性理评
程子曰:「古人虽胎教与保傅之教,犹胜今日庠序、乡党之教。古人自幼学,耳目游处所见皆善,至长而不见异物,故易以成就。今日自少所见皆不善,才能言便习秽恶,日日铄销,更有甚天理!既知少时缺习善之功,长时又习于秽恶,则为学之要在变化其习染,而乃云「变化气质」,何也?
勿谓小儿无记性,所历事皆能不忘。所历事皆不忘,乃不教之历事,何也?
如养犬者不欲其升堂,则时其升堂而扑之;若既扑其升堂,又复食之于堂,则使孰从?虽日挞而求其不升,不可得也。养异类且然,而况人乎!故养正者圣人也。」先生倡明道学,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,乃废周公、孔子六艺而贵静坐读书,不几扑其升堂又食于堂乎?虽日挞而求其不空寂浮文,何可得也!养正之功,或不若是。
朱子曰:「古者初年入小学,只是教之以事,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及孝弟忠信之事。自十六七入大学,然后教之以理,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孝弟忠信者。既言此,何不学古人而身见之?要之,孔门称古昔,程、朱两门亦称古昔,其所以称者则不同也。孔门是身作古人,故曰「吾从周」;二先生是让与古人,故曰「是难」。孔门讲礼乐,程、朱两门亦讲礼乐,其所以讲者则不同也。孔门是欲当前能此,故曰「礼乐君子不斯须去身」;二先生是仅欲人知有此,故曰「姑使知之」。
古人自入小学时,已自知许多事了,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功夫;今人全未曾知。古人只去心上理会,至于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;今人只去事上理会。朱子叹人全未曾知,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饮饥食。如所云「古人入小学已知许多事,入大学只做此功」,何其真切也!而下文「古人心上理会」,「今人事上理会」之语,又与上文自相混乱矣。
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,所以大来都不费力。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大纲都学了,及至长大,也更不大段学,便只理会致知穷理功夫。而今自小失了,要补填实是难;但须庄敬笃实,立其基本,逐事逐物理会道理,待此通透,意诚心正了,就切身处理会,旋旋去理会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也是合当理会的,皆是切用;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道理,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,又干自家身己甚事!「要补填」三字,见之大快,下却云「难」,是朱子学教之误,其初只是畏难而苟安。
古人小学教之以事,便自养得心,不知不觉自好了;到得渐长,渐更历通达事物,将无所不能。今人既无本领,只去理会许多闲骨董,百方措置思索,反以害心。既如此,何故说上段话?可怪,可怪!
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,一岁有一岁工夫。到二十时,圣人资质已自有二三分。此周公以人治人,使天下共尽其性之道,所以圣贤接踵,太和在成周宇宙闲者也。朱子知之而不学之,岂不可惜!然愚于此二段,深幸存学之不获罪于朱子矣!
