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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李于鳞选唐诗,五古不取老杜《北征》,七古不取太白《蜀道难》、《远别离》,知其于此事所见甚左。然于鳞七律,当代首推,而所选七律,於老杜《诸将》、《咏怀古迹》等作,亦一概不录;若初唐人应制诸篇,则累累选之,不知有何意绪?于鳞七律,自是规无右丞、东川处多,非从初唐入手,何为滥收如许?然于鳞选右丞、东川七律,亦不尽如人意。如右丞“欲笑周文歌宴镐,还轻汉武乐横汾。岂知玉殿生三秀,讵有铜池出五囗?陌上尧尊倾北斗,楼前舜乐动南薰。共欢天意同人意,万岁千秋奉圣君”。东川“物在人亡无见期,庭系马不胜悲。窗前绿竹生空地,门外青山似旧时。怅望青天鸣坠叶,囗囗枯柳宿寒鸱。忆君泪落东流水,岁岁花开知为谁。”调平意复,岂独非绝作而已,而于鳞皆选之。然则于鳞之於右丞、东川,犹未窥其精要也。

于鳞于嘉州“到来函谷愁中月,归去溪梦里山”,注云:“是三昧语,最要顿悟。”是即渔洋《三昧集》之开山也。愚按嘉州此联,宛转入情,虚实相副,妙处正在目前,诠以“三昧”,转觉凿之使深,令人难喻。渔洋祖袭此论,亦好高之弊也。

李于鳞论唐人七绝,以王龙标“秦时明月”为第一,人多不服。王敬美云:“于鳞击节‘秦时明月’四字耳。”按于鳞雅好囗囗字句为奇,故敬美用此刺之。然敬美首选“黄河远上”、“蒲萄美酒”二诗,究之调高议正,仍以“秦时明月”一篇为最,不得缘于鳞好奇,而抑此名构也。

王敬美曰:“作诗者初命一题,神情不属,便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,畏难怯思,即以充役,故每不得佳。能破此一关,沈思忽至,种种真相见矣。”此一段真文章不二法门,不独论诗宜尔。予每欲书之席端,以为行文准的。又曰:“今世五尺之童,才拈声律,便能薄弃晚唐。然取法固当上宗,论诗亦勿轻道。诗必自运,而後可以辨体;诗必成家,而後可以言格。”又曰:“不惟情性之求,而但以新声取异,安知今日不轻人道语,不为异日陈陈之粟乎?”此皆能为末学肤受辈进苦口之药石,针害身之膏肓也。徐昌《谈艺录》极求简奥,其实肤庸,无此切中痼疾之言;作诗工於敬美,论诗逊之甚远。渔洋极尊《谈艺》,於《艺圃撷馀》则忽之,偏矣。

崔郎中《黄鹤楼》诗,李太白《凤皇台》诗,高著眼者自不应强分优劣。瞿宗吉谓“太白结语,怀君恋阙,意较闳远”,予前已驳之。王敬美乃谓“崔之‘使人愁’,‘烟波’使之愁也。‘长安不见’,逐客自应愁,宁须使之?是太白为不当”。不知两诗皆以十四字成句,崔之愁生于“日暮烟波”,李之愁生於“浮囗蔽日”,或兴或比,皆愁所繇结耳。个中旨趣,岂有轩轾?敬美就末七字索意,遂觉不敌,是敬美自误,非太白误也。予笑太白此诗,人人习诵,而评者都不甚允。范德机云:“登临诗首尾好,结更悲壮。”谓登临诗首尾不易全好,而此独完整耶?抑非登临诗,首尾便可以不全好耶?既曰“首尾好”,何云“结更悲壮”耶?“结”之悲易见,“壮”则安所指耶?刘会孟云:“若无後两句,亦不必作,出于崔颢而特胜之以此。”然则太白所以作此诗者,专为末二句另翻一意,求胜於崔,而後为之耶?然前六句较逊于末联,末联之较胜於崔,会孟何又不能明言,而作哑语不了语以示人耶?王元美云:“太折《鹦鹉洲》一篇,效颦《黄鹤》可厌;‘吴宫’、‘晋代’二句,亦非作手。律无全盛者,惟得两语耳:‘总为浮囗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’,‘借问欲栖珠树鹤,何年向帝城飞?’”夫作诗各有意到,何况供奉天才,岂难自立?《凤皇台》人疑学步,《鹦鹉洲》又说效颦,太白非崔郎中,将不作七律耶?“吴宫”二语,接甚紧,婉接甚遒,正古气流行变动处,所谓“非作手”者,将不能矜张字句以求工耶?“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鹭洲”,“瑶台含雾星辰满,仙峤浮空岛屿微”,岂尘凡下士步伐思议所及者?独以两结为美,将此超玄入天之句亦遗之耶?合数子以求之,孰为当可之论?元美、敬美同气联镳,论太白诗,忽相违反,又何耶?《世说》云:“非但能言人不得,并索解人亦不得。”茫茫古今,足为三叹。

