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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罗先生

念庵先生。年六十。门人欲为寿。以书辞之曰。今世风俗。凡男妇稍有可资。逢四五十谓之满十。则多援显贵礼际以侈大之。为之交游亲友者亦皆曰。某将满十。不可无仪也。则又醵金以为之寿。至乞言于名家。与名家之以言相假者。又必过为文饰以传之。而其名益张。凡此皆数十年以来所甚重。数十年以前无有是也。夫满十而不容无言。交游亲友知之矣。然在人亦有宜不宜者。某今年十月十有四日。幸满六十。回思先人保抱维持之艰。与夫顾惜教诲之专诚。不意遽至于今。至于今年且六十。不可谓非寿矣。而先人所以望之子。与子所以自待以终其身者。反之丝毫无有也。故凡满十而悲伤益甚者。惟洪先为最。以悲伤负罪之人。而纳宾客之礼际与其言。是非忘哀而为乐乎。自洪先有知以来。以生日未能奉一觞于先人以为报也。故未尝受妻子之奉以自为乐。平日不敢自为乐。一旦而纳宾客之礼际与其言以为乐。非君子所取也。非君子所取者。君子所不行。惟执事亮之。且古者。六七十之养于学校者。尊其行也。故养之以乞言。又其老也。则宪老而不敢乞言。惧其劳也。是安其老者将以乞言。未尝以言侈大之也。不敢少增其劳。未尝以饮食烦之也。不肖空生无比数固矣。概以古昔。其不敢又若此。是以先期力疾以辞。不然。将扫迹一楼。是绝其承教于君子也。惟执事亮之。

念庵之高祖曰庆同。号善庵。以孤子出继。承家难之后。卓能自立。有奇行厚德。然则念庵取号必本于此。乃小说谓念庵之父为知州。过一庵中。接流尸葬之。生子名洪先。号念庵。考其尊公讳循。字遵善。号囗囗。弘治己未进士、刑部主事、副使。归隐不出。未尝为知州。

遵善公当会试时。身故贫。一日亡其囊中罽褐。同舍唐鹏内不自安。物色其人。绐访得之。比入座。唐故戏探其囊。出褐示曰。是不类君家物耶。罗目逆曰。汝毋戏言。唐又持褐相辨。则趋出向其人曰。唐谇语也。唐归。怒曰。君失褐不取。何也。曰。吾失褐。不甚损。彼张恶名。尚得为士人乎。唐始逊谢不及。尝如白河泛商。舟泊襄阳。旅舍有来奔者。佯若不谕意。促之出曰。此非子宜留也。其人吐实。则忿怒脱走。出栈道邮亭。亭长告曰。恶地不可留也。时已昏黑。不得已居之。夜半户开。月色中美女婷婷。来坐榻上。意其奔也。不之答。遂熟寝。少顷。从者作魇语。起问之。已为鬼物所侵。返视户。户固扃也。明日以告亭长。亭长曰。此妖杀人多矣。而莫能动公。公福德未可量也。

唐先生

荆川先生出入仅一小航船。敝甚。不蔽风雨。中仅五尺。伛偻而坐。凡三四年自如。一日泊陈波铺。家人取路傍碎砖。铺人出噪曰。此官墙砖。安得盗之。纠众为难。中有识先生者。乃得免。后以病就医无锡。友人见船敝。以小楼船易之。至耦塘。遇豪仆舟。舟牵罣其尾篷。仆怒甚。抶牵夫。以砖石系先生舟。先生自出逊谢。以名帖投之。皆不省。痛抶且骂而去。先生因作知命说。谓航者。吾分也。楼船。非吾分也。据其分。航可免侮。非其分。楼船不免。据其分。三四年可。不则一日固不可。有味哉此言。可以深思自省矣。

陈后冈束。没后。贫甚。有赙金数百两。先生收之为经营。而岁归之息。又以田租时周其乏。其子渐能读书。言于督学雷古和。进之学宫。噫。只此一节。先生之过人远矣。

先生以乡贤事答学中书云。乡贤之祀。关闾巷万口公论。关国家彰瘅大典。非势位可得而干。非子孙可得而私。若可以势位干。则鲁国之祭乡先生于社者。当太牢于三桓。而不当太牢于一栖栖伐树、削迹之人矣。若子孙可得而私。则三桓之有力皆当奉其祖父。以从祭于社与祭于大烝矣。孔子之作春秋以垂不朽。当大书特书叔纥之名于郑侨、吴札之上矣。故曰。称天以诔之。称天以谥之。此臣子事其君亲。如事天之心。而不敢以一毫之私与焉者也。此之谓古道也。仆不能自谋。而能为人谋乎。草草亮之。

