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三年六月壬申,百官上表贺平沙漠,太祖谕之曰:“卿等试言元之所以亡,与朕之所以兴。”刘基进曰:“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,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,几百年腥膻之俗,天实厌之。又况末主荒淫无度,政令堕坏,民困于贪残,乌得不亡?陛下应天顺人,神武不杀,救民于水火,所何无敌,安得不兴?”太祖曰:“当元之季,君宴安于上,臣跋扈于不,国用不经,征敛日促,水旱灾荒频年不绝,天怒人怨,盗贼蜂起,群雄角逐,窃据州郡。朕不得已起兵,欲图自全。及兵力日盛,乃东征西讨,削除渠魁,开拓疆宇。当是时,天下已非元氏有矣。向使元君克畏天命,不自逸豫,其臣各尽乃职,罔敢骄横。天下豪杰曷得乘隙而起?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,不在元氏之手。今获其遗胤,朔漠清宁,非天之降福,何以致此?《诗》曰:‘商之孙子,其丽不亿。上帝既命,侯于周服。’天命如此,其可畏哉!”
洪武四年七月辛亥朔,《存心录》成,太祖览之,谓诸儒臣曰:“朕观历代贤君事神之道,罔不祗肃,故百灵效祉,休徵类应。及乎衰世之君,罔知攸敬,违天慢神,非惟感召灾谴,而国之祸乱亦由是而致。朕为此惧,每临祭。必诚必敬,惟恐未至。故命卿等编此书,欲示鉴戒。夫水可以鉴形,古可以鉴今。是编所以彰善恶,岂惟行之于今,将俾子孙永为法守。”
壬子,太祖谓丞相汪广洋曰:“朕观前代人君,多喜佞谀以饰虚名,甚至臣下诈伪瑞应以恣骄诬,至于天灾垂戒,厌闻于耳。如宋真宗亦号贤君,初相李沆,日闻灾异,其心犹存警惕,厥后澶渊郎盟,大臣首启天书以侈其心,群臣曲意迎合,苟图媚悦,致使言祥瑞者相继于途,献芝草者三万余本。朕思凡事惟在于诚,况为天下国家而可以伪乎!尔中书自今凡祥瑞不必奏,如灾异及蝗旱之事,即时报闻。”广洋叩首曰:“陛下敬天勤民,孰大于此?非惟四海苍生蒙福,诚为圣子神孙万世之谟训也。臣谨奉诏者。”
洪武五年九月丁巳,靖海侯吴祯自辽东遣人送故元平章高家奴、知秫密高大方、同佥高希古、张海马、辽阳路总管高斌等至京。太祖谓群臣曰:“昔元都既平,有劝朕即取辽阳者,朕谓力不施于所缓,威不加于所畏,辽地虽远,不必用兵。天下平定,彼当自归。已而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果以其地来降,尚存一二桀骜徘徊顾望,朕亦不问。今高家奴等又相继而至,不劳寸兵,坐底平定。朕思彼皆故元之臣,天运已革,故来纳款。然自古兴亡之道,与治乱相寻。《书》云:与治同道罔不兴,与乱同事罔不亡。元末君臣荒怠,纪纲废坠,造乱之徒,相煽而起。一旦天命不保,此辈遂为朕臣仆。向使其君知天命可畏,兢兢业业,夙夜罔懈,何至沦丧?卿等宜鉴前轨,小心慎德,以匡朕不逮。凡朕有所为,勿以事小不言,使朕忽于所警也。”群臣皆顿首曰:“陛下敬天勤民,圣德日新,而拳拳不忘警戒,诚宗社万世之福。”
