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僧宿了一夜,次早起来,神元乃向店主说道:“世上有一种往因,店主可信?”店主道:“师父,甚么往因?”神元道:“比如骗挟人财物,负欠人债垛,当世不还,劫后须偿。”店主笑道:“人欠人财,人还人债,世上有的,小子如何不信?只是当世不曾还,劫后怎生偿,这却难信。即如我被人骗,安知非劫前我欠他未偿?师父,你且说劫后偿还的当作何状?”神元道:“俗世说得好,‘欠债变驴变马填还’。譬如店主家有驴马,甚至犬豕鸡鸭,应与你卖钱食用,都是负欠不还根因业障。”店主道:“师父,你僧家议论太迂,信定了个往劫,那里知财宝为世资有无通义,若负欠了不还,便变人畜生道。这等果报,是个陷人机阱,不太刻薄至此!”神元笑道:“店主人,你只知有无通义,那里知骗挟机深,变畜填还,不在那不还债负,却在这害人的机心。人心善良,无奸无狡,便是佛祖。人心奸狡,有债有负,便入轮回。我小僧在你后屋,见鸡豕在圈,偶动慈心,只恐是来还你夙债,我愿代还,免它杀害。”店主道:“师父,我今日正要杀鸡宰猪延客,且后池尚有鱼虾千百,你能尽免得他今日之网否?”神元道:“小僧愿捐金救免。”店主道:“我这地方鸡猪少有,鱼虾无多,便受你金也要寻买,万一无得,何以延客?这难从命。”神元见他坚执不从,只得念了一声“弥陀”,出店门前行去了。这店主果是延客,尽将鸡豕宰杀,又网尽池内鱼虾,只希图充满食前杯盘,哪知根因果报。这果报根因,却有不同,岂是食一牲物就有一牲根因,乃是杀一性命便有一命果报。这根因果报,后有知其义的老衲,说了几句偈,道:
论根因,有果报,老僧说与人知道。那里是:食他肉便就还他,那里是:杀他性命他也要,总是怜他一气生,也是阴阳成铸造。把猪圈,将鸡罩,他也识忧愁并安乐。人因故杀害慈仁,人因特杀供心好,杀机一动血淋漓,物岂无人这灵窍。求不饶,苦谁告?仇恨冤愆终报效。一还一报总关心,是以仁人远厨灶。
却说神元意欲捐金免鸡豕生命,店主坚执不允,一念慈心,无处能用,只得同犹然师徒并随侍行者,趱路前行。在路却才与犹然讲论吃斋不茹荤这一片善心。犹然道:“师父,你说得固是,只是世间豪门富屋,珍馐百味,杀牲宰豕,充满五齐,谁不说天生物以养人!比如禽兽昆虫,大食小,强食弱,俱随口豢。”神元道:“天地生物之心,岂不愿人物各安其生。你说大食小,强食弱,不过以力胜。猛虎食人,岂是天生人以养虎?人力不能胜虎,便为虎食耳。”犹然又道:“不生不灭,不灭不生,生生灭灭,如四时迭运,二气流行。只生不灭,万年贤圣犹存。只灭不生,一去阴阳顿息。不几于把化机窒了?”神元道:“圣贤有这仁物之心,虽万劫不灭。凡俗无这慈祥之念,便沉沦不返。我释门专以果报根因劝人,毕竟是为法门开个方便。”犹然的徒弟也多嘴饶舌,说道:“师父,人灵物蠢,见刀杖何知死具,说精魄也不甚多,岂比得生人性命?”神元笑道:“你等浅识,安知大义?独不见伤弓之鸟高飞,漏网之鱼远逝,鼯鼠五技何心,狡免三穴何意。物既有性命所关,人岂无慈仁共视?”神元说了这一番,犹然师徒也有点头的,也有口应的。
