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桂在滇，拥盐井铜山之利，厚自封殖，所居五华山故宫增饰崇丽，豪奢无度。顾赤方《平西宝床》诗有云：“昆明五百里，宫殿居上头。玲珑启八牖，飞层楼。下建五丈旗，榈牙拂飞脖。春风送脆管，散落莲花洲。连畴作武帐，纟失合如云浮。缓金缫孔翠，映耀珊瑚钩。君王且端坐，宝焰生琳球。锥色射璧月，彩女光中游。妖姬奉秘药，照骨黄银妪。有时玉如意，误破脉脂顺。平明令旨出，风火驰蛮陬。边功动天子，逸气浚诸侯。当时七星关，黑旆前滤滤。将军实戮力，相国多奇谋。众宝尽庄严，不足为汝酬。朝廷正宽大，少僭不见尤。胄宋小臣，微财皆赂赇。一床奉阿母，何用官家收。人生恣行乐，性命同蜉蝣。为惧尽今日，遑恤他年忧。”固逆知其必败。滇沐氏有勋庄，明洪武时所赐。传至沐天波，从永明入缅遇害。三桂上疏乞之，自委管庄人，与县令抗礼，恃势颇为民患。赤方有乐府《何尝行》，即借明定远王沐晟事讽之，云：“何尝快，独无忧。父为王，子为侯。五月渡泸水不流，炎蒸箐瘴猿猱愁。手辟三府开两州，日南底定归黄图。赐倾天府意未足，锦标钱库持牙寿。水庄三百余六十，日食其一可周。昆池周遭五百里，敕赐离宫连洱水。西南君长献奇琛，豹尾龙亭迎令旨。后宫眉黛可千人，翠凤织衣黄锦茵。阉奴皇扇从雕轮，貂蝉右插金铛横。驼鸡犁尾猩猩唇，晶半朱瓮赤玉罂。罗番铜鼓悬两楹，妖姬起和春莺声。辟邪假兽师子缨，蛮儿舞不得停。行省中丞咋舌语，十万强师如禁旅。贩商徵匠满江湖，执政不许长秋许。麓川烽火接腾冲，遍师偶蹶捐全功。红旗阵阵催金齿，白施翩翩出楚雄。独无忧，何尝快，铁瓦金书复谁在。苴兰古道杜鹃啼，时有行人下马拜。”末二语隐指桂藩也。吴牧骗《沐氏勋庄歌》述庄奴骄侈云：“藩王曾拜平西爵，县宫花草频开落。八千子弟护金墉，十万良田连水郭。从此鱼盐擅富强，广罗金帛资挥霍。陌上衣香走钿辕，别开绮阁贮婵媛。青山环绕近浦，绿水索洄安。咄嗟豆粥官厨进，馔玉炊珠天不吝。米敕松田选细腰，罂倾竹叶供香酝。绣鞍小吏索租庸，锦袖豪奴催饷婶。酒浆佩琏困鞭笞，那顾穷氓暑雨咨。共詈尉佗专帝制，忽惊吴濞弄潢池。”三桂败，勋庄变价归民，在罗次者附三乡为三尾甲，土人犹能指其遗迹。
郝雪海巡按四川，密陈三桂罪状。三桂摭保甯城守事，诬劾其冒功。渔洋诗所谓“血战蚕丛日，愁云压闽中。谤书翻置狱，刀笔敢论功”者也。世祖烛其冤，从宽流徙盛京。在戍所廿年，读书不辍。同戍者赠以诗云：“只愁深夜里，冻杀蠢书虫。”三桂败，复召用，官至粤抚。其《吊明蜀抚葆一张公》诗有云：“浴也叱驭人，志在遵前轨。遗民一何寡，交以生为累。蜀使一何弱，争以黜为喜。吏民亦人情，致此良有以。师行动以万，邑民百十止。岂暇事耕耘，不足供驱使。况复滇黔间，伏莽丛奸宄。永甯未遽入，渝城师暂已。赖有保甯捷，经略从兹始。”浴，其名也。即按川时作。以生为累，以黜为喜，其时蜀事可想。
