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安南事
安南自黎利立国之后,世修职贡。正德十一年,安南王黎晭为其下陈暠所弒,国人立其兄子譓。陈暠逃据谅山,累年讨平之。
嘉靖元年,莫登庸立譓弟懬,而专有其国。会天子新即位,诏赐外夷【夷 原刻墨钉,依大全集校补。】。使者至龙州界,移告谅山卫,无所答;知其国内乱,未达而返。其后登庸鸩杀黎懬,立己子登瀛,僭号改元。而黎譓死清源府,国人奉其子宁为世孙。
十五年,天子以皇子生,谕少傅言颁诏高丽、安南。时安南不宾贡者二十一年,两广大臣岁岁牒问,未得其要领。天子慨然欲发兵诛之。而云南人亦奏安南人武严威犯边。于是少傅言言:「天子继天立极,君主华夷【夷 原刻墨钉,依大全集校补。】
。安南负固为逆,久不来庭,无所逃于天讨。太宗皇帝之兵,初分两道而入。盖安南地域,东起广东之钦州,迤西历广西之左江,至临安之元江为界。而广西龙州所必由之道,凭祥州则其要害也。西则由临安经蒙自县河底之莲花滩,至其东都,四五日程耳。大司马九伐之法,贼贤害民则罚,负固不服则侵,放弒其君则残。蠢兹有苗,实负三罪。上干天讨,自速灭亡。声罪正名,可传檄而定矣。」
明年,黎宁臣郑惟僚潜走京师,奏言登庸逆乱之故,乞正天讨。译问惟僚,言往者凭祥州关隘梗阻,海东、长庆、高平、安平、归化、安西沿边州峒土官,以非安南故所往来,不为假道。惟僚挟宗图奏章入商舶中,随风飘至占城。余二年,始得来见天子。
议者以朝廷方欲兴师,而使者忽至,恐有诈。请遣人到边牒验之,而置惟僚锦衣卫密室中。惟僚奏:「去国日久,不知国内存亡。牒间恐泄事机,贼将生计,旷日弥月,是绝世孙之望,阻国人之心,而显惟僚不为国之罪也。逆徒文书,多于凭祥、上下冻、龙州。昔惟僚帅师攻谅山,使黄公显迎朱埴。朱埴者,故国王所遣告急使也。可问凭祥州人。」某年月,果有谅山卫官黄公显将兵会上官李珠攻上琴,行庐社,以水牛黄牛谢李珠,可验。郑惟僚,黎氏臣也。
天子于是再下廷臣议,决攻讨之计。 【少傅言,贵溪夏文愍公也。昆山刻本误作「贤」。考当时无其人,今正之。】
书郭义官事
郭义官曰和者,有田在会昌、瑞金之间。翁一日之田所。经山中,见虎当道,策马避之,从他径行。虎辄随翁,驯扰不去。翁留妾守田舍,率一岁中数至。翁还城,虎送之江上,入山而去。比将至,虎复来。家人呼为小豹。每见虎来,其妾喜曰:「小豹来,主且至,速为具饭。」语未毕,翁已在门矣。至则随翁帖帖寝处。冬寒,卧翁足上,以覆暖之。竟翁去,复入山。如是以为常。翁初以肉饲之,稍稍与米饭。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。镇守官闻,欲见之。虎至庭,咆哮庭中,人尽仆。翁亟将虎去。后数十年,虎暴死。翁亦寻卒。
嘉靖癸丑,翁孙惠为昆山主簿,为予言此。又言岁大旱,祷雨不应,众强翁书表焚之。有神凭童子,怒曰:「今岁不应有雨,奈何令郭义官来,今则不得不雨。」顷之,澍雨大降。然翁平日为人诚朴,无异术也。
予尝论之: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,而变化莫如龙。古之人尝有以豢之。而佛、老之书,所称异物多奇怪,学者以为诞妄,不道。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,其相戾有不胜其异者。至其理之极,虽夷 【夷 原刻墨钉,依大全集校补。】狄禽兽,无所不同。子思曰:「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」学者疑之。郭义官事,要不可知。呜呼!惟其不可知,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。
书张贞女死事张贞女,父张耀,嘉定曹巷人也。嫁汪客之子。客者,嘉兴人,侨居安亭。其妻汪妪,多与人私。客老矣,又嗜酒,日昏醉无所省。诸恶少往往相携入妪家饮酒。及客子娶妇,恶少皆在其室内,治果殽为欢宴。妪令妇出徧拜之,贞女不肯。稍稍见姑所为,私语夫曰:「某某者,何人也?」夫曰:「是吾父好友,通家往来久矣。」贞女曰:「好友乃作何事?若长大,若母如此,不愧死耶?」
一日,妪与恶少同浴,呼妇提汤。见男子,惊走,遂归母家。哭数日,人莫得其故。其母强叩之,具以实告。居久之,妪阳为好言谢贞女,贞女至,则百端凌辱之。贞女时时泣语其夫,令谢诸恶少。复乘间从容劝客,曰:「舅亦宜少饮酒。」客父子终不省,反以语妪,辄致搒掠。