沈存中云:“鹳雀楼前瞻中条,下瞰大河,唐人留诗多矣,惟王之涣、畅当、李益三诗能状其景。”按之涣“白日依山尽”一绝,市井儿童,皆知诵之,而至今斩然如新。畅当诗“迥临飞鸟上,高出世尘间。天势围平野,河流入断山”。兴之深远,不逮之涣作,而体亦峻拔,可以相亚。若益诗云:“鹳雀楼西百尺樯,汀洲囗树共茫茫。汉家箫鼓空流水,魏国山河半夕阳。事去千年犹恨速,愁来一日即为长。风烟并起思乡望,远目非春亦自伤。”较之吴融《鹳雀楼》诗“鸟在林梢脚底看,夕阳无际戍烟残”诸句,稍有诗局。然前半平落套,後半粗率任情,去王、畅二诗,终不可以道里计。存中并举之,过矣!大抵益诗深於七绝,律体乃其所短,即《饮马泉》一律,于鳞、归愚等皆选之,佳处果安在乎?

《容斋随笔》引《温公诗话》云:“唐之中叶,文章特盛,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。如河中府鹳雀楼,有王之奂、畅诸二诗,二人皆当时所不数,而後人擅诗名者,岂能及之哉!”按“奂”字必系“涣”字之讹,“诸”字必系“当”字之讹。王之涣与王昌龄、高齐名,畅当与韦苏州屡有唱和,本属胜流,故其《鹳雀楼》诗,卓绝时辈如此。历考他本,皆无作王之奂、畅诸者,温公所见,不知何据?容斋未加订正,亦不可晓。

《中州集》以党竹溪与赵并列大家。亦谓“堂堂竹溪翁,如天有五星。篆籀深汉魏,文章仿《六经》”。愚按党非赵匹也。党诗清脱有馀,雄浑不足。七古如《吴江新霁图》、《春囗出谷图》,跌宕处颇得坡公遗意,惜不多见。杰句如“地倾潍水北,山断穆陵东”,“潮吞淮泽小,囗抱楚天低”,亦不多见也。则气体闳大,健笔纵横,名篇钜制,不可悉数,金源之国手,遗山之先师,信无愧色。如《游华山寄元裕之》七古,虽使裕之执笔不能过。乃裕之选者,数十首,所遗佳什甚夥,均待我朝补订而後传。其於义分不薄,何不竭辑之苦心耶?

