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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金堡列传(姚湘印、司奇、丁时魁、张孝起附)

金堡,字卫公,别字道隐,浙江仁和人。为诸生时,孤介旷远,不屑为时名。弱冠,博通群书,熟知天下利病。文笔清坚,度越溪径。应崇祯丙子乡试,五策谈时政,娓娓数万言,危词切论,直攻乘舆无讳。主者奇之,举于乡。闱牍出,天下拟之罗伦廷对。已中崇祯庚辰进士,授临清知州。レ发奸猾,安抚流离,士民欣戴之。山东盗起,临清豪族,故习为响马贼,应盗起者,众至数万。堡肩舆,从数胥吏扣其垒,慷慨为陈大义。盗魁感泣,叩头请死。堡慰安之,皆解散归农。堡耻以抚盗功自见,遂不叙。崇祯十五年,刘泽清以兵入卫,驻临清,骄悍蔑文吏,渔猎百姓,堡抗言责之。泽清赧恨,乃假新制,以属吏礼折堡。堡与遇于道,鸣驺过之,不为下。泽清擒其驺卒,扑之。堡亦擒泽清前驱,杖之,如其扑。泽清怒,鼓噪起,将攻堡。堡尽散胥隶,启廨门,公服据印,坐以待之。泽清不敢动。堡所招降盗魁闻堡受胁,率健儿数千,关弓怒马,里民持白踵之,殆十万人,至城下,围泽清军三匝。泽清恐,因巡臬使以求和,请与堡相见。堡单骑往,会泽清于僧院。因共歃血,约泽清不得犯临清一草,泽清许诺。堡乃麾健儿及里民散,皆大欢呼,声震数十里。上吏终惴惴畏泽清,谓堡曰:“君自不畏祸,勿贻我辈忧。君姑以疾请假归,需大用,可乎?”堡知上官相掣,志不得行,遂移疾归里。临清民哀号送之,数百里不绝。堡里居,亦以伉直折势要。仁和令刘尧佐与在籍主事姚奇胤因缘为奸利,堡对巡按御史廷摘之,尧佐罢去。里人皆钦爱之。弘光元年,南都陷,张国维戴鲁王监国于浙东,堡弃家奔依之。已而知鲁王无远志,而思文皇帝立于闽,声望远闻,乃间道走闽。陛见,授礼科给事中。堡抗疏言:“郑芝龙拥兵自大,无效死兴复之志,而骄蹇无人臣礼,陛下不可恃之,以致不测之虞。”思文皇帝心善之,弗能用也。顾惜堡,虑为芝龙所害,寝其奏不发。已而以母忧解官。全浙已陷,不能归,遂浪游湖南,依举主学使周大启避地沅州。知天下将亡,恒自祈死。

永历元年,辰、沅陷,堡匿黔阳山中。清辰沅道戴国士素慕堡名,驰书请堡相见。堡抗书答之,婉切峭厉,自称无路之人金堡。国士知不可屈,乃止。永历二年,楚、粤稍定,上在肇庆。堡在沅服阕,值郝永忠之乱,遂出山,达桂林。瞿式耜奏请召堡入朝,有旨召见。堡诣阙上疏言:“今日天下败尽,陛下据一隅而望中兴,非有夏少康、汉光武之忧勤刚断,终无济理。如欲为晋元、宋高,因人成事,即不可必得之数,而亦何者为可因之人也!今日之大患,莫甚于阃外不知有朝廷,而朝廷复以匪人持政柄,贻阃外轻。郝永忠残贼已复之土,杀掠空武、靖,宜削爵暴罪,檄楚督擒之,正法以张国威,而为残黎救一线之命。陈邦傅无尺寸之功,爵上公,假敕自称世守,隶视抚按,宜褫其爵,勿使与效死疆场之臣齿。马吉翔扈从之劳,在所当念,然爵列侯,官锦衣,酬之足矣,宜勿使与国政,挠乱是非,为附膻之薮。从此收拾威灵,一归之陛下,庶几人心可壹,天命可延,不然,臣不知所终也。”疏入,吉翔大怒,为危词激两宫,思以陷堡。上召阁臣朱天麟赴暖阁,厉声问曰:“金堡何等人也?”天麟对曰:“堡在隆武中为给事,直谏,以参郑芝龙为思文皇帝所倚用者。”上变色曰:“卿谓郑芝龙为可参耶?当参耶?”天麟知上意,遽震掉不敢言,遂票严旨切责堡,令安静供职。自上之立,群臣率苟容无敢昌言者,堡疏入,举朝惊愕,诋堡狂躁,唯袁彭年、丁时魁知推重之。堡孤立,遂与彭年、时魁相得,相与严抄参核宪纲以裁恩幸,仰冒滥冀重主权。故忌者亦众。严起恒以厚重详慎居政府,瞿式耜疑其委随,意稍不相得。而朱天麟由旧词臣入直,颇有物望,式耜意其可与言也,称之于堡。堡遂意天麟可倚,共图整饬,因刘湘客道意。至是,天麟慑马吉翔之威,又知上意不喜堡,乃对上言:“堡使刘湘客至臣所,请与臣同心去马吉翔,臣几为堡所误。”上顾笑之,而起恒于上前力称堡言虽过当,然皇上起多难,欲收人心,万不可谴斥直臣。上意稍解。故堡、彭年、时魁诸劾功罪裁侥幸诸大计,亦稍稍得行。而天麟以反复消沮自惭,谢病免。

