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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4章 调虎离山果真多智引狼入室何苦劳心(1)

嗣后愈拌愈熟,大有非见不欢之势。吴奶奶有一天要请玉玲珑到她家游玩,玉玲珑情难固却,一口应允。两个人都有包车,一先一后,坐到吴公馆门口,下车进内。吴奶奶当先带路,引玉玲珑穿堂入室,到她卧房里面,让她左榻床上坐下。玉玲珑放眼看吴奶奶房中的陈设,虽不及自己家中富丽,却也精致异常,一式都是红木。她坐的乃是张红木榻床,两面横放着一封粉红花洋布套的鹅绒小枕,居中一只红木套盘,排列全副白铜烟具,摩擦得光可鉴人。还有一管细竹烟枪,口上镶的象牙,已变成紫黑色,可见经过年代也着实不少。玉玲珑初见吴奶奶,已估量她有鸦片烟瘾,至此笑问姊姊每天吸多少烟?吴奶奶微笑说:“我不过吸几筒解闷,并没多大烟瘾。身子好的时候,每天只消四五钱也够了。有时身子不爽,就不免多吸。”

玉玲珑听说,暗想四五钱的烟瘾不可谓小,亏她还说吸着解闷,不知她认真要吸多少。吴奶奶一面唤使女倒茶,一面划火燃着烟灯,带笑问玉玲珑可能吸烟?玉玲珑道:“我虽然不能吸烟,不过家中也备着烟具。老爷虽没烟瘾,遇着高兴头上,也喜欢吸几筒之故。他有时嬲我吸了一筒,我便要整夜头眩,不能安睡,大约我生来没吸烟的福分呢。”

吴奶奶道:“你们既没烟瘾,还以少吸为妙。因我从前也为着逢场作戏,偶然吸几筒,吸上了,至今变作终身之累,遇着看戏太迟,失了瘾,便要头疼脑涨,所以十二点钟敲过,就急着要回来过瘾,好戏往往看不着。有时有客人在家,连招待的工夫都抽不出,先要紧弄这盏烟灯,不免得罪贵客,岂非受这烟的累吗!”玉玲珑道:“那又何妨。烟瘾来时,就火烧到床沿上,也要吸完了,才肯走的。这是吸烟人常态,知道的人,谁也不能怪你。”吴奶奶道:“如此我告罪了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尽吸罢,难道我还要你招待不成!”

两个人一边讲话,一边吸烟,不知不觉,已坐了一点余钟。玉玲珑起身告辞,临行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听了,请她闲时到她家玩耍。这原是一句客套,不意吴奶奶第二天就诚诚心心上门拜访,与玉玲珑畅谈多时始走。又赏她家一班下人,每人一块洋钱。玉玲珑深悔昨儿自己大意,没给钱吴家下人,又急急前去候她,补赏下人一块钱。她一去,吴奶奶马上又来回拜。此往彼来,就此成为莫逆。你道吴奶奶因何这般巴结玉玲珑?却也有个缘故。原来这吴奶奶便是前回所叙那个吴四奶奶,她既作弄了裘天敏,此后就不敢再到男堂子,夜夜在月仙舞台看戏。因她心中十分中意君如玉,故而不惜工本的前去看他。可巧如玉与玉玲珑相得正欢,所谓心无二用,成了个落药有意,流水无情。吴奶奶明查暗访,知道如玉现被这样一个人绊着不放,但她与玉玲珑素来面不相识,恰巧这天两个人互通名姓,玉玲珑虽不知吴奶奶底细,吴奶奶却已知玉玲珑根底。她明知情敌当前,却也并不仇视,反曲意逢迎,有心将她巴结,意图就借她身上作一条终南捷径,若得和君如玉吃一餐饭,讲几句话,就死也情愿。玉玲珑那知就里,果被她一拍就上。吴奶奶又不惜小费,竭力笼络他家一班下人,以致玉玲珑阖家上下,没一个不说吴奶奶为人好的。往来既密,玉玲珑渐将自己和君如玉这段事,泄露些口风给她。吴奶奶听了,仍唯唯诺诺,不露声色,也不急着教她介绍和如玉相见。倒是玉玲珑因吴奶奶来时须与如玉避面,仍多不便,自己先要紧替他两个人介绍,见了一次,吴奶奶的心愿,也算遂了一半。但她因有玉玲珑在旁,对着如玉装出十二分正经模样,毫不露分毫轻狂态度,玉玲珑竟当她是个规矩人儿,什么事都不避她,常拖着她和如玉同台吃酒。吴奶奶得步进步,又把希望推广,想撇去玉玲珑,自己和如玉吃一餐饭,好说几句钦慕的话儿。但她虽有这个心愿,在实际上可是万办不到的。因这件事,若被玉玲珑知道,可不要和她过不去么。因此她只能把这念头存在心上,待时而动。这也不在话下。讲到玉玲珑每夜到戏馆中去,常浓装艳抹,珠围翠绕,令见的人目眩心惊,不敢逼视,谁不当她大家眷属。一班急色儿涎垂三尺,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,更不知凡几。内有个名唤小松的,出身也是富家之子,终日锦衣玉食,无所事事。不免有一班狐群狗党,诱他偷香猎艳,效时下拆白党的行为。小松丰度翩翩,有财有势,自然无往不利。不几年工夫,竟成了窃玉队中一员名将。现在也看上了玉玲珑,常在她包厢左右,转来转去。玉玲珑虽没留意,却被吴奶奶看在眼内,悄悄告诉玉玲珑道:“你看这个穿黄衣裳的少年,他已连在此间看了五天戏,天天站在我们包厢旁边,两眼不住向你张望,此人看来只恐不怀着好意呢!”