亦有率句开裕之派者,如《上方》云:“贪看归鸟过林隙,不觉奇峰堕眼前。”沿袭长公句法。《光武庙》云:“洒落君臣契,艰危庙社图。”《侯公囗溪图》云:“沧海未全归《禹贡》,山东且愿变齐民。”径以杜句对己句,均非诗法,而裕之亦时复犯此。又如“一证万万古”,“洪荒万万古”,则尤裕之所习见之调也。

赵、元裕之诗,脱口便有劲气,此岂幽、燕之风土为之,抑寝馈于古大家者深耶?予欲专取二家诗,择而钞之,医囗囗娜罢软之陋习,未尝非一助也。然裕之澹远之作甚希,而则多有之,集中和韦诸作,当其合处,颇有焚香扫地之趣。如“岸帻送归鸟,隐几见遥岑”,“不下溪头路,坐看檐际山”,“囗蒸坐禅石,露湿行道径”,“宿囗不归山,野水自成塘”,“呼儿问牛饱,又向山田耕”,“近树佥暝色,远山犹夕晖”,未必即左司,而尘土之气,洗炼殆尽。惟和陶则率笔多耳。

“工部百世祖,涪翁一灯传”,“老杜诗家初祖,涪翁句法曹溪。尚论渊源师友,他时派衍江西”,皆曾茶山诗也。夫祖工部可也,竟以涪翁为杜之法嗣可乎?此自茶山之见耳。茶山五言时有清迥之格,如“卷书坐东轩,有竹甚魁伟。清风过其中,戛戛鸣不已。写之以素琴,音节淡如水。不惜为人弹,临流须洗耳”。“丛芦受风低,积潦得霜浅。沙匀洲渚净,水澹凫鸭远。禅扉掩昼夜,短纸开秋晚。欲问此间诗,半山呼不返”。赵仲白所谓“清於月白初三夜,淡似汤烹第一泉”,当指此种言之。他作则多笔率气羸,虽尝受法於韩子苍,在江西宗派中,然与涪翁之崛聿,已绝不似,况老杜哉!所以得盛名者,或由剑南为其高足耳。评者谓其“全集风骨高骞,蕴含深远,居涪翁、剑南间,未为蜂腰”,非笃论也。

畅当《河中鹳雀楼》诗,《容斋随笔》以为畅诸,予前已正之矣。或谓畅诸乃畅当之弟,皆河东人,皆有诗句,则此作属之于诸,亦似可通者。然考诸诗,今存《早春》一首云:“献岁春犹浅,园林未尽开。雪和新雨落,风带旧寒来。听鸟闻归雁,看花识早梅。生涯知几日,更被一年催。”才气甚卑,不类“迥临飞鸟上”一绝风格。若当诗则如“夜殿若山横,深松如涧凉”,“阳崖全带日,宽嶂偶通耕”,“酒渴爱江清,馀酣漱晚汀”。又如蒲州绝句:“苍苍中条山,厥形极奇鬼。我欲涉其崖,濯足黄河水。”皆极超拔,与《鹳雀楼》诗相类,则此作不得属之於诸也决矣。

太白诗“我志在删述,垂辉映千春”。昌黎诗“先王遗文章,缀缉实在余”。此皆高著眼孔,有囊括百世之意,然後吐气奋笔,足为一代宗匠。学者徒於声律字句间,鞭心低首,反覆攻苦,求为传人,而终与秋草并腐、烟囗等灭者,非不幸也。其树立使然也。

“垠崖划崩豁,韩坤摆雷良”,“刺手拔鲸牙,举瓢斟天浆。”“文章自娱戏,金石日击撞。龙文百斛鼎,笔力可独扛”,自是昌黎诗法得手处。然昌黎不又云:“狂词肆滂葩,低昂见舒惨。奸穷怪变得,往往造平澹”乎?公诗有“滂葩”而无“平澹”,终非诗教之本指也。如《月蚀诗》虽删改卢仝作,终苦怪僻,《谴疟鬼》、《嘲鼾睡》尤游戏不经。至如《双鸟诗》:“雷公告天公,百物须膏油。不停两鸟鸣,百物皆生愁。不停两鸟鸣,自此无春秋。不停两鸟鸣,日月难旋。不停两鸟鸣,大法失九畴。周公不为公,孔丘不为丘。天公怪两鸟,各捉一处囚。朝食千头龙,暮食千头牛。”此等诗由怪僻而入诡诞,颇於诗教有害,殊非游於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源者之吐属也。唐人谓元和之风尚怪,殆指公此等诗而言之欤?抑公亦为风气所移欤?要之“滂葩”、“平澹”间,学者酌而用之,斯善学昌黎矣。