张襄壮时为甘肃提督，王辅臣以三桂逆书诱之，襄壮立斩其使，朝命为靖逆将军。屡败吴之茂叛军，遂佐图文襄钱定关陇。昆山叶方敏赋《关陇平》乐府云：“关岭茫茫，陇流汤汤。纡徐逶迤，峥嵘睑帜。面蜀肘凉，辅车相将。狡焉启疆，震惊我一方。关岭兀兀，陇流浦谲。彼泾启戎，乃蠢兹蟊贼。为虺为蜴，为螟为媵。昂首张臆，助逆抗有德。如蝈之集，如稀之突。泾原既清，群贼大震。睢睢盱盱，延旦夕之命。帝命臣海，为陇民徙灾。帝命臣勇，师出自西陲。帝诏臣海，汝速入坂。出彼朝邮，为勇军援。椅之角之，沓之蹙之。除民之慝，俾妇子恬适，尚嘉乃绩。海涉河泾，言腾灞渡。泰山矗突，崎陇坂。腧那越凉，飞旖扬旆。扶舆猗靡，云罕绊缭。雍部阻长，敢惮痛瘩。式遏寇虐，以甯尔室家。勇自河西，街枚疾指。来从酒泉，转战天水。矫矫虎臣，一乃心力。摧坚挫锋，荡彼蟊贼。兵车百万，汹汹雷震。横会方州，为行为阵。东西合围，贼在釜底（平声）。其智斯竭，其魄斯夺。勇率其麾，崖诛谷讨。日臣思克，曰臣进宝。赳赳奋武，为王干城。勇实帅之，桓桓于征。于征何所，于巩于临。道阻且长，蔽亏岑。深入其阻，禽草。申用三驱，根株断刈。余贼窜蜀，游魂犹悸。西夏以绥，贺兰其义。胁从蚩蚩，亦孔之哀。宽其诛钮，予以惠来。维海维勇，刚克柔克。勇也帅师，为辟为祓。海也敉民，为揉为活。北地上郡，稽颡归命。如旱望霓，海寔绥之。义威戢武，奠我西陲。剖蜩斯蝈，人畏以怀。秦民嘘呵，化为讴。殄熄暴悖，克广德心。经战伐区，蠲除租赋。问孤吊死，起乃沈痼。廓我皇恩，义声先路。帝德振振，陇山既平，陇流既清，维天子之祯。陇山既伏，次黔粤滇蜀，敢不服。如翰如飞，万福来威。”海者，文襄名也；勇者，襄壮名也。所部二将，则孙思克、王进宝也。大军至平凉，贼众震慑，诸将请乘势攻城，文襄曰：“仁义之师，先招怀而后征伐。吾奉天威讨凶竖，无虑不克。顾念城中数十万生灵，皆朝廷赤子，遭劫掠至此，覆巢之下，杀戮必多。俟其向化归诚，乃不悖圣主好生之德。”城中军民闻者皆感泣，思自拔，辅臣势日蹙。擞卺虎山邀，绝其饷道，辅臣降。于是振穷乏，掩骼，老弱不能归者，遣将士分送。复奏蠲被兵及转饷各州县赋税，远近帖然，颂声大作。诗语皆纪实也。
曹澹余抚黔，逆藩变作，陷贼中以死。有传其降贼者，国史列之《逆臣传》。李武曾初佐其幕，知将乱，力辞归。闻黔变，作《鹧鸪怨》哀之云：“山川何处险，乃在西南陲。剑错互勋劣，羊肠自委蛇。鹧鸪一小鸟，其声如有知。荒荒云木暗，听者生嗟咨。美人昔同车，揽袂前相持。但歌《行路难》，诅识别离时。瘴雨方毒淫，一朝限天涯。年华同逝水，会合未有期。平生苦忆往，髻鬃梦见之。鹧鸪忽告我，声较昔年悲。亦知行不得，醒泪如悬丝。”其二云：“鹧鸪飞以南，鸿雁飞以北。相逢愿有违，彼固非俦匹。冥冥岂不怀，天长来弋。