乡贤一说。大率出于有力子孙遮掩门户及无耻生员餔醊之徒共成之。绝无足为重轻。罗念庵以吉水乡祠驳杂。所祀非类。耻其父与之同列。一日入城拜宫墙。奉其主以归。此仁人孝子事亲如天之心。亦事死如生之心也。乡党自好者。未死时必不肯与乡里无赖为伍。死而魂气有知。何独不然乎。既作答学中书。因漫记其说于后。

万文恭语王文肃云。吾师唐荆川。刻身练名节。习于世故。实万倍不敏。乃师用才高。不能无见锋锷。而不敏仅仅藏拙自守。嘿而图寡过已尔。此语最公道。然为文恭易。为荆川难。

先生以郎中差往蓟州阅视土兵。时总督则思质王司马也。先生自以学达天人。才兼文武。又前辈也。出山任事。目中已无司马。司马自以名位已重。主眷甚隆。又世家也。乘时立业。视先生为下僚老儒。其不相得固宜。及司马受祸。弇州兄弟以一卒不练之旨。归怨先生。然世庙实以边儆怀怒。托此为词。而司马亦不欲以练兵二字闻于朝。何者。恐各镇征兵借口日减。力所不能支也。

吴先生

先生讳昂。字德翼。海盐人。六岁而孤。性端颖。嗜书。闻海宁祝先生萃者。履方笃行。以员外郎予告。家居教授。往从之学。四方学者多从之。公短褐草鞋。从一老苍头。负书走数十百里。及其门。就江滨濯足。更儒衣冠以进。谒者以告。祝先生大惊曰。此非可以常人目也。既见。拜而请曰。昂。鲁人。窃慕先生。不敢请。愿受高足弟子学。先生曰。生来晚。书舍尽满。无所置生。唯室旁一牛棚。幸无牛。生宁得居乎。公曰。唯。唯。无不可。于是祝先生益大奇吴生。令人扫除涂塈。使可居。公遂解衣。杂涂人共作。不日就舍。时祝先生持教最严。常映户以察羣弟子。公在羣弟子中最苦。外被一敝袍。而衷一败絮袄。又时时见老苍头寒。则解而更相衣。甚或周走于室中。跳踊以敌寒威。而日夜诵不辍。其精悍深造。盖纨绮羣弟子所不及也。岁暮。辞祝先生归。怏怏有赧色。先生曰。吴生去不来矣。彼仅谓束脯不备也。小礼不大妨。执是中止。而今业不得成耳。乃赍米二石。布二匹。遣赠吴生为岁计事。且要明年当复来。公曰。吾事先生。如此其浅鲜耳。先生为是者。徒心詧昂也。不以此时力学依先生。异日者悔何从乎。除夕。家庭啐酒爆竹事已。即徒步诣祝先生。比明。祝氏诸族人。少长济济。拜元旦庆。而吴生俨然在列。祝先生大骇曰。而安得至乎。公曰。先生所以爱昂者备矣。士感知己。可奈何。由是愤厉激发。日镂心铅椠。学大成。后举进士。官福建右布政。归。混迹农渔。意甚适。人或侮之。亦不较。一日驾舴艋入郡城。会郡中两措大南行。触其舟。两措大怒。邀公葺。盖公素貌侵。又眇其一目。布衣毡帽。局促舟中。舟中又无繁华供具。逆揣其为农庄人。欲道辱之。公曰。二少年秀士耶。老农悞触舟。不足辱。藉令舟坏。当代为葺。但老农囊无钱。能携至西门汤别驾家。当贷以供费。如其言往。汤别驾一见曰。呀。公玄遁久矣。何以至此。因顾两生曰。此海盐吴老先生。君知之乎。两生微有惭色。坐定。公具以告。别驾曰。泛舟于河。两相触。即两不相慎也。偏责公不可。如知公先达。渠又宁敢责乎。公曰。两君子初不胜恚。幸宽之至此。又敢祈宥。请以白金二钱。为榜人油麻之费。于是两生囗囗双然汗下。惶遽告退。公愈益恭。必欲致其金而去。明日。两生扶服谢过不已。公慰遣之。祝先生死。吴公奔赴丧次。寝苫枕块。擗踊号哭。如子于父。人尤多之。

