俨问「『何不用』、『何不为』、主意、囗吻理会不得。」予曰:「汝小子辈多为朱晦庵分章裂节所误,反致不解。昔海刚峯先生论朱子发明经传之功,不抵其割裂经传之罪。幼时不晓海公意,近乃知之。如大学、中庸,自首至尾原皆一章,朱子却妄分大学为十一章,中庸为三十三章,以致许多不通。此章前后『所欲有甚于生』、『所恶有甚于死』紧相应,中『何不用也』、『何不为也』与『而有不用』、『而有不为』紧相呼。朱子却分四、五节中,隔断囗吻云,则凡可以偷生苟免者,皆将不顾义理而为之矣。故今人反理会不得。」【「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」节】
孟子先说出「仁,人心;义,人路」来,方说「求其放心」,分明是为舍弃仁义者发。「人心」配上「人路」,岂后世操存染禅宗者比乎?【「学问之道」节】
俨问:「『则引之而已矣』,非引其心乎?岂惟耳目?」予曰:「形、性不二,孔门一片工夫。故告颜子非礼勿视、听、言、动。治耳目即治心思也。孟子『先立其大』,似与孔门微别。后象山之学正是如此,想他资性高,直向根本上捉定。然颜子岂资性庸下者乎?孔子亦只是从『博文约礼』诱他。要之,学教之旨微异孔门。」【「曰钧是人也」节】
尝讲此章,因论科甲以诗词、帖括取士之法,作俑何人,其坏儒道、误人才、贼民命、降气运之罪,上通于天。莫道唐、虞、三代士习民风渺不可追,虽战国时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何可得哉!予尝言:修真德者受真福,修假德者受假福。今日莫道从吾存治,备举王道,使天下皆乐善真品而乾坤复泰,即单行选举、征聘一条,吾知假仁者必勉修定省、温清之子职,假义者必勉修隅坐、随行之弟道,假忠信者必勉修姻睦、任恤之贤行。此时,天下之为父兄、宗族、乡党者,享福何等哉!况至性自在人心,其鼓动真德,必更多乎!世之君子苟见愚说,而入朝不以更制科、复选举告其君者,其不仁当与作俑者等矣。【「孟子曰有天爵者」章】
仁之胜不仁也,如汤、武必胜桀、纣。今之为仁者,指后世宋襄、梁惠而言。到小惠不胜秦、楚,则谓之仁不胜暴。此又助于强暴之甚者也。彼行小惠者,亦终必灭亡而已矣。后世以理欲、公私训仁、不仁,千里矣。【「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」章】
俨问:「如何是『为仁不熟,反不如他道之有成』?」予曰:「存心养性不到终食不违处,反不如技艺农桑专心致志者羁着此心,不驰于人欲。发政施仁不到仁覆天下处,反不如富强霸术令行禁止者保大其国,不至于削亡。」【「孟子曰五谷者」章】
看「先立其大」、「知言」、「养气」等,似与孔门「学而时习」者不同,亦不见与章、丑辈行礼、奏乐用工夫处,便疑微异孔门。乃前云「深造之以道」,兹云「必以规矩」,何者是孟子之道,何者是其规矩乎?门人以周、孔之三物为朝廷之制度、学教之常事而不记乎,抑已如张起庵所云「即心是规矩」也?【「孟子曰羿之」章】
「亦为之而已矣」,「孝弟而已矣」,「乌获而已矣」,「是尧、是桀而已矣」,末云「求之,有余师。」何等容易,何等现成!真足鼓动人为圣志气,其指示人做工夫处曰:「服尧服,诵尧言,行尧行。」简易直捷,莫过于此。【「曰奚有于是」节】
元尝言二千年无圣人,非无作圣之人也,因作圣有二弊:一在视圣人之广大精微处为圣人事,畏之曰:「非我辈所敢望」;一在视圣人之曲行节目,谓圣人不在此,诿之曰:「即能此岂便是圣人?」是将万古无圣矣。元谓吾人为学,当如范睢为秦谋取天下,得尺是尺,得寸是寸,即如服圣人一服,不现合圣人之一服乎?诵圣人之一言,不现合圣人之一言乎?行圣人之一行,不现有圣人之一行乎?非孟子真作圣人之人,说不如此平实亲切,令人拜拱。【「子服尧之服」节】
有人于此,越人射之,则己谈笑而求宽免,道其自卑尊伊之情,望其一念大义而恕己也,无所责望也。其兄射之,则己垂涕泣而求宽免,道其一体骨肉之情,咎其忍心不仁而杀己也,不能无悲愤也。小弁之怨如是也。俗解二「己」一「其」字别作一人,诬矣。【「曰固哉」节】
孟子门下无如孔门之善学圣人者。然陈臻、屋庐辈能细心体验师长之行事而考究义理,不惟自己受益无尽,师长之得力亦多矣。【「他日由邹」节】
吾观伊圣之五就桀、成汤之使之五就桀,而叹二圣人仁之至、义之尽也。一就之冀其改也,见其不可而去。又久之,冀其或有悔与?再就之,又不可而去。至三,至四,至五,见其断不可矣,乃放之。又三年,使其如太甲之处仁迁义也,必反之。卒不可,乃伐之。【「孟子曰居下位」节】