缠烽蛋烟紫，洗兵蛮雨黑。锻羽亮所甘，需时或良策。稻粱今满地，秋风扫荆棘。江湖多故群，引吭长相忆。寄声择木心，努力当举色。”其三云：“鹧鸪尔勿悲，我怨殊未央。王路直如矢，何为隔岩疆。下看江浩浩，仰视天苍苍。扬风横南来，恶木蔽春阳。香草独无依，折随路旁。终知非故土，素意不相忘。托迹危疑问，谁能喻中肠。皇天感德泽，零露回严霜。荣悴固有时，毋使根株伤。”本传称三佳死，贼党白相屠戮，申吉不知所终。绎诗语，则其人亦非甘心从逆，惜不能抗节自决也。
马文毅抚桂，为叛将所执，坚不屈。幽挚中，著《汇草辨疑》。侍姬顾氏亦能书，奉公手笔，标识而缄庋之，得传于世。钱摔石诗云：“圣朝忠节襄平公，公所撰书惜未见，公自作歌蒙难中。维时十有二年癸丑冬，三桂叛，延龄从。广西巡抚铁男子，御衣御著何从容。遗之大帽发冲怒，沥血缒城达三疏。自经不得又复引佩刀，镇粤公能邀一顾。闪首排阎击笏楼，疾风授命乌金铺。阖门百囗视如归，白日青磷莽回互。拘闪方四年，幽愤草圣传。钩抚十二帙，草字衤集体无斯全。斯非皇象《急就篇》，又岂浮屠水素能专前。正书况释顾姬笔，姬亦从公奋死归于天。呜呼！瘗骨处，广福寺：黑塔村，碑御制。抚蛮灭寇又死傅宏烈，巡远双忠祠。”“八桂铁男子，不怕死延龄”，谓公语也。与文毅同絷遇害者，文毅以下十二人：别居而自杀者，夫人李氏以下七人；后此死公难者，主仆男妇十九人；先此冻饥死囚所者十三人。又材官唐正发负公子入都，其家被杀者三人。凡殉节五十四人。沈归愚诗云：“臣死国，子死父，妻妾死夫仆死主。一门尽节今古难，饮食如饴视刀俎。”题遗著，因阐奇烈也。相传公被押至乌金铺，先戕其二幼子，公骂益厉，曰：“三桂能舍父，我独不能舍子耶！”手夺两儿头击贼，遂遇害。尸暴露月余，贼将赵天元敛痉之。贼平，公子世济宫廷尉，奉其丧归。桂林双忠祠，祀公及傅宏烈，郝雪海请也。
水月老人者，异人也。范忠贞抚浙，诣之，谈甚契。临分，谓忠贞曰：“耳边火发时，须有主意。”后迁闽督，殉耿藩之难，人服其前知。吴西林咏老人故居云：“松塘九里江之隈，百年称说中丞来。八驺两旗道旁立，竹间亲叩柴门开。草庐中人老且丑，一日声名动南斗。小堂密语人莫间，但道别来久。”述忠贞也。忠贞值耿乱，劝降不屈，亦久絷。幕客嵇留山同在絷中，忠贞以炭画纸，书颜杲卿、伯夷、苏武三古人相询，留山答以诗云：“常山舌既乾，两耳了不闻。声留白刃间，迟回遏阴云。首阳腹已馁，薇蕨徒芳芬。精气弥豪放，鼎食安足云。维彼苏属国，持节牧羌膻。十年如一日，冰雪嚼缤纷。求死既不得，坚志豺虎群。从容与激烈，大道原无分。上林附雁札，终得达圣君。愿言励忠悃，天心将罢军。”序谓：“蒙谷欲择一为决绝地，但被执大骂，求死不得；十日绝水浆求死，又不得。是呆卿、伯夷，天已不欲令其继之。无已，请学苏武。”蒙谷，忠贞字也。忠贞蒙难，尝著《蒙谷自序》、《百苦吟》、《武夷歌》以见志。