沈镜宇先生

先生虽出鼎族。而清约简素。无异寒士。官礼部。高中玄为尚书。大作气势。以事诘某主事甚厉。先生遣一吏白曰。沈郎中在外说道以为不可。高矍然。立延入谢过。久次丞光禄。告归。入京俟补。张太岳在事。见谒刺。曰。何处有沈光禄。仅与尚宝。寻晋卿南中。见时态日异。告归不出。

方在告。予正馆其叔氏家。每考试入城。见先生从水次步至鸿禧寺。可二里许。幅巾旧衣履。遇者不知其京卿也。尝乘小舟过升山。一人挽纤。一人把楫。遇农船纤罣。不能去。自顶席扉揭之。适与予舟相值。拱手一笑而已。

先生父巽州翁。醇诚正直。号称宿儒。余备馆宾。相见必谈旧人、旧规、旧事。余间能酬答。则大喜。谓诸子曰。这先生尽可与谈。比余通籍。见一贵人用此法。亦借此以讽。贵人笑曰。安用及此。深悟德之短长在无意口角上见之。可不慎与。

翁既宿儒。试多居首。独阨于秋闱。嘉靖戊午。宗师以奚冠冠素为题。翁举古制冠名实之。【勤学者晚而不遇。每坐此病。盖胸书卷物而不化也。】 镜宇先生只轻轻点缀。翁阅甚怒。至欲与杖。其馆宾进曰。案发而殿。未晚也。乃得止。比发。则翁居劣等。先生名在第三。意不自得。弃去。时去贡期甚近。亦不顾也。镜宇即是年中式。次年成进士。是时沈氏阙科第已十年矣。

翁颖敏绝人。幼时父老以历日授使读。一览。暗诵。不差一字。殁时年八十余。三子三孙。皆贵。又三十年。诸孙梓其时论二十一篇。古质宏雅。兼理学经济有之。余得为序。了一生景仰与其家三代交情心事矣。

许敬庵先生

余非知学者。亦非能讲者。惟念许先生同乡前辈。且仆起功名之会。恬愉得丧之涂。因往见之。和气蔼然。令人心服。遂礼为师。先生密嘱曰。我湖翰林甚多。德业未见光显。子勉之。余闻汗下。由今思之。负愧多矣。

师尝深辟轮回之说。余曰。刑罚所不加者多矣。即无此事。犹当设出儆戒人。况实有而辟之。辟之。则其说益长矣。师欣然笑曰。此等议论尽好。然不可以训。

一日与师坐舟中。谈升沈事。余率尔问曰。先生以铨部转佥事。闻报时。意下如何。曰。也有两日不自在。徐曰。若在今日则否。余曰。先生前句是真话。即是圣贤话。后句倒多了。【臣子之于君父。东西南北。惟其所使。余往时自翰林出为郡守。且戎马之乡。而心中略无不自在处。此处颇觉胜人。】 同坐者相顾愕然。师颜色自如。曰。正是学问相长处。

一日会讲岘山寺。请吴养晦先生为主。先生。师之乡同年也。年老而贫。日午未至。师候之。出入寺门数次。立堤上远望。见小舟必问其仆曰。是否。久之傍偟曰。吴兄在舟中。冷矣。饿矣。既至。亲下堤扶掖。欢甚。问途中安否。礼置上座。极恭。时列坐者甚众。或言妖书事。语侵郭宗伯。几至攘臂相竞。师厉声曰。不必谭。此等事决非读书人所为。语次。一座帖然。因此益服师之才情。盖精神管摄有在言语机锋之外者。

李见罗出狱戍闽。道上仍督府威仪。既至福州城外。师出见。劳问垂涕。顷之。正色曰。蒙圣恩得出。犹是罪人。当贬损思过。奈何一路震耀。此岂待罪之体。见罗艴然曰。迂阔。而师气色益和。丁敬宇【今曰改亭。】 先生。令句容。清勤爱民如子。入觐。当留为御史。故张太岳门生也。谒见朝房。张亦素闻其名。问句容后事如何。对曰。得复任五年。方可尽行其志。张厉声曰。迂阔。夫复任一节。诚不可行。然却是先生真心真话。所当奖重。而许师之言。乃人臣正理正法。皆不免迂阔之诮。何耶。