昌黎《赠东野》云:“文字觑天巧。”此“巧”字讲得最精,盖作人之道,贵拙不贵巧,作文亦然。然至于“天巧”,则大巧若拙,非後世之所谓巧也。孟子曰:“能与人规矩,不能使人巧。”巧从心悟,非洞澈天机者不足语此。若以安排而得,则昌黎所云:“规摹虽巧何足夸,景趣不远真可惜”也。

王建《上昌黎》诗云:“重登太学领儒流,学浪词锋压九州。不以雄名疏野贱,惟将直气折公侯。”颇能得昌黎一生佳处。然建诗惟乐府可贵,《宫词》已浮冗,律诗尤浅俚不入格。如《答寄芙蓉冠子》云:“虽经小儿手,不称老夫头。”《新居》云:“自扫一间房,惟铺独卧床。”《题禅院僧》云:“不剃头多日,禅来白发长。”《题金家竹溪》云:“山头鹿下长惊犬,池面鱼行不怕人。”《官舍》云:“眇身多病惟亲药,空院无钱不要关。”《赠田将军》云:“大小独当三百阵,纵横用五千兵。”《送唐大夫》云:“旄节抱归官路上,公卿送到国门前。”《赠索暹将军》云:“浑身著箭瘢犹在,万槊千刀总过来。”《赠王屋道士》云:“法成不怕刀枪利,髓实常欺石榻寒。”《赠王处士》云:“鼠来案上常偷水,鹤在床前亦看棋”。其浅俚多类此。佳句如“一院落花无客醉,五更残月有莺啼”,则温飞卿诗,“斜月照床新睡觉,西峰夜半鹤来声”,则姚武功诗,误入建集耳。自云:“炼精诗句一头霜。”吾未见其精也。然以乐府得与张文昌齐名,学诗者信以古体为先务矣。

赵诗多效古人,除拟和陶、韦数十首外,又有《杂拟》十首,《仿摩诘独坐幽篁里》一首,《仿严武临边》一首,《仿太白登览》一首,《仿李长吉击球行》一首,《仿张志和西塞》二首,《仿玉川子为吕唐卿作》一首,《仿乐天新宅》一首,《仿郎士元宝刀塞下儿》一首,《拟东坡谪居三》三首,《仿梅圣俞月出断崖口》二首,何其好摹古人,一至於此?姜白石云:“一家之语,自有一家之风味。模仿者语虽似之,韵亦无矣。”诚哉是言也。且无论赵辈,即如《文选杂拟》上、《杂拟》下,凡六十首,惟陶公“日暮天无囗”一首,得自然之趣,然亦浑言拟古,故能自尽所怀。若陆士衡专取一题而拟之,共十二首,谢康乐、江文通专取一人而拟之,谢共八首,江共三十首,舍自己之性情,肖他人之笑貌,连篇累牍,夫何取哉!然则浑言拟古、效古,犹之太白之《古风》,诚作者所不废。若专效一题一人之作,惟全集中偶见一二,可为排闷遣日具,多至数十首,断非通达诗本者也。严沧浪谓“拟古惟江文通最长,拟渊明似渊明,拟康乐似康乐,拟左思似左思,拟郭璞拟郭璞,独拟李都尉一首,不似西汉”。吾取江诗,反覆细读,如《拟左记室》诗,只是数史中典故,《拟郭弘农》诗,只是砌道书景物,《拟谢临川》诗,只是状山水奇奥,此为神似,吾亦能之,何必五色笔也?若《拟陶徵君》诗,气味去之亦远,惟刺取陶集“东皋舒啸”、“稚子候门”、“或巾柴车”、“种豆南山下”、“带月荷锄归”、“浊酒聊自持”、“但道桑麻长”、“闻多素心人”诸字句,能为貌似而已,岂独不似李都尉哉?文通一世隽才,何不自抒怀抱,乃为赝古之作,以供後人嗤点。沧浪回护,仍是为古人大名所压。如谓“谢灵运诗,无一首不佳”。无论灵运他诗,芜冗实多,即《拟邺中集》诗,岂非索索无真气者?摘其累句,如“忝此钦贤性,由来常怀仁”,“既作长夜饮,岂顾乘日养”,“哀哇动梁埃,急觞荡幽默”,“清论事究万,美话信非一”,“朝游牛羊下,暮坐括揭鸣”,“求凉弱水湄,违寒长沙渚”,“自从食来,唯见今日美”,“良游非昼夜,岂云晚与早”,用事抒词,凑补支绌,乃儿童装字为诗者耳。以此为美,直是怪事。《沧浪诗话》吾所最喜,然大体精切,微疵所在,亦误後人,不可不与抉出,匪敢云好而知其恶也。