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,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,收敛身心,却方可下工夫。或云敬当不得小学,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。敬字字面好看,却是隐坏于禅学处。古人教洒扫即洒扫主敬,教应对进退即应对进退主敬;教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即度数、音律、审固、罄控、点画、乘除莫不主敬。故曰「执事敬」,故曰「敬其事」,故曰「行笃敬」,皆身心一致加功,无往非敬也。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,专向静坐、收摄、徐行、缓语处言主敬,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,去道远矣。或云「敬当不得小学」,真朱子益友,惜其未能受善也。
尝训其子曰:「起居坐立,务要端庄,不可倾倚,恐至昏怠。出入趋步,务要凝重,不可僄轻,以害德性。以谦逊自牧,以和敬待人。凡事切须谨饬,无故不须出入。少说闲话,恐废光阴,勿看杂书,恐分精力。早晚频自检点所习之业。每旬休日,将一旬内书温习数过,勿令心少有佚放,则自然渐近道理,讲习易明矣。」先生为学得力处,备见训子一书,故详录之。充此气象,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,然孔门学者果如斯而已乎?是在有志实学者自辨之。
问:「小学载乐一段,不知今日能用得否?」曰:「姑使知之。古人自小即以乐教之,乃是人执手提诲,到得大来,涵养已就,稍能自立便可。今人既无此,非志大有所立,因何得成立!」孟子曰:「我知言。」盖言者,心声也,故一言而觇其终身,不可掩也。况朱子大儒,亦不自掩,固昭然可见者。如人问小学载乐不知今日能用之否,何不答曰,「书上所有都是要用,不用,载之何为」!而乃曰「姑使知之」。然则平日讲学,亦不过使人知之而已,亦不过使人谓我知之而已。
因论小学曰:「古者教必以乐,后世不复然。」问:「此是作乐使之听,或其自作。」曰:「自作。若自理会不得,人作何益!古者国君备乐,士无故不去琴瑟。日用之物,无时不备于前。」言之亲切如此,只不肯自做主意,作后世引路人,不作前圣接迹人。岂知历代相接,都作引路人哉!此人人说引路之言而圣人之正路益荒也。「前贤之言,都是佩服躬行,方始有功。不可只如此说过,不济事。」不知是自悔语,是责人语,但将「博学之」改为「博读书,博作文」,便不似圣门「佩服躬行」旧传受。朱子数则,知之真矣,而不行,何哉?
东莱吕氏曰:「教小儿先以恭谨,不轻忽,不躐等。读书乃余事。」佳。先生辈何为只作余事?
临川吴氏曰:「古之教者,子能食而教之食,子能言而教之言。欲其有别也而教之异处,欲其有让也而教之后长,因其良知良能而导之,而未及乎读诵也。教之数,教之方,教之日,与夫学书计,学幼仪,则既辨名物矣,而亦非事乎读诵也。弟子之职,曰孝,曰弟,曰谨,曰信,曰爱,曰亲,行之有余力而后学文。今世童子甫能言,不过教以读诵而已,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!」草庐叙古教法,两言非事读诵,又曰「今世童子,不过教以读诵而已,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!」其言一若甚厌夫读诵之习者。五季之余,武臣司政,民久不见儒生之治,世久不闻诗书之声。积废之极而气数一返,周、程、张、朱适逢其会,以诵读诗书,讲解义理为倡,又粗文以道德之行,真不啻周公、孔子复出矣。此所以一树赤帜而四海望之,一登高呼而数世应之,呜呼盛哉!而流不可返、坏不可救之祸,实伏于此。吴氏亦犹行宋儒之道者,而出言不觉至是,盖诵读之焰已毁而举世罔觉,又不容不露其几也。而吾所甚惧,正在此几也。文盛之极则必衰,文衰之返则有二:一是文衰而返于实,则天下厌文之心,必转而为喜实之心,乾坤蒙其福矣。达而在上,则为三代,即穷而在下,如周末文衰,孔子转之以实,虽救之未获全胜,犹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脉。不然,焚坑之祸,岂待秦政之时哉!一是文衰而返于野,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,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。如有宋程、朱党伪之禁,天启时东林之逮狱,崇祯末献忠之焚杀,恐犹未已其祸也,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。易曰:「知几其神乎!」余曰:「知几其惧乎!」
程子曰:「解义理若一向靠书册,何由得居之安,资之深!不惟自误,兼亦误人。真语。
古之学者,优柔餍饫,有先后次序;今之学者,却只做一场话说,务高而已。知及此矣,其教及门,乃亦未见古人先后次序,不又作话说一场而已哉!
今之学者,往往以游、夏为小,不足学;然游、夏一言一事,却总是实。」程子虽失圣门成法,而胸中所见犹实,故其言如此。朱子去此则又远矣。
问:「如何学可谓有得?」曰:「大凡学问,闻之知之皆不为得。得者,须默识心通。学者欲有所得,须是诚意烛理。」程、朱言学至肯綮处,若特避六艺、六府之学者,何也?如此段言「闻之知之皆不为得」,可谓透宗语矣。下何不云,「得者须履中蹈和,躬习实践,深造以六艺之道,乃自得之也」?乃云「须默识心通」,不仍是知之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