敬宇在南中。勤于事。与余最相得。每顾而叹曰。早用十年。干许多勾当。今老且惫矣。唐张嘉贞曰。昔马周起徒步。谒人主。血气方壮。太宗用之。能尽其才。甫五十而没。向使用少晚。则无及。陛下不以臣不肖。必用之。要及其时。后衰无能为也。且百年寿谁为至者。此言出于人臣为干进。用人者于此细思。则汲汲引进与爱惜保全之意当油然而生矣。

钱澹庵先生

先生刚直孤介。深于理学。尤长经济。晚年登第。仅以武选郎罢归。盖同官某构于大司马杨虞坡。杨信而逐之也。家居坦然。勤于农事。至亲操畚锸。诸子皆有文章。丙子年。长君负囗囗时名。三试皆第一。俄暴疾卒。先生年六十八矣。瞠视不能言动。亦不思饮食。如木偶然。惟目睛尚动。气休休出入而已。幼子士完新入学。应遗才试。往武林。来别亦不能应。比发榜。士完中式报至。先生跃起。焚香拜谢。平复如初。又二十年乃没。士完即吾友继修。今为山东制府。缜密清和。盖世其家学者也。

先生少贫。茅鹿门先生见而奇之。以从女归焉。生三子。先生过同年陆布政纶。女童杜氏递茶。归谓茅曰。杜女唇红。生子必贵。遂请于陆纳之。果育继修。茅爱而乳之。愈于所生。为聘沈巽洲先生之女。先生甚重其壻。女亦贤孝。相敬如宾。可见贵人出世。际遇不凡。茅夫人三子。或夭或贫。继修极力拯之。不使失所。茅真贤妇人。终亦食报。而两先生具只眼。得子得壻。俱非偶然者矣。

先生学问识力。极见推于许敬庵。先生殁。而许先生志之最详。末云。论学确为孔门嫡派。而陶镕变化。力亦有所未全。故或刚而近于激。或大而失于疏。或处家庭乡党。有偏蔽不该洽之处。先辈秉笔公直如此。许先生固不可及。而钱先生之贤益显。今之谀墓者。岂非无善可称。故无病可见。一概以游词塞责与。

先生试于督学林公。当受饩。同试生邵鈇以廪居劣等。先生正补其缺。抗言于林。谓邵生文劣行优。宜饩如故。林色动。允之。

李临川、沈继山二先生

沈先生伉直。不为人所附。侨居湖城。余亦畏之。不敢见。李先生其同年也。一日。与余会慈感寺中。谓余此有意思人。既在湖。不可不见。余即随往。言次颇合。两先生有山水燕集。必拉余入会。沈先生庄雅修饰。颇学晋人风流。语杂诙谐。李先生严重浑朴。好负手独行。而于风致亦不减沈。尝遥指私谓余曰。这老子。只可管钱谷。做布政。李回首嘻曰。莫说你定不能。又一日。背指曰。这老者面冷须张。乃近妇人纳妾。妾见此嘴脸。如何喜他。李回头厉声曰。他偏肯喜你。沈拍手大笑。比沈先生七十。共游麟湖沈氏园亭。席中谭及名妓薛五。李津津色喜。沈愈谑愈喜。竟席极欢。此一段景象。令人追思。何能已已。

已酉十一月。同李先生如嘉禾访沈先生。舟晓行。将至东门。有马孝廉船暗中与官舟相触。食器有碎者。官舟去。马舟适值李先生舟。牵之求偿。泊于岸。余舟亦相并。先生呼余同坐。见碎器陈于舟侧。亦不为意。俄沈使至。下舟尽踢碎者于水。马之舟人奉主命擒去捶之。纳于鹢首中。孝廉二人。怒目龂龂若不可解。先生呼曰。本官舟所触。我舟无与。我是李某。以名帖投之。亦不省。俄沈使至者渐多。沈先生亦至。乃出其人还之。默默移舟去。沈先生止自让其仆。不以为意也。

