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之道德纯备,学术通明,求之当时,殆绝伦比。然不求知于世,而亦未尝轻以语人,故上之人既莫之知,而学者亦莫之识,是以进不获行于时,退未及传之于后。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,悠然不知老之将至。盖所谓「依乎中庸,遁世不见知而不悔」者,先生庶几焉!合二段观之,则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。夫闻恶而信,闻善而疑者,小人也;仆即不肖,何忍以小人自居乎!但以唐、虞、三代之盛,亦数百年而后出一大圣,不过数人辅翼之。若尧、舜之得禹、皋,孔子之得颜、曾,直如彼其难,而出必为天地建平成之业,处亦一年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,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,断无有圣人而空生之者。况秦、汉后千余年间,气数乖薄,求如仲弓、子路之辈不可多得,何独以偏缺微弱,兄于契丹,臣于金、元之宋,前之居汴也,生三四尧、孔,六七禹、颜;后之南渡也,又生三四尧、孔,六七禹、颜?而乃前有数圣贤,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,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,两手以二帝畀金,以汴京与豫矣!后有数十圣贤,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,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,两手以少帝付海,以玉玺与元矣!多圣多贤之世,而乃如此乎?噫!
先生少年豪勇,夜醉,驰马数里而归。后来养成徐缓,虽行二三里路,常委蛇缓步,如从容室中也。问:「先生如何养?」曰:「先生只是潜养思索。他涵养得自是别,真所谓'不为事物所胜'者。」孔子但遇可悯可敬,便勃然变色;忽而久,忽而速,似为事物所胜,乃是圣人。释氏父子兄弟亦不动心,可谓「不为事物所胜」,却是异端。
古人云「终日无疾言遽色」,他真个是如此。寻常人叫一人,一二声不至,则声必厉;先生叫之不至,不加于前也。寻常人去近处必徐行,出远处必行稍急;先生出近处也如此,出远处亦只如此。又如坐处壁间有字,某每尝亦须起头一看;若先生则不然,方其坐固不看也,若是欲看,则必起就壁下看之。其不为事物所胜,大率如此。行远不加急;叫人不至,声不加大;坐处有字,必不坐看;天地间岂有此理乎!莫谓「可以速则速,可以久则久」之孔子不如此,虽伯夷、柳下惠亦断非如此气象。
先生居处有常,不作费力事。只「不作费力事」五字,不惟赞延平,将有宋一代大儒皆状出矣。子路问政,子曰:「先之,劳之。」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;儒者不费力,谁费力乎!试观吾夫子生知安行之圣,自儿童嬉戏时即习俎豆、升降,稍长即多能鄙事,既成师望,与诸弟子揖让进退,鼓瑟,习歌,羽钥、干戚、弓矢、会计,一切涵养心性、经济生民者,盖无所不为也。及其周游列国,席不暇暖而辄迁,其作费力事如此,然布衣也。周公,文王之子,武王之弟,成王之叔,身为上公者也。而亦多材多艺,吐餔握发以接士,制礼作乐以教民,其一生作费力事又如此。此所以身当国钧,开八百之祚于宗周,其人材至末流,犹堪为五霸之用。虽为布衣,布散三千人于天下,维二百年之国脉,其士风之塌坏,犹足供七雄之用。故曰「儒者天地之元气」,以其在上在下,皆能造就人材,以辅世泽民,参赞化育故也。若夫讲读著述以明理,静坐主敬以养性,不肯作一费力事,虽曰囗谈仁义,称述孔、孟,其与释、老之相去也者几何!
