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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炎凉岸(2)

不多时,袁七襄果然来了。冯国士躬身迎着,同入中堂。袁七襄极言失迎有罪,并致谢其招饮之情。冯国士只认做谢他昨日所送的礼,只唯唯谦逊了几句。谁知尤寡悔一场脱冒,初还担着鬼胎,及至几句唐突,竟混过去了,心里好不快活。茶罢,便请入席。三人谈今论古,极其欢畅。袁七襄道:“冯兄尊庚几何了?”冯国士道:“今年已是三十。”袁七襄道:“小弟倒长一岁。今吾兄才名藉藉,明年秋战,定然首捷南宫。至于小弟,一事无成,折身不吏。较之吾兄,万万不及。”冯国士道:“兄长名高宪署,赞宣德化,官民仰赖,正男儿得行其志之时。小弟村鄙浅儒,上不见用于朝廷,下复取憎于时辈,言之可耻,实不能及兄长之万一,何反以此相戏耶!”袁七襄道:“祖父书香未远,子孙身充贱吏,是为不肖,故心有未惬耳。”冯国士道:“兄长得过几位公郎了?”袁七襄道:“尚无所生。今贱内尚怀妊两月。”冯国士道:“原来兄长亦未举子。小弟敝房,亦有两月之孕,可见子嗣艰难若此。”尤寡悔鼓掌笑道:“世间有如此奇巧的事,今彼此意气相洽,情谊正长,何不联一指腹之盟,日后两家至戚往来,岂不愈加亲厚。”袁七襄尚未开口,倒是冯国士踊跃喜叫道:“老舅所言,实为美事,从来指腹割襟,于礼最重。倘两家生男则为弟兄,两家生女则为姊妹;若一男一女,则为夫妇。但愧寒家福薄,高门不屑俯从,如何是好?”袁七襄道:“只是小弟不敢仰攀,吾兄既不嫌弃,自当如命,即烦尤兄作一主盟可也。”尤寡悔道:“小弟当身任其责,不敢逊辞。今日一言,生死不可移易。倘日后或因势利更心,贫富易辙,小弟叨为证盟,自有公论。”冯国士大喜道:“足见金石之言,便当以此为定。”忙叫家人,供起香案。三人拜了天地,设下盟誓,又复席畅饮。觥筹交错,直饮到疏星隐约,夜色胧葱,方才酩酊而散。有诗为证:

割襟指腹古曾闻,今日高怀又见君,

谁道女牛偏乞巧,蓝桥咫尺锁深云。

从此,两家不时往来,果然愈加亲密。那些游手恶少、蹩脚馄饨,都潜踪敛迹,再也不敢来动惮他了。冯国士安心乐意,始得用功读书。及至尤氏分娩,生来却是个女儿。冯国士好生没兴,然心里只望袁七襄得个儿子,与他联了姻,始终藉其荫庇。谁知偏不偶,直到明年七八月里,袁家只是不产。两家都惊惊惶惶,不知是祸是福。其年冯国士已考了栏场科举,入场乡试,也是神天护佑,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举人,两家好不贺喜。忙乱了一两月,便打点上京会试。袁七襄设席饯送。饮酒中间,惟以妻妊未产为忧,嗟叹不置。冯国士道:“凡事听之于天,且不必忧虑。今已二十个月,若得男胎,必然大贵。小弟虽叨一第,前程尚尔茫然。年来沾庇良多,岂不知感。倘小弟逗留帝都,家中百凡事体,还仗吾翁护持。指腹之盟,决不敢负。专候弄璋之日,即行下聘,以成百年婚好,两家方无浮泛之虑。”袁七襄道:“弟恐贵贱情分,云泥路隔。今吾兄不以显荣易志,足征厚德君子,弟复何忧。但贱内怀胎日久,男女未知,吉凶莫保。倘小弟福浅,所生非子,便不必说;若幸而得男,在吾兄高谊,可以无虑。诚恐小人之言,以下贱为耻,或有变更,则从前盟誓置之无地,又不得不深虑耳!”冯国士道:“吾闻智者不惑,纵有阻挠,小弟断无更变。若吾翁鳃鳃过虑,则竟以小弟为言而无信之人了。”袁七襄便不好再说,只得欢欢笑笑,尽酣而散。次日,冯国士发装起程,亲友争相趋送。因是有钱之家,老早上京。到京才是十月尽间。寻了下处,预先看些风色。图谋了月余,方有个机会,已暗暗做下进士的关节不题。