沈先生赴潘氏毘山之宴。竟日夕不倦。次早过余舟催行。从容问曰。外间谓我何如。余曰。谓公口太狠。好骂人。先生怃然曰。信有之。是我本色。我亦自知其非。然不可改也。余问故。因慷慨曰。人要做成一片段。若刓方为圆。敛噪而默。人将谓沈继山要做尚书。尚书宁不做。此片段不可改也。后入朝。与孙太宰大竞。孙一日过之。好言请曰。愿与解开。正色曰。公解可。我解决不可。竟被攻而去。此亦前舟中之意也。余既重其义。又感其情。廉顽立懦。自是有数人物。而议谥犹未之及。毋亦见其貌未得其情。泥于同而未稽于独与。

李先生初授新涂县令。萧公廪方为御史。有名。过之。先生来谒。未即见。先生曰。柱史至县界。则令为主。公为客。令来谒。则公为主。我为客。不得迟迟。萧颇愠曰。偏只知县多口。既见。色甚厉。后会曾见台谈及言状。曾曰。此贤令。未可轻议。萧后再过。李再见。深引过谢之。前辈风度如此。

李先生有口号云。朝里有官做不了。世间有利取不了。架上有书读不了。闲是闲非争不了。不如频频收拾身心好。此语极有省悟处。唐子畏一世歌云。世上钱多赚不了。朝里官多做不了。即此意也。得李先生而始详。

沈先生好古书画珍玩。李先生独否。颇好吟咏。亦尽有致。家贫。止一敝舟出入。或劝易之。不应。所雇乳母。适其夫至。留宿有娠。大恚曰。吾何面目见主翁。缢死舟中。先生怜而葬之。并弃其舟。一日。借它舟过余。颇华壮。余目之良久。先生笑曰。我已添得此舟矣。余曰。未然。必定有说。坐定吐实。为泫然久之。所云仁心为质者。于李先生见之。

丁石台、吴平山二先生

丁先生狷介方正。素师事黄博士晴川。榜登乡书。下第归。复延晴川于家。事之如旧。晴川绳趋尺步。动以礼法督诸生。呼必称名。稍不如意。长跪呵责。未尝以孝廉假借。先生尤斤斤率先。博士自南徐归。贫甚。廪之终身。没则赡其妻。先生既卒。子元荐缘其志。周给至今。且二十三年不少怠。吴先生敦朴。自孝廉时。出则授徒。归则力耕。置田百亩。下潦每渰于水。丁先生有祖业颇饶。辛未同第。时相过从。亦最相契。闻吴贫。周之。不肯受。曰。大丈夫不能自食。乃仰给于人。丁先生惘然自失曰。我乃不知吴公。吴以春秋魁其经。时总裁为张江陵。本房则王太仓两相公也。江陵将引入吏部。会丁丑分试。吴以次得与阅文。最精勤。所取多名士。为主考蒲州相公所称。江陵疑之。会居平亦自落落。乃止。后竟得脱党祸。出守江州。改扬州。孤孑行一意。众嫉之。坐墨罢归。家去太仓仅二百里。素以文字义气相知。岁必一往。馈飡十石。棉百两。太仓亦喜曰。吴生衣食我也。既罢复往。拒不见。饷亦不受。吴向门再拜恸哭。弃其米、棉、而去。然修岁事不废。凡数年。吴邑邑抱恨殊甚。后余过太仓谭及。百口明莫不然。相公喜。谓其子缑山曰。平囗囗亟非妄言者。其冬吴复往引见。出不意。跪泣问故。告以实。乃就坐受馈。欢好如初。吴归。余适游其园。引入。垂涕曰。非公。谁为我剖此心者。

先辈

直道厚道。先后一也。而先辈得之最多。一则气运醇庞。一则学问博洽。或师传。或庭训。其渊源又自有素。彼行之以为固然。初非分外稀奇事。有谈及称颂者。面即发赤。且怫然不悦。盖其意以为窥我浅。待我薄。且原无要名立誉之心故也。有此心。故其神常清。其理常直。其气常壮。历平陂夷险。略不为挫折。子孙亦有所承藉。得守其家法。衍其余庆。人徒见子孙富贵。以为才且贤。而不知精神命脉。乃祖宗积而培之。非偶然者。噫。不独因此见人品。抑可以观世道矣。