先生厅屋书室,整齐潇洒,安物皆有常处。其制行不异于人。亦尝为任希纯教授延入学作职事,居常无甚异同,颓如也。真得龟山法门。当斯世而身任教授,焉得无甚异同乎,又焉得以「颓如也」为德容乎?其与龟山之混迹同尘,一矣。宜朱子称为「真得龟山法门」也。
问:「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状,云'终日危坐,以验夫喜怒哀乐之前气象为如何,而求所谓中者',与伊川之说若不相似。」曰:「这处是旧日下的语太重。今以伊川之语格之,则其下功夫处亦有些子偏。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,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,不似别人。今终日静坐,只是且收敛在此,胜如奔驰。若一向如此,又似坐禅入定。」看朱子前日所言,丝毫未稳,皆不难自驳倒。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进,必豁然改悟。恨吾生也晚,不获及门矣!静极生觉,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,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,只可虚中玩弄光景,若以之照临折戴则不得也。吾闻一管姓者,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,止语三年。汪之离家十七年,其子往觅之,管能预知,以手画字曰:「汪师今日有子来。」既而果然。未几,其兄呼还,则与乡人同也。吾游北京,遇一僧敬轩,不识字,坐禅数月,能作诗,既而出关,则仍一无知人也。盖镜中花,水中月,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。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,其光景愈妙,虚幻愈深,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,玩弄其花月一生,徒自欺一生而已,何与于吾性广大高明之体哉!故予论明亲有云:「明而未亲,即谓之明,非大学之明也。」盖无用之体,不惟无真用,并非真体也。有宋诸先生,吾固未敢量,但以静极有觉为孔子学宗,则断不敢随声相和也。
问:「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?」曰:「只是要见气象。」陈后之曰:「持守良久,亦可见未发气象。」曰:「延平亦是此意。」又问:「此与杨氏于未发前体验者,异同何如?」曰:「这个亦有些病。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,便是已发;若观时恁着意看,便是已发。」问:「此体验是着意观,只恁平常否?」曰:「此亦是以不观观之。」观此及前节,则宋儒之不为禅者鲜矣,而方且攻人曰「近有假佛、老之似以乱孔、孟之真者」。愚谓充此段之意,乃是假佛、老之真以乱孔、孟之似耳。
某旧见先生时,说得无限道理,也曾去学禅。先生云:「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,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?道亦无奇妙,只在日用间着实用工夫处理会,便自见得。」后来方晓得他说,故今日不至无理会耳。原来朱子亦曾学禅,宜其濯洗不净者,自贻伊戚矣!延平谓之曰,「汝悬空理会许多,而前却理会不得。」理会面前者,惟周公、孔子之道。朱子自言不至无理会,以今观之,日用间还欠理会。盖二先生之所谓「面前事」,较释氏之悬空而言耳。若二先生得周、孔而见之,其所以告之者,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。
猗欤先生,果自得师。身世两忘,惟道是资。精义造约,穷深极微,冻解冰释,发于天机。干端坤倪,鬼秘神彰,风霆之变,日月之光,爰暨山川,草木昆虫,人伦之至,王道之中,一以贯之,其外无余;缕析毫差,其分则殊。体用浑全,隐显昭融,万变并酬,浮云太空。仁孝友弟,洒落诚明,清通和乐,展也大成。婆娑丘林,世莫我知,优哉游哉,卒岁以嬉。前资禀劲特二段已极推崇,此祭文中写状,尤极酣浓不遗余力,延平虽贤,恐未能当之。昔吾寄书于友人任熙宇,因其长刀笔事,内有「萧、曹之才,兼慕孔、孟之道」二语,任答书云:「凡誉人失实,即是自己离道。仆之驽下,轻诬以萧、曹,即道兄须臾之离道。」予当时读至此,悚然若魂飞,惊愧无地,自谓与任老相交,得力于此书者不浅也。朱子何其见游、杨诸公之明而推其师之侈也!抑笃服之切,不觉其过情欤?乃于静坐之说,亦明不以为然,又可疑也。
朱子曰:「胡文定曰:'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!'此语好。」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,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,只教人明理。孔子则只教人习事,迨见理于事,则已彻上彻下矣。此孔子之学与程、朱之学所由分也。二论、家语中明明记载,岂可混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