洪容斋考订他书极详,於唐、宋诗证据亦核;独其所录同时人诗,不尽得风旨。如以蔡天任《漆塘村》四绝、刘彦冲《游丝书》七古,为题咏绝唱。予读之,但见其多议论耳。又录童敏德《题颜鲁公祠》七古、叶晦叔《和容斋》七古,《送客斋别》二七律,皆赞之不容口。然多用虚字折转,筋骨尽露,沿西江派之末流,而自云得老杜之秘要者也。又录郭明复《琵琶亭》诗云:“贾胡老妇儿女语,泪湿青衫如著雨。”此妓自言其夫浮梁为商,未尝云“贾胡”也。惟录僧圆复二绝云:“烧灯过了客思家,独立衡门数暝鸦。燕子未归梅落尽,小窗明月属梨花。”“滩声嘈嘈杂雨声,舍北舍南春水平。拄杖穿花出门去,五湖风浪白鸥轻。”真可耐人咀嚼。然此僧《竹轩》七古、《和韩子苍三马图》七古,又平率不必录。他如陈简斋《池上避暑》诗:“长安车辙边,有此万荷柄。谈馀日亭午,树影一时正。清风不负客,意重百金赠。微波喜摇人,小立待其定。”词意新峭可喜,虽西江风格,而能药俗,录之可也。若其《水墨梅》诗云:“粲粲江南万玉妃,别来几度见春归。相逢京洛浑依旧,惟见缁尘染素衣。”猝乍阅之,几不省为何题,而亦喜而录之,此殆由宋诗习气蒸染至深耳。

权文公《严子陵钓台》诗:“潜驱东汉风,日使薄者醇。焉用佐天下,持此报故人。则知大贤心,不独私其身。奈何清风後,扰扰论屈伸。交情同世道,利欲相纷纶。人世自今古,清辉照无垠。”此诗议论风格俱到,当为钓台诗压卷,即范文正《严先生祠堂记》所本也。容斋谓文正本作“先生之德,山高水长”,李泰伯改“德”字作“风”字,文正殆欲下拜。不知此字亦权文公诗句所及也。