彭泽舣舟记

邹南皋先生。癸巳五月端阳前一日。至彭泽。母夫人舟泊大江。相去十余里。先生坐后舟。泊邑城。取夫。会郡丞署篆他之。邑簿尉相次来谒。先生惧母舟埜泊。欲亟得夫。辞簿尉不见。渠不无少望去。其夫见而星散。走入山。自卯至午。计无复之。乃持尺牍呼尉至。而厉词诘之。须臾。夫集舟行。家童喜。谓不厉词则不惧。不惧则夫不集而舟不行。先生退而深自惭悔。呼尉至。以好言慰劳之。遗祥刑要览一册。然尤悔不能已。因自讼曰。惟桑惟梓。必恭敬止。彭泽。吾桑梓地。奈何以尉而遂忘恭敬心乎。生平以理性为主。兹词暴气粗。恐不可令知者见。且不过谓尉可欺耳。万一尉有如陶彭泽其人者。束带以去。遂为世戮。人怒可轻视哉。或曰。圣贤处此何居。曰。圣贤宁从容以竢。不忍以一事而戾中和。因记之以昭过。谓不如是。与家童有喜心者何异。

断维

王塘南先生服阕北上。舟至仪真。时两岸巨舟林集。日且暮。风忽起。舟人系维于巨舟之尾。巨舟人断其维。先生舟飘入风浪中几覆。舟人皆号泣。先生危坐不为动。久之。复挽他巨舟得维焉。晨起。舟人欲白有司。究断维者。先生曰。舟幸安矣。不必问也。

槎捧

罗近溪自盱江赴讲学之会。舟触石败。溺漩涡中。众度不能救。呼号而已。俄一槎冲至足下。捧若盂。空中有神语曰。莫浸杀此。先生得出。整冠大笑曰。洗得清清净净。更好。江西讲会。莫多于吉安。在郡有青原、白鹭之会。安福有复古、复真、复礼、道东之会。庐陵有宣化、永福、二卿之会。吉水有龙华、玄潭之会。泰和有粹和之会。万安有云兴之会。永丰有一峯书院之会。又有智度、敬业、诸小会。时时举行。地多溪磵水。学者每揭裳而济。一生素滑稽。见渔舟方随流撒网。呼曰。鬼头渔父。网如张盖手如梭。舟中应声曰。兽面书生。口若悬河心若漆。众大骇且怒。拏舟将追之。渔父长啸放舟。倏忽不见。啸声彻林木。隐隐数里不绝。或疑为仙也。题曰。渔父何迁次。孙登事有无。直从烟水去。已绝洞庭湖。

修民敬

郭原平。会稽人。以孝义著称。常于县南郭凤埭助人引船。遇有鬬者。为吏所录。众皆逃散。惟原平独住。吏执以送县。县令新到。未相谙悉。将加严罚。原平解衣就罪。义无一言。左右大小咸稽颡请救。然后得免。由来不谒官长。自此以后。乃修民敬。余之缺敬于官长久矣。遇事安能免罚。故凛凛自防。不得少越。

往役

苏州曹太守新构官衙。欲藻绘。需诸画史。有侮沈石田先生者。阴入其姓名。出片纸摄之。先生谓摄者曰。无恐老母。第留其所当画者。旦夕赴事。不敢后。或曰。此贱役。谒贵游可以免。先生曰。义当往役。非辱也。遂潜往讫工。终亦不见曹而还。无何。曹入觐。铨曹问曰。亦知沈先生无恙否。则漫应曰。无恙。已而见相国李西涯。复问曰。君来。沈先生有书乎。则错愕对曰。有而未至。当附诸从事来耳。时吴少宰匏庵方在詹府。曹仓皇走谒。问。谁为沈先生者。其人能作何状。吴乃具语之故。曰。此其人。名重朝端。五侯七贵不足齿也。曹曰。然则奈何。吴曰。仆多其画。可代之缄而致之。第言沈先生适病。不能为书耳。曹乃徧谪过吏卒。敕之曰。归也。必无至郡斋。而先诣沈先生。比其诣也。则从容出肃曰。闾阎渺小。何至辱枉尊重乎。曹乃折节为礼。索田家餐。饭之而去。先生则至郡阙一投谒为谢。卒亦不蒲伏庭阶也。