玉玲珑闻言,回顾对小松一看,见他丰神俊逸,潇洒出群,不觉暗暗惊羡,面子上仍装作不以为意模样,笑说:“管他呢,我们自己看戏就是。”她口中虽然这般说着,两眼不由她自己做主,又偷着回头向小松望了几眼。吴奶奶是何等人物,早已看出她的意思,微笑向玉玲珑附耳道:“人家诚诚心心的望你,你给他一个不睬,如何对得住人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想对得住她,就你自己去睬她便了,与我何干!”吴奶奶笑道:“可惜他不是看的我呢。”两个人取着笑,四只眼角都不住射向小松方面。小松初见玉玲珑举动,类似大家,不敢冒昧从事,想下些苦工,转她上手。故虽盘旋在她左右,已有数日,还未敢滥用轻保此时见她二人说说笑笑,眼望着自己,他原是吊膀子的老手,岂有看不出眼上风头之理,不觉惊喜非凡,那敢怠慢,看玉玲珑背后还有空座,即忙一脚跨进去坐下。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见小松忽然闯入她们一间包厢内,更吱吱咯咯笑个不住,小松故意啧啧道:“阿哟,看戏有什么好笑呢?累人听唱工也听不清了。”

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闻言,不约而同的都回头向小松观看。小松对她们卟哧一笑,笑得二人回头不迭,又忍不住嗤嗤笑将起来。小松见她们如此动作,更拿定其中大有意思,即把身子略向前面弯曲,贴紧玉玲珑背后,低声道:“你们二人笑什么呢?此言一出,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势不能再笑,却也不敢和他答话。因戏馆中究竟万目睽睽,不比是秘密所在。若轻易与陌生男子讲了话,岂不被旁人议论,故此反连头也不敢回转去看他。直挨到散戏馆时,始一笑而别。小松那里肯舍,跟他们出了戏馆,看她二人坐上包车,他自己本有汽车,即忙跨上去,教汽车夫让开一旁,自己开车,缓缓跟着她们包车而走。不意那两个包车夫听背后汽车来了,慌忙闪在旁边让路。小松此时势不能不将汽车开过包车的头,过了几步,又即停住,假作机器不灵模样,让包车拖向前去再跟。岂知包车夫听汽车又来了,又即让他朝前。这样你挨我让,一连数次,吴奶奶、玉玲珑二人都知汽车迟缓的用意,齐叱车夫快走,别再让汽车。车夫闻言,都和逃也似的飞跑。小松也紧紧随在他们背后,究竟汽车赶包车,并不费力,那两个包车夫可已跑得满头大汗。今夜因玉玲珑知道吴奶奶喜欢吃面,家中特制着虾仁面请她。两部包车都到白克路刘公馆门首停下。小松汽车跟到此处,认清了门口,也即开去,并不停留。玉玲珑一路笑着进内说:“这人到也希奇,老远跟到我们这里,不知何故?”

吴奶奶笑道:“何消说得,一定是转你的念头了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休放屁,我看他还是转你的念头呢!”吴奶奶笑道:“多谢你,你就让给我,我也不敢当的。”说时已到里面。玉玲珑问她侍婢老二,面可曾预备了没有?老二回说尚未,我想待你们还有少爷一同回来了再烧呢。玉玲珑道:“你快去预备罢,时候不早了,吴奶奶吃了还要回公馆去呢。少爷不必等他咧。”吴奶奶连说别忙。老二走后,两人又谈起小松。吴奶奶先说:“适才那人,面貌还生得干净,不知姓什么?”玉玲珑道:“你没听得戏馆中有人唤他小宋吗,大约是姓宋了。”吴奶奶道:“不是,我听很像小松,或者是他的名字。”玉玲珑道:“管他小宋小松,你预备吃面便了。”吴奶奶笑道:“吃谁的面?敢是吃你的喜面么?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又来开我的心了。”吴奶奶道:“我倒不想开你的心,很想寻那人一个开心。”