孔子之在鲁也,三月大治,齐还侵地,冉、樊两胜齐师。公仪、柳、思乃不能保鲁之不削,致孟子「削何可得?」之言,一若削亦仅仅难之者。盖思、孟已渐失孔子之传,非复兵、农、礼、乐之学矣,又何责于汉、宋二代之儒哉!但中庸犹谆谆于位育,孟子汲汲于王道,是所异于后世训诂无用之学者。若徒「天命」、「率性」、「尽心」、「知性」等章,其于周、程、朱、陆之相去也几希。【「曰鲁缪公之时」节】
观此章大有慨于两宋矣。宋之事君者曰:「我能为君失土地、耗府库。」宋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也。「我能为君媚雠国、战必败。」宋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也。若有如老孟所称「民贼」者,吾必谓之良臣、良臣矣。是犹家之有子,然得孝子,家之上庆也;干子,次焉。将以败家子加干子,可乎?吾见其惑焉。【「孟子曰今之事君者」章】
观自古圣贤豪杰,都从贫贱困苦中经历过、琢磨成,况吾侪庸人,若不受煅炼,焉能成德成才?遇些艰辛,遭些横逆,不知是上天爱悯我,不知是世人玉成我,反生暴躁,真愚人矣!【「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」章】
尽心
心即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之心,是人人本有,故曰「其心」。人尽其恻隐等「四端」之心者,知其仁、义、礼、知之性也。性命于天。「知其性,则知天矣」。
知天,便知我这心性都是天命我的,不是悬空说个「尽」、说个「知」,便支吾过那天。须是静存动察,葆摄住我天赋的本心,礼陶乐淑,培灌起我天命的本性,天纔欢喜,方是所以「事天」也。正如父母生与我身子,付与我家业,我能保全,所以事父也。吾君命与我人民政事,我能料理,所以事君也。「贤者能无丧」章便是「存其羞恶之心」的样子。「桐梓」二章便是「养性」「养」字的注脚。朱子「履其事也」之解可谓的确。
能存养以事天矣,然或以所遇之顺逆、穷通贰其心,则事天者必不真,必不终,将获谴于天而夺其命矣,焉能立命?故必殀寿不贰,只修身以俟天之处我,方是「所以立命」也。此「立」字与论语「患所以立」「立」字同义。下章正发明此意。【「孟子曰尽其心者」章】
能修身以俟方是「顺受」,「尽道而死」方是「正命」。不然,岂惟犯王律、结怨雠、积货杀身者非正命也?凡贪财好色,不慎起居,不节饮食,诸致疾祸者,皆「岩墙」、「桎梏」也。【「孟子曰莫非命也」章】
「万物皆备于我矣」一句,孟子画出「仁」字本体。吾人之仁,原通天下为一体,只为一己不能复礼,便与天下隔绝。纔能使己胜外物,复了天理之则,便全了万物皆备之我,天下岂不归在我仁中?这「我」字即论语「己」字。「归犹许也」,千里矣。【「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」节】
「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」,即「能近取譬」。求仁之方,孔、孟如出一囗。除了人情物理,更无处下手,更无处见「万物皆备」之「仁」。絜矩之道,到底「平天下」方是「恕」行了,方是「明明德」于天下了。宋儒所见原别,故开囗便差。【「强恕而行」节】
刁文孝倒变孟子文法,曰:「着之而不行焉,察矣而不习焉,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,众也。」盖孟子所承者,周公、孔子之末流,天下狃于习行故套而欠着察;文孝所承者,周、程、张、朱之末流,天下惑于禅宗、训诂故套而不习行。其所慨皆伤心语也。【「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」节】
必其性分自足,视贫富如一,所谓「大行不加,穷居不损」者,岂止识力过人乎?【「孟子曰附之」章】
王道如桥梁之济渡,霸治如肩负而救涉。【「孟子曰霸者」章】
修己问:「『无他,达之天下。』集注及诸解家俱于『无他』二字不着痛痒,何也?」曰:「未得孟子之意也。
孟子是先有『达之天下』句在胸中,方说此章书,犹言不同别的,只人人亲亲敬长,行其本有之『良知、良能』者,仁义便满天下了。当与『道在尔』章参看。」【「亲亲仁也」节】