狱中传闻王师已腧仙霞，耿刘初拟泛海遁，继以众情不顺，始议投诚。守卒侦知之，密为公贺。公笑曰：“二逆即投诚，终不免，然必先杀我，以灭囗也。”因囗占云：“一笑襟开万怒平，龙兴有寺葬真卿。执旗厉鬼争前导，尽扫穿墙穴壁<鼠生>。”遇害时，亲属、家丁、隶卒同死者五十三人。幕客留山及会稽王龙光、华亭沈天成俱死。泰甯骑兵许鼎夜负尸，焚骸藏之，后归葬京师。忠贞有《武彝曲》赠许云：“三月十五鸡[囗]晨，辕门甲士往来频。气色非常人尽骇，城头雷[囗驳]崩苍云。苍云未散挝鼍鼓，天吴欲沸刑天舞。直凭谈笑折狂锋，刀戟如林何足睹。刀比霜兮戟作林，两廊杀气遏飞禽。君恩臣节当今日，后上皇天鉴此心。此心久许主人死，谁解全躯保妻子。可怜相向大中丞，俯首无言但尔尔。一身九锁声郎当，鬼火空房澹日黄。百计劝餐罗粪土，踢翻几案蟪飞扬。”自述难中情事也。又云：“武彝武彝古人风，慨吟包胥赋孤忠。秦庭七日能完楚，君更余三‘将毋同’。君何不忍须臾死，未必天心遽如此。怀光希烈真奇凶，终须斩馘献天子。”则述许乞援事，并慰勉之。又云：“垢面蓬头欷复献，满前异类总狂且。生何为兮死有恨，朔望踉跆拜帝书。”自注谓：“难中一切非旧，独获署内御历一册，朝夕捧对。每逢君亲吉旦，以至朔望讳辰，濯体斋心，五夜强起，著我衣裳，倩人扶掖，荷械北向拜叩，示坐卧不离汉节之意。”自署“大清康熙十五年二月初五日作”。又有《勾留吟》，隐同难者里族名字，篇长失录。
忠贞子自牧尚书，痛心父仇，誓手刃耿逆。耿逮至京师，将行刑，泣请于官，手自寸磔，取其心以归，设忠贞位拜祭。佟俨若诗云：“白马霜快似飞，见君今日复譬归。刀才饱啖渠魁肉，血尚淋漓孝子衣。河岸鸟声喧秃树，城根人影倒斜晖。出门更向深松去，酽血高原泪乱挥。”俨若祖方年，为文肃尊人范楠女夫。方年战死，俨若父国正甫六龄，依外家以生。其于范氏，谊同骨肉，故有此沈痛之作。忠贞幕客同殉，杨中丞熙为疏请赠街，格于例。康熙四十九年，自牧专疏谓马文毅幕友孙成等生归，尚蒙议叙，死者更望加。乃比照生员魏栋殉难例，赠助教。严藕渔《读留山遗》诗云：“一编血碧为知希，枉落廷评有是非。我忆田横门下士，挽歌凄断誓同归。”盖深慨之。留山后人文敏、文恭，两世宰辅，郁而弥光，允彰遗烈。武康高东井《嵇公祠》诗云：“弓刀一跨便从军，草檄才名入幕寅。岂谓黑头公辅器，翻成碧血侍中身。”嵇祠盖文敏贵后所建。乌程董芝筠明经亦受知忠贞，特荐以科道用，为忌者所中，放归。其《谒忠贞祠》绝句云：“握机密启意踌躇，箧有《阴符》返五湖。却悔囊锥犹未试，女墙空见夜啼乌。”自注谓：“癸丑八月，公将赴闽督，时在京邸，密陈数事，谓可安八闽。因某遽归，不及随行赞助为恨。”其相厚亦不亚留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