玉玲珑问怎样寻他开心?吴奶奶道:“你看他不是疯了似的跟着你么?我想明儿我们看戏不遇着他便罢,如若遇着他,我们不必到散戏馆时始走,只消看一半戏就可出来,也不要回家,先到大菜馆转一转,看他跟我们不跟我们?如他仍旧跟着我们,我们也不必怕他。因他只一个人,我们有两个人,不怕他吞了我们下去。倘他安安稳稳不做声的最好,如他还要胡言乱语,我们不妨哄他一哄,约他到什么地方相会,临时放他一个生,教他空欢喜几天,岂不有趣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休惹事遭非咧。面来了,吃面罢!”阿二捧上面盘,玉玲珑相陪吴奶奶吃了半碗,吴奶奶起身告辞。玉玲珑送她到门口,恰巧如玉坐着包车回来,见了笑问吴奶奶因何这般要紧走?吴奶奶回言因已夜深,家中没人,不便耽搁,只好改天再来望你们了。说时,趁玉玲珑不备,向如玉斜飞了一个媚眼,始坐上包车而去。玉玲珑与如玉把臂进内,即唤老二热面,自己又陪他吃了半碗,方始解衣安歇。次日,玉玲珑到戏馆时,吴奶奶早已先到。而且那小松又已坐在她包厢旁边,见玉玲珑来了,那一张嘻皮笑脸,真令人形容不出,玉玲珑很觉好笑。看吴奶奶也笑逐颜开,春风满面,起身让玉玲珑和他并排坐了,倒一杯茶递给他,故意扬声道:“讨厌得很,你为甚不早些来,你不来我险些儿给人家看杀。如今你来了,我也可以交卸咧。”说得玉玲珑笑不可仰。小松在旁听了,也掩口葫芦。吴奶奶很得为意,玉玲珑笑着教他不可多言,休给旁人听见了笑话,吴奶奶方不言语。看了一会戏,吴奶奶忽然说:“今儿的戏不中看得很,我们走罢。”

玉玲珑知道她要实践昨儿那句话,便也并不留难,应声和她离座,一同出了戏馆。小松那肯放松,急急跟随出来,驾汽车赶在她们背后。今儿她二人并不坐车回家,到一家番茶馆门口,即命车夫停下。小松见她们进了番茶馆,心中暗喜,也急随他们进内,一直到楼上,吴奶奶等拣一所空房间进去坐了,小松觉得若挨进她们一房间去,和她们同桌而坐,万一他们不来睬我,或者起身跑开,给西崽见了,岂不难以为情。故而只可在正对她们房间的窗口外面洋台上,摆一张座位,幸亏其时已交春末,很有些不怕冷的人,爱上洋台上吃喝,故也并不别致。里面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本来都已吃过晚膳,此时只可点几样樱桃梨、禾花雀等不当饱的菜,敷衍吃着。吴奶奶又厌房间内闷,教西崽开了窗,这样已差不多和小松坐在一房间内。小松好生欢喜,更加挤眉弄眼。玉玲珑暗笑吴奶奶忒会促弄人,既然不预备和她这般这般,就不该将人家引得如此心热。心中想着,正欲教吴奶奶吃完快走,不必再弄把戏。不意吴奶奶放下刀叉,忽然拖玉玲珑同往洋台上面观看野景。玉玲珑随她跨出洋台,可就站在小松身边。小松趁此机会低声说:“这里很冷,你们不怕吗?”吴奶奶笑向玉玲珑道:“希奇得很,皇帝不急,急死了太监。我们没说怕冷,倒要别人代我们怕起来了。”玉玲珑道:“听他放屁!”小松道:“阿哟哟,人家一片好心,你们休要出口伤人呢!”

吴奶奶、玉玲珑二人听说,都格格笑将起来。小松问玉玲珑,少停这里出去,可要再往戏馆?玉玲珑未答,吴奶奶抢着说不去了。小松又问明儿可去?吴奶奶反不接口。玉玲珑见她不答,只可自己回答,说也许去的。要知普天之下,无论什么事,只忌一个破头。设如男女相遇,在未交谈之前,固然是尔为尔,我为我,任你千呼万唤,与我毫不相干。及至有朝讲了一句话之后,见他第二次再有话讲,若不答应他,终似乎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儿,这就是破头第一句的误事,否则决无这个现象。良家妇女尚且不铭,何况玉玲珑原是堂子出身。起初在吴奶奶面前,恐她见笑,所做作的无非是假正经。现在既明目张胆,和小松讲了话,还存什么顾忌,所以有问必答,密密交谈,颇形亲切。吴奶奶百事不管,只凭着栏杆观看马路上往来车辆,待西崽端菜进来,始招呼玉玲珑一同入内用菜。吃不几口,吴奶奶说要小溲,起身了跑出去,房中只剩玉玲珑一人,小松目不转睛的望着里面,连自己面前放的一盘菜冷了,也没想到动箸。玉玲珑对他一笑,小松趁势中跨进她房间内,就在吴奶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。玉玲珑并不怪他唐突,只说左右空房间甚多,你为甚不坐里面,反要坐在洋台上挨冻?小松微笑道:“其中有什么作用,我却不便说,请你明白人自己会意就是。”

玉玲珑嗤的一笑,说:“也许有班人生来骨头坚固,不怕冷的。”小松笑道:“照啊,我们男人骨头,自然都是贱的,惟有女人才是金枝玉叶呢!”玉玲珑道:“那也用不着钝,我并没说你骨头贱不贱埃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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