十一月辛未,靖海侯吴祯还京师。先是,祯督饷定辽,因完城练卒,尽收辽东未附之地,至是乃还。太祖曰:“海外之地,悉归版图,固有可喜,亦有可惧。”祯曰:“陛下威德加于四海,夫复何忧?”太祖曰:“自古人君之得天下,不在地之大小,而在德之修否。元之天下,地非不广,及末主荒淫,国祚随灭。由此观之,可不惧乎!”祯对曰:“圣虑深远,臣愚不及此。”
洪武六年三月癸卯朔,制中都城隍神主成。太祖自为文,遣兵部尚书乐韶凤奉安之。太祖谓宋濂曰:“朕立城隍神,使人知畏。人有所畏,则不敢妄为。朕则上畏天,下畏地,中畏人,自朝达暮,恒兢惕以自持。夫人君父天母地而为民父母者也,苟所为不能合天地之道,是违父母之心,不能安斯民于宇内,是失天下之心。如此者,可不畏哉!”濂顿首曰:“愿陛下终始此心,则天下幸甚。”
是日《昭鉴录》成,以颁赐诸王。太祖谓秦王傅文原吉等曰:“朕于诸子常切谕之,一举动戒其轻,一言笑斥其妄,一饮食教之节,一服用教之俭。恐其不知民之饥寒也,尝使之少忍饥寒;恐其不知民之勤劳也,尝使之少服劳事。但人情易至于纵恣,故令卿等编辑此书,必时时进说,使知所警戒。然赵伯鲁之失简、汉淮南之招客,过犹不及,皆非朕之所望也。”
洪武七年九月己卯,翰林院奏进《回銮乐歌》。先是,太祖以祭祀还宫宜用乐舞前导,命翰林儒臣选乐章以致敬慎监戒之意,谕之曰:“古人诗歌辞曲,皆寓讽谏之意;后世乐章,惟闻颂美,无复古意。夫常闻讽谏,则使人惕然有警。若颂美之辞,使人闻之意怠,而自恃之心生。盖自恃者日骄,自警者日强。朕意如此,卿等其撰述,毋有所避。”
洪武九年十一月辛巳朔,太祖与侍臣论及古之女宠外戚、宦官权臣、藩镇夷狄之祸。侍臣曰:“自古末世之君至于失天下者,常于此。然所以启之者有渐也。女宠之祸,常始于干政。外戚之权,常始于蒙蔽。至于国势不振,汉、唐以下覆辙可鉴矣。”太祖曰:“木必蠹而后风折之,体必虚而后病乘之,国家之事,亦犹是已。汉无外戚阉宦之权,唐无藩镇夷狄之祸,国何能灭?朕观往古,深用为戒。然制之有其道。若不惑于声色,严宫闱之禁,贵贱有体,恩不掩义,女宠之祸何自而生?不牵于私爱,惟贤是用,苟干政典,裁以至公,外戚之祸何由而作?阍寺便习,职在扫除,供给使令,不假其兵柄,则无宦寺之祸。上下相维,大小相制,防耳目之壅蔽,谨威福之下移,则无权臣之患。藩镇之设,本以卫民,使财归有司,兵必合符而调,岂有跋扈之忧?至于御夷狄,则修武备,谨边防,来则御之,去不穷追,岂有侵暴之虞?凡此数事,常欲著书,使后世子孙以时观览,亦社稷无穷之利也。”侍臣顿首曰:“陛下此言,诚有国之大训,万世之明法也。愿著之常典,以垂示将来。”