却说袁七襄妻子谢氏,直至是年腊月十五,忽梦红日坠于中庭,化为彩凤,飞入怀中,陡然惊醒,便觉腹痛。袁七襄连忙起身,约莫三更多天气,唤醒婢仆。不多时,已生下一子,合家欢喜,叩谢天地。袁七襄因感所梦,即取名曰袁化凤。三朝满月,冯家备下极盛的礼盒,到门贺喜。彼此俨然亲家往还,一发欢好愈胜。到来年,冯国士果然财帛有灵,竟中了进士。报到家中,亲友填门庆贺,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,几乎风光煞了。到得廷试,又殿了二甲,除授工部主事,忙差两个长班两个管家,到开封府迎接家眷。此时袁七襄虽得了儿子,却见冯国士登时高步青云,竟成显宦,忙忙的迎接家小进京,自己一段指腹为婚的事,茫无着落,只得去寻尤寡悔,央他到姐姐面前,道达此意,讨个信息。尤寡悔道:“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张,家姊不过女流,怎好专主。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,待小弟面致家姊丈,自然有个分晓。老兄且莫性急,一月之后,是与不是,便可了决。”袁七襄惊异道:“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担当,还恐日后贵贱移心,必持公议;今吾兄先持两见,则令姊丈保无炎凉之异耶!”尤寡悔道:“小弟当日果虽有言,然亦不过从中撮合。至于儿女大事,毕竟吾翁与家姊丈自出妙裁,旁人似难作主。所以不敢担当得稳。况家姊丈未必有图赖的念头,何消如此着急。”袁七襄道:“非是小弟多虑,当年此事,实实吾兄玉成。况令姊丈读书君子,名教所关,岂有更变。吾兄盟言在耳,亦岂相忘。只求于令姊丈面前,以当日之言相告,便见始终不渝之德了。”尤寡悔道:“这个何屑消说得,此事小弟亦有责任,难道反使家姊丈做个没信行的坏人吗?”袁七襄喜道:“吾兄成人美事,足见高怀。”两下一笑而别。到临起身时,袁七襄仍备许多礼盒,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。

未知冯国士后来可与袁七襄家联姻?更不知可有变局否?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姐弟同谋激姐夫耻贫贱而悔约亲翁诡计逐亲母乘患难以快心

诗曰:

儿女情方始,云泥路遂分,

直须言势利,空自说殷勤。

计必从贤舅,机尤昧小君,

可怜袁氏子,少小历纷纭。

话说冯氏家眷到京,一番叙会,自不必说。冯国士即忙备酒,与尤寡悔洗尘。当夜姐夫姊弟三人,坐在一处,说些家常话儿。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,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。冯国士道:“前年有一番盟约,今老袁即得了儿子,这段姻亲也是天缘,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,还是目下就来纳聘,还是过一年半载,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?”尤寡悔道:“他只说待我觑便到家里受茶,也不曾说及这话。但小弟尚有几句话儿,正要与姐夫斟酌。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,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。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,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:“自家至亲,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。”尤寡悔道:“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,不过偶然说及,不曾议个妥当。我想衙门中人,自古迄今,兴废不常。万一日后有些破败,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?此事亦不可不虑。况姐夫联登甲第,位列星曹,外台指日可冀。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,甚觉不成体成。古云:‘丝萝附乔木’,养女毕竟攀高,岂有公卿之女,倒嫁与磨膝皮、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,可不笑杀了天下人。我劝姐夫,还该拒绝了他,另攀个门当户对,方不玷辱冯门高雅。”冯国士道:“我岂不愿攀高,况衙役终属下人,非出吾之本愿。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,亏他保护了许多,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,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。”尤氏听罢,便从旁撺掇道:“当初虽然藉他荫庇,不过隐然消弭了衅端,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,也不曾劳动他。今你既中进士,身为郎司,自家威风使不尽,那做衙役的人,还图他甚么护持?快快摈断这葛藤,不要被旁人耻笑。”冯国士道:“你们既有志气,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。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,渐渐疏远他便了。”三人计较已定,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,只剩下烘烘一团势力的局面了。