陈邦傅尤怨堡甚,两疏攻堡,请堡为监军,辞尤不逊。堡奏:“邦傅何人?羸伏处之兵,亦何所监?而敢请天子从官为其监军,妄意臣且惧之,得复其矫诏称世守之罪。乞追原敕,视有无”世守“字样,令罪有所归。”得旨,取邦傅原敕复勘,果无‘世守’字样,邦傅乃服。自邦傅承刘承胤之后恣睢跋扈,诸将皆挟意凌蔑,及邦傅屈抑,楚、粤诸将皆渐敛戢听命。曹志建于诸将中尤狂诞,顾语人曰:“使朝廷唯严阁老、金掌科之言是行,吾敢不以死自效乎!”吴贞毓、程源、万翱以新进躐九卿,犹不自满。江、楚、川、黔起家监纪,率皆落魄书生,依诸将自售,遽欲得部院衔,陈乞敕印,糊口行间。又闻清有投诚官视原衔、降级授职之例,益思躐尊贵,为他日自鬻计,千请不遂,则号哭阙下,横诋部科,谓己毁家出万死,为国家图兴复,而屈被挫抑。堡成进士十年,历中外、入谏垣且五载,稍改工科左给事中,官不逾七品,诸忌者益以是恶其异己,谤讪腾沸。堡闻而叹曰:“今吾辈七尺,将不知齿谁利刃,而犹以虚名竞耶!”堡居省中,谢绝馈问,乃至不能豢胥吏,科抄皆手自录行,朝参唯一青衣,寒暑不易。