洪武十年九月戊寅,太祖谓侍臣曰:“前代庸君暗主,莫不以垂拱无为藉口,纵恣荒宁,不亲政事。孰不知天下者,无逸然后可逸。若以荒宁怠政为垂拱无为,帝舜何为曰耄期倦于勤,大禹何以借寸阴,文王何以日膳不食?且人君日理万几,怠心一生,则庶务壅滞,贻患不可胜言。朕即位有年,常以勤励自勉,未旦即临朝,晡时而后还宫。夜卧不能安席,被衣而起,或仰观天象,见一星失次,即为忧惕。或量度民事,有当速行者,即次第笔记,待旦发遣。朕非不欲暂安,但只畏天命,不敢故尔。朕言及此者,但恐群臣以天下无事便欲逸乐,股肱既惰,元首丛脞,民何所赖?《书》云‘功崇惟志,业广惟勤’尔。”群臣皆顿首受命。
洪武十二年八月丁卯,太祖御华盖殿,与侍臣论治身之道,太祖曰:“人之害莫大于欲。欲非止于男女宫室、饮食服饰而已,凡求私便于已者皆是也。然惟礼可以制之。先王制礼,所以防欲也,礼废则欲肆。为君而废礼纵欲,则毒流于民,为臣而废礼纵欲,则祸延于家。故循礼可以寡过,肆欲必至灭身。”
十一月丁酉,太祖与翰林侍制吴沉论持身保业之道,太祖曰:“人无所不谨。事虽微而必虑,行虽小而必防。不虑于微,终贻大患,不防于小,终亏大德。谨小行而无已者,则可以成大善。忽细事而不戒者,则必至成大恶。常人且然,况人君乎!”沉对曰:“圣虑及此,诚社稷永安之道。”太祖曰:“安生于危,危生于安。安而不虑,则能致危。危而克虑,则能致安。安危治乱,在于能谨与否耳。”
洪武十八年五月戊子,太祖览舆地图,侍臣有言今天下一统,海外蛮夷无不向化,舆地之广,诚古所未有。太祖曰:“地广则教化难周,人众则抚摩难遍。此正当戒慎。天命人心,惟德是视。纣以天下而亡,汤以七十里而兴,所系在德,岂在地之大小哉!”
十一月甲子,太祖谕侍臣曰:“保国之道,藏富于民。民富则亲,民贫则离。民之贫富,国家休戚系焉。自昔昏主恣意奢欲,使百姓困乏,至于乱亡。朕思微时兵荒饥馑,日食藜藿。今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未尝一日忘于怀。故宫室器用一从朴素,饮食衣服皆有常供,惟恐过奢,伤财害民也。”
洪武二十二年六月庚子,太祖退朝,与侍臣论及守成之道。太祖曰:“人常虑危乃不蹈危,常虑患乃不及患。车行于峻坂而仆于平地者,慎于难而忽于易也。保天下亦如御车,虽治平,何可不慎。”
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辛巳,太祖御武英殿观《书》,至“惠迪吉,从逆凶”,顾谓学士刘三吾曰:“凡人遭罹凶咎,皆己有以取之。及事穷势迫,则侥幸百端,冀求苟免于患害,何益?”三吾对曰:“如此者,亦尝听命于天。”太祖曰:“心无所愧,可听之于天;若其自取,于天何预?”
洪武二十七年四月癸未,太祖谓太子少保唐铎曰:“帝王之于天下,体天道、顺人心以为治,则国家基业自然久安。朕每思前代乱亡之故,未有不由于违天道、逆人心之所致也。天之爱民,故立之君以治之,君能妥安生民,则可以保天眷。卿与朕共事者久,夙夜左右,资弼良多。凡朕之事天子民有弗至者,卿即以为言,使知有所警。苟谓已安,不以为意,治乱系焉。”铎顿首曰:“陛下敬天恤民之心拳拳如此,臣虽老悖,敢不尽心!”