众人走了一日,看看天晚,到得一村店人家,神元进得店门,只见一个老汉迎着,叫了几声:“好师父!请人内上房住宿。”便说道:“老汉合家是吃素的,敬僧的,今日遇着师父们,好,好。”神元道:“客店来往,岂皆必其食素?”老汉道:“正是。吃荤的客到此,见小店无荤,多是外市买来。昨日几个客人买来一只活鸡要杀,老汉见鸡有悲鸣之状,不忍,劝客莫杀,宁可以饭食准算求换,可喜客有慈心肯换,此鸡得免杀戮。师父,你听五更鸡鸣求晓,也是个活泼泼的性命。”神元合掌称善。正说间,只见一人敲门求宿,老汉开了店门,那人入得门来,看见上房宿的是僧人,各屋寻了一番,道:“善根!善根!”往门外走去。犹然见这人光景,便跟出门来看。只见那人前走,后边跟着几个黑汉,无数男女往前飞去,口里尚说:“善根!善根!便少这一个也罢。”犹然疑惧,进得屋来,与老汉说了,又与神元说。神元听得,乃向老汉说道:“这一鸡善根,不知救了老店主家中甚么性命。”老汉答道:“一鸡怎么救了小店性命?”神元道:“老店主方才说,昨日救得客人一鸡性命。方才这人进门,各房寻看说:‘善根!善根!’犹然出门,见他跟着许多黑汉男女,便是昨店后门一类根因。犹然师父,你两次警戒,我见你师徒心荤未化。老店主,你一鸡之善,宁无家中事故可征?”老汉道:“师父,你不说,我不知。自昨日救了这鸡,我一女久病,昨忽少安。”神元道:“此即是征。”老汉笑道:“师父,难道一只鸡,便救了一女?”神元道:“还不止,还不止。”老汉道:“怎么不止?”神元道:“一女尚不足报你一念慈仁。”犹然道:“师父说的,无乃太甚?”神元道:“犹然,你独不知干城弃于二卵?”老汉道:“这却何解?”神元道:“古有干城大将,吃了人二鸡子,便使主疑见杀;救了一鸡,其功大矣。”神元说罢,老汉善心越坚。
众人住宿,次早辞店前行。旬日,神元却早到了国中,朝见了国王。国王备问通聘事实,神元一一奏称,却好说到风魔和尚警戒犹然僧吃荤之话,国王大异。便敬信沙门,一时兴建寺院,就有三万余所;远近人民披削缁发,不止二百余万;译经律论一千九百余卷。自古佛塔之盛,无出于此。后人有说道:“为僧超九祖”;又说道:“为僧病四民”。独有九九老人五言四句说道:
予不劝人僧,亦不于僧妒。
惟愿僧人心,无忘君与父。
话说长爪梵志得不如密多尊者度化,离了东印度国,从海岛远去寻访高真了道去讫,遗下本慧、巫师二人,也各自寻路。只因这二人弄幻出拙,误入旁门,少不得轮回劫转,却又记恨尊者指破化山,灭了他手段,这一种恚忿根因,便思想个报复的究竟,他二人物化一灵,向方复归人道。却说拓跋氏传至太武焘,即位年间,嵩山有一道士姓寇,名谦之,字辅真,却是本慧更生。他早年心慕仙道,术修张鲁,服食饵药,历年无效。他在雍州市上卖药济人,尤善祝由科,与人骗病。但凡有疾病的,吃他药不效,便行祝由科,画一道灵符,吞了便愈。或是人家有邪魅搅扰,便求他灵符驱逐。一日,正在街市卖符,却遇一个汉子,近前道:“师们,你这符可驱得白日抛砖掷瓦精怪么?”谦之道:“我的灵符专一治此。”汉子买了一张回家,贴在堂中。次日到谦之处,说道:“师父,你的符不灵,精怪更甚。”谦之不信,亲自到汉子家来看,进得门,方才开口,只见屋内大砖大瓦抛打出来。谦之忙念咒步罡,哪里治得!砖瓦越打得紧,几被打伤。急出来,叫汉子闭门方止。谦之心里疑惧,忖道:“我的符法怎么不验?”正在思想,只见一个道人在街市上化缘。谦之见那道人打扮却也整齐,相貌却也古怪。怎见得?但见:
青厢白道服,蜜褐黄丝绦。
沉香冠笼发,棕草履悬腰。
葫芦拴竹杖,符药裹绵包。
为何双足赤?好去捉精妖!