恶少中有胡岩,最桀黠,羣党皆卑下之,从其指使。一日,岩众言曰:「汪妪且老,吾等不过利其财,且多饮酒耳。新娘子诚大佳,吾已寝处其姑,其妇宁能走上天乎?」遂入与妪曰:「小新妇介介不可人意。得与胡郎共寝,即欢然一家,吾等快意行乐,谁复言之者?」妪亦以为然。谋遣其子入县书狱。妪尝令贞女织帨,欲以遗所私奴。贞女曰:「奴耳,吾岂为奴织帨耶?」妪益恶之。
胡岩者四人,登楼纵饮。因共呼贞女饮酒,贞女不应。岩从后攫其金梭。贞女詈且泣。还之,贞女折梭掷地。妪以己梭与之,又折其梭。遂罢去。顷之,妪方浴,岩来共浴。浴已,妪曰:「今日与新妇宿。」岩入犯贞女,贞女大呼曰:「杀人!杀人!」以杵击岩,岩怒,走出。贞女入房,自投于地。哭声竟夜不绝。
明日,气息仅属。至薄暮,少苏,号泣欲死。岩与妪恐事泄,絷诸床足,守之。明日,召诸恶少酣饮。二鼓,共缚贞女,椎斧交下。贞女痛苦宛转,曰:「何不以刃刺我,令速死?」一人乃前刺其颈,一人刺其胁,又椓其阴。共举尸欲焚之,尸重不可举,乃纵火焚其室。邻里之救火者,以足蹴其尸,见吓然死人,因共惊报。诸恶少皆潜走。一人私谓人曰:「吾以铁椎椎妇者数四,犹不肯死。人之难死如此。」贞女死时,年十九耳。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。
官逮小女奴及诸恶少,鞫之。女奴历指曰:「是某者缚吾姊,某以椎击,某以刃刺。」妪骂恶少曰:「吾何负于汝?汝谓姑杀妇,无罪。今何如?」妪寻死于狱。
贞女为人淑婉,奉姑甚谨;虽遭毒虐,未尝有怨言。及与之为非,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。可不谓贤哉!夫以羣贼行污闺闼之间,言之则重得罪,不言则为隐忍,抑其处此尤有难者矣。自为妇至死,踰一年,而处汪氏仅五月。或者疑其不蚤死,嗟乎,死亦岂易哉!
嘉定故有烈妇祠。贞女未死前三日,祠旁人皆闻空中鼓乐声,祠中火炎炎从柱中出。人以为贞女死事之征。予来安亭,因见此事。叹其以童年妙龄,自立如此,凛然毛骨为竦。因反复较勘,着其始末,以备史氏之采择。 【按:梭,常熟本作梳。窃谓金梭,必是织帨之梭,非栉发之梳也。当以声相近而讹耳。】
张贞女狱事
初,胡岩父子谋杀贞女。佣奴王秀,故尝与妪通,后已谢去。岩以金饵之,呼与俱来。本欲焚尸以灭迹,又欲诬贞女与王秀私而自杀,其造意为此两端。盖今豪家杀人,多篡取其尸焚之。官司以其无迹,辄置不问。故杀人往往焚尸,为吏者不可不知也。火起,人来救之。岩裸身着草履,其衣为血所溅,卒无衣易也。人或谓:「胡郎!事如是,奈何?」岩疾视曰:「若谓有何事耶?」亟令汪客诣县,且如所以诬贞女者。会汪客醉卧县门外。而贞女父张耀,已先入告之矣。耀,弱人。其妇翁已得岩金,教耀独告朱旻。及典史来验,岩尚扬扬在外,为赂验者。贞女喉下刀孔,容二指,尚有血沫喷涌。仵人裂其颈,谩曰无伤者。尽去其衣,肤青肿,寸断如画纹。胁及下体,皆刀伤血流。市人尽呼冤,或奋击仵人。县令亦知仵人受赂,然但睙而已。
一日,令昼寝。梦金甲神人两膊流血,持刀前曰:「杀人者,胡铎、胡岩也。不速成此狱,当刺汝心。」令惊起,问左右,知有胡岩,岩父明堂。令因谓「堂」、「铎」声近讹也。逮女奴鞫之,遂收岩等。
先是,妪赀千金,悉寄岩家。岩以是益得行金求解。时有张副使罢官家居,与丁忧丘评事,两人时时入县。县令问此两人。张顾丘曰:「老法司谓何?」丘曰:「杀一女子,而偿四五人,难以申监司也。」盖令多新进,不谙法律;又狱上御史,常虑见驳,损伤声誉,故以惑之。令果问计。两人教令以「雇工人奸家长妻律」坐王秀足矣。以故事益解,岩等皆颂系,方俟十五日再验贞女,遂释岩等。会令至学,诸生告以大义,令方惭悔。回县,趣召岩等。岩等自谓得释,两人亦坐县治前,候狱定,即持金回也。令忽缚岩等,以朱墨涂面,迎至安亭。且遣人祭慰贞女。两人相顾变色,遁去。安亭市中,无不鼓舞称快。时吴中大旱,四月至于六月,不雨。及是,大雨如注。
岩复赂守卒,毙妪于狱,欲以绝口,且尽匿其金。令亦疑岩所为,然但睙守卒而已。先是贞女之死,数有神怪。至是,暴妪尸于市,汪客夜持棺欲窃敛之,鬼数百,羣逐汪客去。令犹以两人言,欲出为从者。会女奴指周纶实以椎击贞女,鞫问数四,不易辞。令无如之何,独贷朱旻。旻是夜实共杀者,不独于户外窃听而已。
狱已具,两人犹驰赤日中,泊舟所居数里外,竟日相谋。丘曰:「我至大理,此狱必反。」张对人称岩,犹曰胡公。其无人心如此。贞女之外祖曰金炳,炳父楷,成化乙未南宫进士第二人,为涪州知州以卒。贞女死时,炳家近,先往,见其尸。得金,遂不复言。及母党之亲,多得其金。虽张耀亦色动,其族有言而止。
予论贞女事已详。又着其狱事,以志世变。即此一事,其反复何所不至,独恃犹有天道也。嘉靖二十七年七月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