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癸亥,侍臣进讲《尚书 无逸篇》。太祖曰:“自昔有国家者,未有不以勤而兴,以逸而废。勤与逸,理乱盛衰所系也。人君当常存惕厉,不可少怠,以图其终。成王之时,天下晏然,周公辅政,乃作是书,反覆开谕。上自天命之精微,下至民生稼穑之艰难,以及闾里小民之怨诅,莫不具载。周公之爱君,先事而虑,其意深矣。朕每观是篇,必反覆详味,求古人之用心。尝令儒臣书于殿壁,朝夕省阅,以为鉴戒。今日讲此,深惬朕心,闻之愈益警惕。”
弭灾异
吴元年六月戊辰,大雨。先是,太祖因久旱,日减膳素食,宫中皆然,俟天雨复膳。既而雨,群臣请复膳,太祖曰:“亢旱为灾,实吾不德所致。今虽得雨,然苗稼焦损必多,纵肉食,奚能甘味?”廷臣对曰:“昔武王克商,屡获丰年,诗人颂之曰:‘绥万邦,屡丰年。’主上平海内,拯生灵,上顺天心,下慰民望,而忧勤惕厉,感兹甘雨,丰年之祥,其有兆矣。”太祖曰:“人事迩,天道远,得乎民心,则得乎天心。今欲弭灾,但当谨于修己,诚以爱民,庶可答天之眷。”乃诏免民今年田租。
洪武元年八月壬申,太祖谓中书省臣曰:“近京师火,四方水旱相仍,朕夙夜不遑宁处。岂刑罚失中,武事未息,徭役屡兴,赋敛不时,以致阴阳乖戾而然耶?卿等同国休戚,宜辅朕修省,以消天谴。”参政傅瓛对曰:“古人有言:天心仁爱人君,则必出灾异以谴告之,使知变自省。人君遇灾而能警惧,则天变可弭。今陛下修德省愆,忧形于色,居高听卑,天实鉴之。顾臣等待罪宰辅,有戾调燮,贻忧圣衷,咎在臣等。”太祖曰:“君臣一体,苟警惧,天心可回。卿等其尽心力,以匡不逮。”
洪武四年十月庚辰朔,太祖谓省臣曰:“祥瑞灾异,皆上天垂象。然人之常情,闻祯祥则有骄心,闻灾异则有惧心。朕尝命天下勿奏祥瑞,若灾异即时报闻。尚虑臣庶罔体朕心,遇灾异或匿而不举,或举而不实,使朕失致谨天戒之意。中书其行天下,遇有灾变,即等同国休戚,宜辅朕修省,以消天谴。”参政傅瓛对曰:“古人有言:天心仁爱人君,则必出灾异以谴告之,使知变自省。人君遇灾而能警惧,则天变可弭。今陛下修德省愆,忧形于色,居高听卑,天实鉴之。顾臣等待罪宰辅,有戾调燮,贻忧圣衷,咎在臣等。”太祖曰:“君臣一体,苟警惧,天心可回。卿等其尽心力,以匡不逮。”
洪武四年十月庚辰朔,太祖谓省臣曰:“祥瑞灾异,皆上天垂象。然人之常情,闻祯祥则有骄心,闻灾异则有惧心。朕尝命天下勿奏祥瑞,若灾异即时报闻。尚虑臣庶罔体朕心,遇灾异或匿而不举,或举而不实,使朕失致谨天戒之意。中书其行天下,遇有灾变,即以实上闻。”
洪武十四年九月丙午,太祖谕四辅臣王本等曰:“天道福善祸淫,不言而见,君有德则降祥以应之,不德则降灾以警之。故天之于君,犹父之于子,子不善而父警之,安敢不惧?盖谨惧无违,犹虑有非常之灾;若恣肆不戒,岂能免当然之祸!朕与卿等皆当慎之。”
屏异端
洪武元年正月癸巳,太祖与诸儒臣论学术,翰林学士陶安对曰:“道之不明,邪说害之也。”太祖曰:“邪说之害道,犹美味之悦口,美色之眩目,人鲜不为所惑。自非有豪杰之见,不能即去之也。战国之时,纵横捭阖之徒肆其邪说,游说诸侯。当时诸侯急于功利者多从其说,往往事未就而国随以卞亡,此诚何益?夫邪说不去,则正道不兴,正道不兴,天下焉得而治?”安曰:“陛下所言,深探其本。”太祖曰:“仁义,治天下之本也。贾生论秦之亡,不行仁义之过。夫秦袭战国之余弊,又安得知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