话分两头,再说袁七襄,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,叮嘱求亲之事,眼巴巴望些好音。谁知过了几月,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,心里好生焦躁。欲待自到京中会他,只因宪务羁身,再也丢手不得。又过了些时,恰好是年吏缺考满,同事数人,一同咨部。袁七襄因一事两便,好不喜欢,就忙忙的收拾进京。还打帐有几年耽搁,家中事体,交与谢氏,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。外边田产帐目,托个老成管家执掌,自己带了千金,同两个家人,雇了一乘驴轿,两头牲口,不上半月,赶到京中,寻个寓所住下。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。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,不便去见他。部里又无考选日期,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。打听冯国士公务尚未得完,好生纳闷。

偶然一日,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,天已薄暮。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,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,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。袁七襄不知甚么来历,大嚷道:“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,并无犯法事情,怎的拿我?敢是错认了人?”骁骑道:“奉三法司坐名来拿,怎的错认!”一头说,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,果然一名不差,众人方才慌了。忙问道:“只不知为甚么事体?”骁骑道:“不过旧案牵连,辩得明白,自然无事。”众人只得随着走去。到了法司衙门,逐名点过,便叫钉了,下在牢中,等各犯解齐会审。一声吆喝,带出衙来,昏天黑地,擎入刑部狱中去了。正是:

前程如漆尚迷津,谁道先为缧绁人?

自是公门水火地,不关荣辱是清贫。

看官,你道袁七襄等十余人,遭此黑陷,却是何故?原来,是年正值京察,河南抚院有几件旧案事情,竟被京堂察怀。袁七襄等都是旧案内承行经手之役,故株连在案。同事四五十人,都已到河南去提了,独袁七襄等咨送在部,故另获监候,以待质审。袁七襄带来个家人,见家主拿去监在狱里,慌了手脚,星夜奔回家中,报知谢氏。谢氏惊得冷汗淋身,哭倒在地。家中几房奴仆,见家主犯了钦案大事,眼见得无可靠托,又恐怕日后定有株连,不上两日都搬走了。谢氏也没法留他,只得听其自然。但想要营为丈夫的事体,思量又没头路。连忙将田地托人尽行贱卖,止得半价到手。因去央求亲族,托他上京打点。谁知人情浅薄,见是钦案,恐防连累,随你膏肉至亲,或推身子不健,或说事务匆忙,尽皆坚辞不去。谢氏心里发着急。想道:“袁氏宗祧,虽有这点骨血,尚未过岁,未知可能成立。丈夫乃终身仰望之人,岂忍坐而不救。今冯家在京,现任做官,有此一脉姻亲,莫若我自到京中,当面求他,定然肯用一臂之力。但是吾妇人家,路上不便。只有一个嫡亲侄儿,叫做袁吉,也曾做过经纪,路上倒也撇脱。除非央他同去,才是稳当。今吾家中奴仆,已是星散。只有一个奶子,一个丫头,也尽可服侍。”算计停当,就叫奶子道:“去请了袁大官人来,我有说话要与他商量。”奶子领命,竟到袁吉家来不题。正是:

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话分两头。且表袁吉,近来正为做一桩生意折了本钱,在家中纳闷,甚觉无卿。忽见婶氏差奶子到来呼唤,即时应诺,来见婶娘。谢氏就将前后真情,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。袁吉听了,一诺无辞。谢氏满心欢喜,连夜收拾些细软,带了田价银子,雇了驴轿牲口,与奶子丫头男女四人,并抱着小儿一同上路。不分昼夜,赶到京师,寻间房子住下。连夜叫袁吉,将十来两银子送与监门使用,通了一个信息。袁七襄已知妻子来京,定求冯家救缓,心中略宽了几分,不在话下。正是:

莫信直中直,须防人不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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