然他才见了便发颠狂,岂肯下来做?若有这个直截道理,圣人那里教人恁地步步做上去。
朱子言:子静固有病,今人却不曾似他用功,如何便语得他;所谓「五谷不熟,不如稊稗」,恐反为子静之笑也。且如看史云云。
先生误看读书、著书为五谷乎?元以为不啻砒霜、鸩羽也,岂若稊稗尚了人饥哉?
子静谓:朱子教人只是章句之学。
确断。
朱子谓:欲穷理,如何不在读书、讲论?
此等话真是迷昏不觉了,可慨!
朱子谓:今学者有几个理会得章句?也只是浑沦吞枣,终不成;又学他于章句外别撰一个物事与他斗。
更迷了。岂知学道原在章句外乎?「期年而离经、辨志」,正要人离了章句也。
朱子谓:圣人说话都是实说铁定,教人就这上做工夫。
说来好听。先生「半日静坐,半日读书」,是圣人所说工夫否?朱子沉迷于读讲章句,更甚于汉儒,玩心于空寂禅宗,更甚于陆子。陆子治家有许多法例,可为定式,守荆州,到任便教战守,居身截指甲习射,梭山直任义社长。朱子则立朝全无建白,只会说「正心、诚意」,以文其无用,治漳州,全无设施,只会「半日静坐」、「半日读书」,闻金人来犯宋,恸哭而已。两派虽俱非孔子之派,江西犹有长处。
朱子谓:庄周说话都说得也是。
仆看庄子,批云:「庄周之人,人中妖也;庄周之文,文中妖也。」朱子许他「说话都说得也是」,又称他「是个大秀才」,又何怪乎今儒鹿干岳、孙锺元、杜君异,皆有三教圣人之说哉!盖儒道之亡也久矣,盖冒儒者之参于禅、老、庄、列也深矣。呜呼!天不再生周、孔,遂忍儒道之亡乎?
朱子谓:庄周是个大秀才,他都理会得,只是不把做事。
明儒有宋希哲者云:「程、朱乐处自禅学来,康节乐处自老、庄来。」吾尝服其明眼,确论。细看来,宋儒于释、老、庄、列无不染着,程、朱不止染禅,康节亦不止老、庄也。
朱子谓:后世圣贤著书立言,以示后世。及世之衰乱,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拏,云云。
以著书立言看圣贤,便误矣。著书立言,莫道二帝、三王所不为,孔子六十岁以前举往圣之道法,与三千人学之,习之,要为东周,于身亲见之,何尝著书?虽六十后不得已为传后之谋,亦取道法之谱籍而删之、修之、定之,以为将来习行经济之准式,何尝着一书,而谓之立言示后哉?先生辈误认儒道,率天下成诵讲四书、五经之老、释,亦一等方外之士耳,尚辟异端哉?
朱子论「谷神不死」曰:谷,虚谷,中有神,受声所以能响,受物所以生物。
朱子解大学「明德」,以为「虚灵不昧,具众理而应万事」者,是即为老子「谷神不死」之说先入矣。吾儒所谓「明德」,即禀受于天,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德,见父知孝,见兄知弟,以至万皆从此出。孟子所谓「良知、良能」,子思所谓「诚明」,尧之「钦明」,舜之「浚哲」,孔之「一贯」,此「明德」也。「虚」之一字,从何来哉?朱子不惟错了尧、舜「和三事,修六府」,周、孔习行「三物」路径,即「德、性」二字,早为佛、老蔽之矣。同志但观予存性、存学,则此等自晓然,尺雾不能障青天矣。
朱子谓:庄子说得较开阔,较高远。
胸中终有羡慕庄子根子。
朱子言:孟子不辟老、庄而辟杨、墨,杨、墨即老、庄云云。
程、朱派头始终与尧、舜、孔、孟无干,程子还有一二近儒,朱子则并杨、墨亦不及,只著述、训诂,双目俱盲,其能「为我」乎?入仕二十七年,分毫无益于社稷生民,分毫无力于疆场天地;书生艳之,亦无可表章,左曰「义仓」,右曰「义仓」而已。义仓一节,亦非朱子创之也。宋之削弱自若也,佛、道之猖狂自若也,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湮没消沈自若也,金、夏之凭陵为君父生民忧灾自若也,其能「兼爱」乎?妄谓之「囗诗、书,身禅静,而别作一色之文人」,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。未知君子以为何如也?
朱子谓:杨、墨之说犹未足以动人,云云。
朱子谓:真空能摄众有而应变。
朱子之禅自欺欺世在此,集注每见此意。
又云:真空亦只是空,今不消穷究他,伊川所谓「只消就迹上断,便了」。
诚哉是言也,先生何不向迹上做工夫?
朱子谓:今之讲师后来谈议厌了,达么便入来,只静坐云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