坡诗“中郎解摸金”,“仓公饮上池”,于李冶,先于严有翼,此皆无可辞之责备。而容斋以为“坡诗抉囗汉,分天章,万斛泉源,不择在而出。如用五十本葱为薤五十本,郑馀庆蒸胡芦为卢怀慎,及仓公、中郎等,皆不失为名语。有翼《艺苑雌黄》历诋坡公用事之误,意见甚浅。”余谓未免左袒太过也。容斋论坡公《二疏赞》云:“作议论文字,须考引事实无差忒,乃可传信。”今诗句之失,原非文比,然必一一文饰之,恐亦非坡公意。如玉川子《月蚀诗》之董秦,自是李忠臣耳,坡公以忠臣为非无功而食禄者,见于严有翼,而容斋又以为不然。後来李冶所,较之有翼尤详,则容斋之曲护非也。且容斋以董秦为董贤、秦宫,无论贤、宫自古未尝并称,即可以类及,而玉川子诗“岁星主福德,官爵奉董秦”,贤为大司马矣,宫第为梁冀夫妇所宠,其宫爵未显奕也,何能与董贤并哉!又坡公《有美堂》诗“天外黑风吹海立”,用杜公《三大礼赋》“四海之水皆立”可也。若和陶《停囗》诗“雪立三江”,容斋又以为用此赋,此恐系苏公自造字句,容斋臆断用杜可乎?又《唐书》载李密从杨玄感起兵被获,以计得脱,变姓名教授诸生自给,郁郁不得志,哀吟泣下。而刘仁轨《行年河洛记》载密往来诸贼帅间,说以举大计,莫肯从者,因作诗言志曰:“金风荡初节,玉露垂晚林”云云,诸将见诗渐敬之。容斋曰:“吾意此诗正其哀吟中所作也。”愚按《隋书李密传》明云:“密诣淮阳,舍于村中,变姓名聚徒教授,郁郁不得志,为五言诗云云,因泣下数行。时人有怪之者,以告太守捕之,密乃亡去。”容斋不引《隋书》而徒以意断之何耶?信乎论古之难也。

容斋极尊坡公而曲护之。然坡公以徐凝“一条界破青山色”为恶诗,容斋曰:“家藏凝集,观其馀诗,亦有佳处。”因录数绝云:“水色帘前流玉霜,赵家飞燕侍昭阳。掌中舞罢箫声绝,三十六宫秋夜长。”“萧娘脸下难胜泪,桃叶眉头易得愁。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。”“游客远游新过岭,每逢芳树问芳名。长林遍是相思树,争遣愁人独自行?”“一树梨花春向暮,雪枝残处怨风来。明朝渐校无多去,看到黄昏不欲回。”“一生所遇惟元白,天下无人重布衣。欲别朱门泪先尽,白头游子白身归。”予反覆读之,究不省其佳处。惟“天下三分”二句,至今传诵,然“明月夜”何以“三分”,创意造语,奇而未确。至“游客远游”、“一树梨花”两首,直是学究常言。“明朝渐校无多去”,弥拙滞不成文也。“一生所遇”一首,夸鄙可笑,“白身归”三字尤俗。惟“水色帘前”一首,略有清机,然末二句以飞燕之宠形後宫之寂,则“箫声绝”“绝”字尚不甚工致耳。容斋云:“皆有情致,宜其见知於微之、乐天。”意与坡反,殆又为元、白所误。容斋尝谓“薛能诗格调不能高,而妄自尊大”,何於徐凝则曲恕之哉!

余二十馀岁时,尝作《重阳坐雨述怀》诗,押尽十一轸一韵,自以为前此未有。後观《容斋随笔》谓“向作《汪庄敏铭》诗八十句,惟萧敏中读之曰:‘押尽二肿一韵。’今考之,犹有十字越用一董内韵”。按此皆好奇,非诗法也。诗尚不可,况铭也哉?容斋取张文潜爱诵杜公“溪回松风长”五古,坡公“梨花淡白柳深青”七绝,以为美谈。二诗何尝有一字求奇,何尝有一字不奇?仆少年不学,卤莽於诗,不谓容斋钜手,久已为此。必知容斋述文潜之意,方于诗学有少分相应耳。予又考坡公七绝甚多,而合作颇少。其高才博学,纵横驰骤,自难为弦外音。“梨花淡白”一章,允属杰出,文潜所赏,足称只眼。然坡之七绝高唱,犹有数章,漫识於此,供爱者之讽诵焉。“江东贾客木绵裘,会散金山月满楼。夜半潮来风又熟,卧吹箫管到扬州。”“青山断处塔层层,隔岸人家唤欲应。江上秋风晚来急,为传钟鼓到西兴。”“黑囗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,望湖楼下水如天。”“野水参差落涨痕,疏林欹倒出霜根。扁舟一棹归何处,家在江南黄叶村。”“溶溶晴港漾春晖,芦┺生时柳絮飞。还有江南风物否?桃花流水{此鱼}鱼肥。”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

