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代之法,井田、封建,一废不可复。后人颇有议复之者,窃以为复井田、封建,不如复宗法。宗法者,佐国家养民、教民之原本也。天下之乱民,非生而为乱民也,不养不教有以致之。牧令有养教之责,所谓养,不能解衣推食;所谓教,不能家至户到。尊而不亲,广而不切。父兄亲矣、切矣,或无父无兄,或父兄不才,民于是乎失所依,惟立为宗子以养之、教之,则牧令所不能治者,宗子能治之,牧令远而宗子近也。父兄所不能教者,宗子能教之,父兄多从宽而宗子可从严也。宗法实能弥乎牧令、父兄之隙者也,《诗》曰:君之宗之。公刘立国之始,即以君与宗并重,《左氏传》晋执戎蛮子以畀楚,楚司马致邑立宗焉,以诱其遗民。正与公刘诗相表里。盖君民以人合,宗族以天合。人合者必藉天合以维系之,而其合也弥固,嬴政并天下,始与井田。封建俱废。秦亡之后,叔孙通等陋儒,不知治本,坐令古良法美意浸淫澌灭不可复,故汉初知徙大姓,借其财力实边实陵邑,而不知复宗法。魏晋知立图谱局,而不知复宗法。唐重门第,至以宰相领图谱事,而不知复宗法。惟宋范文正创为义庄,今世踵行者列于旌典。又令甲,长子没必立承重孙,二事颇得宗法遗意,自可因势利导,为推广义庄之令。
有一姓即立一庄,为荐飨、合食、治事之地,庄制分立养老室、恤嫠室、育婴室,凡族之寡孤独入焉。读书室,无力从师者入焉。养疴室,笃疾者入焉。又立严教室,不肖子弟入焉。立一宗子,复古礼。宗子死,族人为之服齐衰三月,其母妻死亦然,以重其事。[又有宗妇死,夫虽母在为之禫,宗子之长子死为之斩衰三年,则骇俗不可行矣]名之曰族正,副之以族约,[注,桂林陈文恭公议。公于乾隆中年抚江西有此令,未及成而去,继之者以他狱连及祠户,遂一律毁祠追谱,与公意正相及]族正以贵贵为主,[安阳许三礼议]先进士,次举贡生监,贵同则长长,长同则序齿。无贵者,或长长,或贤贤,族约以贤贤为主,皆由合族公举。如今义庄主奉法无力建庄者,假庙寺为之。嫁娶丧葬以告,入塾习业以告,应试以告,游学经商以告,分居徙居、置产斥产以告,有孝弟节烈或败行以告,一切有事于官府以告。无力者随事资之,一庄以千人为限。逾千人者分一支庄,增一族约。单门若稀姓,若流寓,有力者亦许立庄,无力者择所附,如吴则同出泰伯之类。又如昌黎所谓何与韩同姓为近之类。无可附者则合数百人为一总庄,亦领以庄正、庄约,期于亿万户皆有所隶而止,《周礼》宗以族得民,赅词也。有谓庶人无宗者非是,前人已辨之。立庄之后,敦劝集资,令经费充赡。另议永停捐例,惟存民爵,正可为奖励立庄之用。
夫宗法既为养民教民之原本,其有功于国家甚大,膺兹上赏,不为过也。窃以为今天下之大患,有可以宗法弭之者不一端:
一,宗法行而盗贼可不作。人性本善,孰不知廉耻,孰不畏刑罚?盗贼之甘于扞法网者,迫于饥寒而已。宗法既行,民无饥寒,自重犯法。《大传》云:爱百姓故刑罚中。顾氏炎武为之说曰:“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,罔攸兼于庶狱,而民自不犯于有司。”又云:庶民安故财用足。顾氏曰:“收族之法行,而岁时有合食之恩,吉凶有通财之义。”本俗六安万民,三曰联兄弟;六行之条,曰睦、曰恤,不待王政之施,而鳏寡、孤独、废疾者皆有所养矣。此物此志也。
一,宗法行而邪教可不作。宗法之善,在有余则归之宗,不足则资之宗。邪教之宗旨,大都窃此二语,以聚无赖之民,始则济其不足,终则括其有余。乡愚无知,狃目前之利,陷于畔逆而不之悟。宗法既行,谁不愿以其从教主者从宗子哉?
一,宗法行而争讼械斗之事可不作。今山东、山西、江西、安徽、福建、广东等省,民多聚族而居,强宗豪族,桀黠之徒,往往结党呼群,横行乡里。小则纠讼,[注,乾隆中,江西诸大族多互讼,辄酿大狱。巡抚辅德至疏请禁止,毁祠追谱,可谓因噎废食]大则械斗,[闽、广最多,近来尤甚]为害甚巨。皆其族之不肖者号召之。夫一族中岂无贤者?无权无责,闭户不与闻而已。宗法既行,则贤者有权有责,君子道长,小人道消。即有一二不肖者,何难以家法治之哉?
一,宗法行而保甲、社仓、团练一切之事可行。宗法以人人有所隶为主,是亿万户固已若网在纲,条分缕析,于是以保甲为经,宗法为纬,一经一纬,参稽互考,常则社仓易于醵资,变则团练易于合力。论者谓三代以上之民聚,三代以下之民散。散者聚之,必先聚之于家,然后可聚之于国。宗法为先者,聚之于家也。保甲为后者,聚之于国也。彼商鞅什伍连坐之法,亦其时同井未尽离,宗法未尽坏之证。如后世之民无常居,五方杂处,比邻或不相识,顾欲与以连坐,鞅虽酷亦势不可行。鞅借宗法以行其令,而即废宗法,小人举动往往如此。今保甲诸法之不行者,以无宗法为之先也。《尚书》“黎民于变时雍”,始于亲九族。《诗》以关雎、麟趾为王化之始,《孟子》“人人亲其亲,长其长,而天下平”,《大学》“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”。天子自齐其一家,为治平之始。亿万姓各齐其亿万家,为治平之终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