上文已言「无不知爱敬矣。」此句不通。【「亲亲」节注「虽一人之私」句】
宋家诸先生先坐个禅宗在内,将圣贤都牵来就他主意。如「孔子登东山」章,无来由生添上个「大而有本」,此章无来由添上个「至虚至明。」予谓此章前截只是大圣人杂于愚人而不惊,不自贤智,不大声色。深山中居,便是一个深山野人。及其闻善,却一往莫御。正如孔子于乡党,恂恂似不能言,俨然昌平乡中一乡人耳。及在宗庙朝廷,却便便言,大圣人一样气象。因顾修己曰:「吾之不理人囗,不洽人情,正少此意。真可愧也。」【「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」章】
此章论人品都在好边,一等进一等。「事君人者」以能事是君,则为容为悦;若不能事是君,则无以自容,自心不悦矣。如注「阿徇」「逢迎」「鄙夫」「妾妇」,则下节「悦」字说不去矣。但事君人专以得君爱君为主,如程济、杨叶史诸君子,止知事惠宗而已矣,社稷安危不计也。若于忠肃,则以安社稷为悦英宗,生死不计矣。俨侍曰:「时说不称『臣』,而曰『事君人』,贱之也。」予曰:「否。下『天民』不称人,更贱于人乎?『有大人者』,非人乎?」【「孟子曰有事君人者」章】
吾自幼不解「盎于背」。自吾友张文升方悟出。文升少时乘驴行吾前,吾背后望之,殊异于人,思近地,莫揣其谁也。鞭驴追之,及视之,文升也。乃叹曰:「一才子盎背如此,况圣贤乎?」
「施于四体,四体不言而喻」言所性之德,克布于四体,动容周旋中礼,不待言语而人共喻。君子盛德之发现,如子夏叹君子之三变,门人记夫子温厉,威不猛,恭而安,乡党一篇皆是也。注「不待吾言,四体晓吾意」,谬矣!试问常人之四体有待人言语而后喻者乎?【「君子所性」节】
孟子气象甚广大,规略甚旷远,只谈学常从事父从兄上着力,谈治必在田里树畜上着手,便平实,便王道,前无五霸,后无宋儒矣。【「五亩之宅」节】
「孔子登东山」二句,犹言在一国则高于一国,在天下则高于天下也。小鲁、小天下,便有鲁之人物难为观、天下人物难为观意了。故下紧承「观海」二句,总言孔子即是天下的泰山、万河的大海,但游其门,凡诸子百家之言俱不足道矣。盖其道盛大流行,汪洋无际,如水之澜,照耀乾坤,发隙不遗,如日月之明。即如子贡形容夫子宗朝之美,百官之富一例看。圣道之广大高明如此,入道君子若非如圣门兵、农、礼、乐各具一体,斐然成章,焉得达到圣域乎?看「盈科」「成章」四字,自非后儒空谈静敬、从事训诂者所可彷佛分毫。注「道之有本」,千里矣。通章何处有此意?【「孟子曰孔子登东山」节】
吾尝痛禅宗、章句之惑天下,而有矫激之论曰:「自静敬、注疏之学行,莫道尧、舜、周公之道亡,求如古之异端不可得矣。试观今世,若有为我之杨子,虽充塞圣人亲民之大道,苍生不被其泽,尚使人自全一己;若有兼爱之墨子,虽充塞圣人明德之大仁,施恩无序,尚使苍生实被其排难守卫之功。何至主教大儒读讲著述,耗损自身之心血精力,双瞽其目,尺寸无补于社稷世运,沦胥以亡,其流祸后世,使国无政事、人无才德、民无教养,举一切而皆空之如此乎?故妄谓:仙、佛之害,甚于杨、墨;理学之祸,烈于仙、佛。」【「孟子曰杨子」章】
凡书中「有为者」,张仲诚皆主干济天下说。【「孟子曰有为者」章】
孟子之为教也,门人有「一若登天」之语,王子有「士何事」之问,恐当时已失周公、孔子六德、六行、六艺之教矣。如尚习行,许多人必无此言。【「王子垫问曰」节】
「杀一无罪非仁也」,故天德好生。晋石崇以劝酒杀人,流血阶前,王导、王敦将相坐其上。不惟崇莫之忌,而导、敦恬不之怪,天理全灭。五胡之惨,桓、刘之祸,岂偶然哉?幸也,茂弘之首未枭。【「曰何谓尚志」节】
孟子师弟设言以究天理之尽耳,周家八议之法亦不可不知。【「桃应问曰」章】
宋儒但醒此章,必不分天命之性、气质之性为二矣,必不谓气质为杂、为恶矣,必不敢谓「密于孟子」、「备于孟子」矣。读孔子「性相近,习相远」而不悟恶之所从来,读此章而不悟气质、天性之为一,信囗拈战国告、荀、后世禅宗以为奇者,可谓愚谬矣。【「孟子曰形色天性也」节】
俨问:「时说急于亲近贤人,是否?」曰:「若是说智,或作亲爱贤人亦通。此句原是行仁之急务,自当以『亲亲』『贤贤』为急,观文、武九经,急于亲亲尊贤可知。」【「孟子曰知者」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