张文潜爱诵坡公“梨花淡白柳深青”一绝,而放翁讥之曰:“杜牧之有句云:‘砌下梨花一堆雪,明年谁此凭阑干?’东坡固非窃人诗者,然竟是前人已道之句,何文潜爱之深也?岂别有所谓乎?”愚按坡公此诗之妙,自在气韵,不谓句意无人道及也。且玩其句意,正是从小杜诗脱化而出,又拓开境地,各有妙处,不能相掩,放翁所见亦拘矣。

范至能《春晚》二绝云:“阴阴垂柳闭朱门,一曲阑干一断魂。手把青梅春已去,满城风雨怕黄昏。”“夕阳槐影上帘钩,一枕清风梦昔游,梦见钱塘春尽处,碧桃花谢水西流。”声情婉转,微嫌近於词耳。其《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》,予独爱其一首云:“梅子金黄杏子肥,麦花雪白菜花稀。日长篱落无人过,惟有蜻蜓蛱蝶飞。”可与坡公“溶溶晴港”一绝相配也。若其《州桥》诗云:“州桥南北是天街,父老年年等驾回。忍泪失声询使者,几时真有六军来?”沈痛不可多读。此则七绝至高之境,超大苏而配老杜者矣。

崔珏以赋《鸳鸯》三诗得名,其诗实庸下。罗邺有《鸳鸯》诗云:“一种鸟怜名字好,缘人恨别离来。”风致清脱,胜崔作多矣,而人顾莫之传也。然邺末二句云:“相对若教秦女见,便须携向凤皇台。”亦粗鄙不成言语。何此题之难得佳诗耶?珏诗如“烟分顶上三层绿,剑截眸中一寸光。虽然不似王孙女,解爱临邛卖赋郎”,“心迷晓梦窗犹暗,粉落香肌汗未乾。两脸夭桃从镜发,一眸春水照人寒”诸句,粗鄙之态至矣。写美人如此,亦属文章一厄。而近之选唐诗者,犹谓崔珏诗极旖旎,惜不多见,人之好恶不同乃至是!

元微之《赠严童子诗》自注:“童子十岁能赋诗,诗题有成人风。”此注最有见。今人诗固不逮古人,即诗题已不堪入目矣。然微之诗,如《以州宅夸于乐天》、《初除浙东妻有沮色因以四韵晓之》之类,其制题犹未甚高雅简净也。

予论唐诗,小与人异。东野《独愁》诗云:“前日远别离,昨日生白发。欲知万里情,晓卧半床月。常恐百鸣,使我芳草歇。”《洛桥晚望》云:“天津桥下冰初结,洛阳陌上行人绝。榆柳萧疏楼阁,月明直见嵩山雪。”笔力高简至此,同时除退之之奥,子厚之淡,文昌之雅,可与匹者谁乎?而人犹以退之倾倒不置为疑。陆鲁望古风律体,不散漫则凑帖,佳诗甚寥寥;每览其诗,仓卒惟恐不尽。然有三绝句可喜,皮袭美不能为也。“陵阳佳地昔年游,谢青山李白楼。惟有日斜溪上思,酒旗风影落春流。”“且将丝纟乍系兰舟,醉下烟汀减去愁。江上有楼君莫上,落花随水正东流。”“素[B20C]多蒙别艳欺,此花端合住瑶池。无情有恨何人见?月晓风清欲堕时。”而人以皮、陆为晚唐高手,且谓皮、陆为唱和劲敌。杜牧《题宣州开元寺》云:“南朝谢城,东吴最深处。亡国去如鸿,遗寺藏烟坞。楼飞九十尺,廊环四百柱。高高下下中,风绕松桂树。青苔照朱阁,白鸟两相语。溪声入僧梦,月色辉粉堵。阅景无旦夕,凭栏有今古。留我酒一尊,前山看春雨。”牧之雄直如此,而人第以艳丽尽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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