永历三年,孙可望使杨畏知奉书内附,求王封,书词倨慢,朝议疑之。堡上言:“今谓不当吝王封鼓厉可望者,其议不一,臣请分别为陛下陈之。谓不以王封可望,则可望且逆颜行,而重上南顾之忧,其说似也。然可望之顺逆,以时以势,当内谋之心久矣。使其思顺也,虽不王,犹景附也。如其尚存两可之疑,以观望事势,则虽王之,徒益其骄。他日且进王而有求,其亦将从之乎?说者又谓不以王予可望,难禁可望之自王。夫自王,则谁能禁之耶?虽李自成、张献忠之自帝,亦无有禁之者。顾可望业已乞灵于宠命,则授我以禁之之权,而何弗不可禁之乎?说者又谓可望举全滇土地、十万甲兵以归我,功在可王。乃江、粤之土,我已失之土也,滇,未失之土也。金声桓、李成栋举已失之土而效顺,且不敢邀王封,而廷议亦唯祖制是守。今乃举而授之可望,则何以谢声桓、成栋于地下,而激厉其部曲乎?说者又谓汉高帝尝以齐封韩信矣,汉文帝尝以王假尉佗矣,而卒得二人之用。此尤谬也。汉高之于信,臣主未定之日也。尉佗与汉并起争秦鹿,而可望所争者,谁之鹿耶?且汉文席天下一家全盛之势,行阳与阴取之术,以消战争而使其自服。今陛下自度能如盛汉,姑予之,而可望将自戢焉否也?至或谓唐之郭子仪、李光弼,宋之岳飞、韩世忠,皆尝王矣。则唐、宋无异姓不王之制而王轻,祖训昭垂,一旦而王之,则真王矣。且郭、李之王,犹待两京收复之后,岳、韩之王,亦在百战折兀术之余,而可望之在今日,固未尝有一矢之功也。或曰昭代之制,异姓不王,而徐、常、汤、李皆王矣。乃彼以赠死而非以宠生,无亦姑留以待诸将之有大功者于异日。而今胡以死者之荣加生者哉!抑或曰金忠尝王矣。夫忠者囗囗也,因其王而王之,则亦左贤、谷蠡之称耳!今可望据滇,顺则归本朝,逆则折入于虏,处两可之势而决意效顺,无亦耻为囗囗乎?而我以金忠之例待之,则是可望欲迁乔木,而我固纳之幽谷也!大抵今日之以怀可望而使为我用者,不在可望,而在陛下控御诸将以图恢复。如恢复之势已定,虽不与之以王,可望焉往?如其日迈月征,进寸退尺,国事日非,则陛下徒隳祖制,以解诸将之体,而可望既王之后,更有不忍言者,稍有识者,固能逆睹之矣。”疏入,中外以为允,乃罢王封之议。

时两粤画岭而守,兵老粮匮,诸将迁延苟安。严起恒与堡谋,谓国势垂垂日蹙,诸将益懈,唯有上亲征鼓励之一策耳。顾所患者扈卫空虚,请开事例,以两殿中书、鸿胪、上林诸冗官,许衿士纳赀,立御营库,得十万金,可募丁壮五六千人从驾,安奉两宫于内地,而上历诸营,相机策厉,事犹可为。堡力赞之。乃改刑部侍郎刘远生为兵部,督理戎政,移堡兵科。将渐次行之,马吉翔阳喜从之,而阴使夏国祥挠乱之。不一月,御营库将贮五万金,国祥皆以两宫旨取宫中别用,事不得就。

朱天麟居南宁,日与陈邦傅谋所以倾堡者,欲因孙可望以胁上杀堡,乃遣胡执恭作伪敕册,铸宝封可望秦王。事既成,会梅关告急,夏国祥以敌兵旦夕至怵上,且曰李元胤、杜永和将挟上为复降资。两宫震惧,遂西奔。诸不逞者之欲攻堡也,谓必以袁彭年反复无恒节,倚李成栋父子挟制朝廷为名,而惧东将不敢发,故欲上去肇庆而西,则可挟陈邦傅以钳上。且以东粤不保,为堡等谋国无状之罪。吴贞毓与马吉翔、夏国祥内外合谋已定,故上踉跄弃肇庆。瞿式耜、严起恒交谏不听。既至梧州,吴贞毓、张孝起率其党数十人连疏攻堡及袁彭年、刘湘客、丁时魁、蒙正发把持国政,裁抑恩纪,谋危社稷。遂褫职,逮下锦衣卫拷讯。严起恒率群臣跪伏求贳,不听。马吉翔嗾其党以生棒扑之。诸刑皆备,而堡刑尤独酷,<;黑宛>;血冲胁脊,几死者数四。瞿式耜亢疏申理,不听。曹志建、焦琏、胡一青、杨国栋、马进忠、王进才、马宝交疏申救,乃下法司定罪。进忠复上言:“臣等于堡,从无阃外之交,但缘皇上今日具官济济,而中外舆论,谓可心膂寄者唯一金堡。乃忽举此崇祯、弘光取败之敝政,而加诸直臣,军民之心无不惊骇。乞速宥堡,置之言路,以回天意、收人心。”上意亦动。高必正入见,吴贞毓等迎谒,请为杀堡。必正既陛见,出,即就堡舟次,抱堡恸哭,贞毓等始戢。遂得减死论,谪戍清浪卫。堡赴戍,不得达,留客桂林,瞿式耜馆之。堡左足创挛,须杖而行,遂绝意世事。故喜读《庄子》,及是稍习浮屠书,衣衲衣。桂林陷,遂与通政使印司奇祝发为僧去,世所称澹归大师者是也。