谦之见了这道人生得古怪,便上前稽首道:“师父何处来的?要往何方去?弟子也是在道的,望乞垂教。”道人道:“观子一貌清奇,是个修真人物,为何面貌清奇中却带些惊惧颜色?且问你名姓何称?一向做的何事?”谦之答道:“弟子姓寇,谦之名也。幼慕仙道,未遇真师,日以符药资生。今日正为一件异事不能驱除,所以心情见面。请问道师名号。”道人答道:“吾名唤成公兴,修真年久,颇有呼风唤雨手段,驱邪缚魅神通,惊人法术也说不尽。吾观子貌,可喜为徒弟子。且问你今日有甚异事,不能驱除?”谦之便把汉子家打砖掷瓦精怪说了一番。成公兴笑道:“谅此小事,何足介意!”便在那绵包内取了一张符,递与汉子。汉子接了符,方才开门,那大砖一下打出来,把张符都打破。汉子飞走过来,看着两个道人,说道:“越发不济,不济。砖瓦连符打破了!”成公兴听了,把竹杖变做一杆长枪,左手执着葫芦,右手执枪,赤着双足,飞走入汉子之门。那砖依旧打出,被道人把葫芦迎着,块块砖瓦,都收入葫芦,只收得砖瓦打尽。道人两个打进房里,哪里有个妖怪!却原来是个奸盗贼头,见人往房上去了。公兴见了这个情景,已知其故,乃将符焚了一张,只见那屋内黑漫漫,若似个妖怪模样,被符驱逐,行空走了。便向汉子道:“汝妇被邪,吾已驱去,只是速把妇移他所,以防复来。吾自有法与汝,驱逐其后。”汉子与邻人都知屋内妖气逐去,盛称感谢成公兴。只有谦之背说:“师父法术,葫芦收砖神妙;明见奸贼,怎么指做妖氛?却又与妇人掩护?”成公兴道:“我等修行人,心地要好,便就是常俗人心,也要为人掩垢隐患。我方才若明出奸贼,不但坏了妇行,且是伤了汉子名声。汝遇这样事情,当存方便。”谦之道:“师父说的固是,无奈妇不守节,奸又复来,却不虚负这一番法术?”成公兴道:“妇不守节,自有恶报,万万不差。奸贼得来,只是要费吾一妙法术,永绝其根。”乃将葫芦内砖瓦尽倒出来,叫一声:“变!”那砖瓦尽变做狼牙鹿角尖刺,叫汉子铺在房檐卧内,道:“此物防妖,偏能捉怪。”汉子拜谢。
成公兴与谦之离了他门,望着路行走,到得一座庵前,谦之叩开大门,内走出一个比丘尼来,道:“我这是个尼庵,师父们请山门少坐,不敢留入庵内。”成公兴见那尼生得青年貌美,乃忖道:“谦之道貌虽近,道心未知。”乃把自己面一摸,却又把谦之面也一抹,顷刻二人娇滴滴、如花似朵起来,对尼说道:“我二人也是两个道姑,今有公子衙内夫人外游,唤我们陪伴,迷失了路头,望尼师容留少住。”尼僧茫然忽略,便邀人庵内。众尼齐相见了,叙其来历,成公却也伶俐,对答不差。尼僧即具素食,他二人却也不辞。吃了,看看天晚,两个只是不出庵,说道:“路远,怎衙内不见人找寻而来?没奈何,求尼师借宿一宵。”尼僧慨然留宿,公兴却又把谦之吹了一口气,只见谦之顷刻灯下变了一个俊俏道士。那少年尼僧见了,都走入房去,道:“怪哉!怎么道姑这会却是道士也?男女有别,况我等既已离父母,不慕丈夫,入了空门,皈依三宝,当谨守禅规,牢持节介,莫教男女混杂,玷厚清修。”真好贞洁尼姑,个个躲入卧内,只剩了老小两个,在外支应。公兴待谦之打坐,他却变那青年尼僧,执着一枝灯烛;走近谦之前,问道:“师父,老师父前堂打坐,你却在此。若是嫌僻静寒冷,我屋内可以避寒。”谦之听得,正襟端坐,作色道:“优婆尼,你说的何话?小道因天晚借宿,彼此都为何事出家,既已绝欲修道,不但不可发此言,当不可举此意,须要端正了身心,勿要犯了暮夜四知,入了奸淫十恶。”尼僧道:“我见师兄是个道姑,你却是个道士。我只晓得春心一点,哪晓得甚么暮夜四知?”谦之道:“天知,地知,你知,我知。这伤风败俗的事,做不得!”谦之越辞,那尼姑越娇娇媚媚起来。谦之心不觉也动,忽然想道:“成师父会弄假装幻,万一他假尼试我,岂不自坏家风?”乃真作怒容,坚心辞绝。成公兴见他正气,乃把脸一抹,现了本来面目。谦之忙起身投拜,道:“师父捉弄弟子,实是度脱弟子。”公兴笑道:“我观汝貌,今见汝心。”乃各相打坐,天明辞尼出庵。那尼姑见是两个道士,懊悔在心,却又见他们变化多端,疑神疑怪,不敢怠慢,送出庵门,紧闭入内。成公兴乃称道:“好贞洁尼僧!”谦之道:“师父,果然这庵尼贞吉。世可有一等不贞洁的。”公兴道:“有贞洁二字,原对着没贞洁一恶,这恶,作罪不小,比那在家没贞洁更大。”谦之道:“总是一般过恶,如何更大?”公兴道:“他污秽禅门,比玷厚夫纲更过,所以不小。”谦之道:“师言至教。”公兴道:“汝听我言,不但戒尼,亦且自戒。我于那试你之际,也曾见你到了个把持不住的境界。那时亏你一转念返正,如今才生出这一番随缘论道的功果。只要你从今以后,更要荡涤到个纯一不乱的境界;便入了修行正宗。”谦之唯唯听教。后有说:“色欲迷人,人若能咬定牙关,只在那相逢一刻之时正了念头,便过后无灾罪恶。”有八句诗说得好:
人情多爱色,淫欲总皆痴。
贪恋成灾罪,清贞免祸危。
牙关牢咬定,心地紧修持。
不独僧和道;还戒比丘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