堡文笔宕远深诣,诗钅舌刻高举,独立古今间,成一家言。行书入逸品。名位利禄妻子皆不系其心,唯微有酒过。其友人姚湘,字梦峡,余杭人。清兵陷杭,不肯剃发,随堡出,飘泊楚、粤。丁时魁欲官之,湘骂曰:“吾死为大明一秀才足矣,何用此腐鼠为!”诗文亦亢爽有气,然亦颇有酒过。

印司奇,字雪浪,湖广桃源人。峭直廉介,使气,不为物下。中崇祯辛未进士,授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,迁员外郎。南京吏部尚书谢升奉召掌北铨,司奇以新例裁其ㄞ卒。升僦夫以行,微辞责之。南都僚属送升祖道,司奇独不往,升顾重之。已除镇江知府。温体仁欲陷钱谦益、瞿式耜,募无赖子,击登闻鼓,讼之下抚按,檄司奇会鞫。司奇レ无赖子奸状,体仁怒,镌司奇级。已而与推官雷起剑交恶,巡抚张国维右起剑,交讼于庭。谢升已拜大学士,当拟旨。知司奇抗直,黜起剑而司奇降论,送归里。顾其自镇江归也,囊五十金,清名甲于江表。隆武中起用,赴闽。思文皇帝曾寓东吴,知司奇清节,擢佥都御史,协理院事。闽陷,走归里。清兵破辰、常,司奇弃家南走,崎岖苗、瑶间,马进忠津送之。

永历四年秋,至桂林,瞿式耜奏司奇清节旧臣,间关依主,宜即召用。乃擢通政使,特敕召见。未赴,客寓草庵中,与金堡同居。桂林陷,司奇遂与堡除须发为僧。司奇不喜习浮屠法,遂返湖北隐焉。

丁时魁,字斗生,湖广江夏人。中崇祯庚辰进士,授礼部主事。丁忧归里。两都陷,江、汉大乱。时魁间道避寇,陛见思文皇帝于福州。改礼科给事中,奉敕出,劳军湖南。湖南陷,走沅、靖。

上在桂林,敕召入见,改吏科左给事中。上疏陈新政八策,以重爵赏、揽威福为要。当时谓为硕画。上奔南宁,瞿式耜留时魁协守桂林。两粤定,上出肇庆,时魁赴行在,擢吏科都给事中。裁抑恩幸,剔除冒滥,深为不逞者所忌。时魁力持行之。居两载,升太常寺少卿,仍理科事。已为吴贞毓等所攻,王化澄、马吉翔尤衔之,下锦衣狱,掠治毒楚。时魁愤,叹曰:“吾以间关从主故,虏执吾弟系于狱,榜掠无完肤;吾在此亦系于狱,榜掠无完肤,朝廷亦何忍耶!”已而论戍镇远。至桂林,张同敞馆之。桂林陷,见执,孔有德召为幕客。居数月,病死。黄冈何履仕为治丧,割其辫掷棺外,曰:“斗生不戴此辫以死,可不负梧州一顿棒,而今不免也,惜哉!”

张孝起,字将子,直隶吴县人。中崇祯壬午乡举。被囗,走闽,授囗囗知县。李成栋陷广东,分兵略地,孝起婴城守。民溃,敌兵且至,孝起与其妻引缳自溢。其小胥奔救之,其妻已卒。小胥舁孝起走,得达行在,擢吏科给事中,颇以清直著。已而忌丁时魁之先己也,遂与王化澄比,陷时魁、堡,因升都给事中。以意行刑赏,国事炝乱,两粤垂危不恤,师师为狂へ,以迄于亡。孝起逃去,不知所终。议者谓小胥之救,差之俄倾,孝起与城俱亡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晚节不终,徒乱人国,人之不得终为君子,岂亦有命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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