笃行

叶广彬。字大宜。号月窗。少聪慧。日记万言。为举子业甚精。以亲老。凡为诸生。遂辍业。治田园杂事。然诵读自如。经史百家。下及阴阳算术。无不淹贯。貌甚谨朴。若无能者。见人疾言遽色。应之益恭。或有詈者。即走匿帷中。戒家人急闭户。毋外窥。俟其人去。乃听出。家大小皆笑其怯。恬然安之。父贾闽。清邑有谢生贷百金。计息当倍。而谢生亡。父怜其孤。悉蠲予之。后次子往征。尽得其数。分半归公。公曰。父蠲之。子受之耶。违亲获利。其失多矣。坚不受。事父母甚孝。妻没尚未艾。竟不再娶。有郑士者。尝贷金不偿。更贷其子。复不偿。往征有谩语。心不能无少望。欲讼之官。已思曰。彼贫。故负金。急征。且鬻田宅。是祸之也。检券还之。郑与妻子泣且拜曰。我无以谢公。闻公未孙。此乡有九天一炁真人祠。其神灵甚。我夫妇朔望为公祷。以此谢公。逾年生台山先生。乙巳大歉。贸粟于福安。馆人利其金。锁卧室。招矿夫三人。令杀公。漏初起。忽邑尉至。其家警夜达旦。晨发。邻人密告曰。公知夜来危乎。所共饭矿夫。磨刀霍霍者。意在公也。笑曰。有命。晚年结社谈诗。自题月窗曰。天光清浅夜如练。桂影高低月下明。坐向中宵犹白昼。却疑月窟在灵扃。又曰。小构幽窗与月通。清辉莹彻此心同。仰天不语无人会。坐对明蟾独省躬。喜熟寝。一日。其子桂山问曰。寝安乎。曰。安。殆将还造化矣。又曰。世人谓将死有鬼物。甚妄。我但觉气尽。如五谷黄熟自归。又天堂地狱亦杳茫。纵有之。吾行可质鬼神。非所惧。慎勿效世俗供佛、饭僧、荐福也。因自诵曰。八十年来识更真。深知言行切修身。谨言慎行无些过。细数吾乡有几人。已复泣下。子曰。怛化乎。曰。非也。吾今安坐待往。思吾父母没时病苦。故悲耳。遂起拜天地祖先。复卧。语音尚琅琅。而耳鼻渐冷。又闻堂上客语。亟索衣。欲起迓。忽曰。吾逝矣。遂终。年八十二。居家俭素。课仆力耕。躬自饭牛。至老犹然。一日为牛触僵仆。子奎谓大人何不自爱。作此细事。公曰。百里奚饭牛而牛肥。此细事邪。汝试使仆往。牛必饥。牛饥则无以耕。是废农也。可不慎欤。

高行

关中贡士樊天叙。字敦夫。有行谊。其妻背而去之。故有一侍婢。即日遣之。诸子念公起居。跽请再娶。峻拒之曰。余德非曾、闵。恐贻家累。由是终身独居。许敬庵先生时为督学。吊以诗曰。丈人高行冠乡闾。闭户长安只著书。恬处萧斋同野衲。懒随尘鞅谢公交车。希踪古道贫逾力。问学吾门老更虚。奄尔少微星陨殁。令人洒泪满襟裾。

辞钱

张真。绛人。以贾之上郡。有僧行乞。辍所食食之。再乞再食之。三乞三食之。同人笑以为此细事。宁足博名高。真曰。吾食有余。而彼不足。损有余。补不足。天道也。僧因附耳语。极知公长者。尝掘地得钱如囷窌。不晓所从来。以畀公。固辞。僧谢曰。奈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久之。钱主迹盗。多所连染。真独得免。尝贷里人杨氏子百金。杨氏子病殆矣。举子母还之。辞曰。余藐焉畴依。持此何为。不听。内诸其箧而去。南游云间。晨泻盥水于地。水入壁隙中。如注。发视之。有钱一罂。遽掩之。子与行。举进士。官重庆太守。

引发

孙文曜侨居檇李。值岛寇。瘗死者以千百计。一日。邻人避乱相遇。夺其资。解与之。戒速去。毋返顾。则寇逼跬步间矣。投于河。若有人引发缘芦苇委曲出之。出而邻人已中三刀死矣。复取资以归。

不食官米

朱蕴奇。字子节。西安右护卫人。家贫甚。僦屋而居。妻子织网巾为生。读书古东岳庙。尝并日而食。晏如也。听讲宝庆寺。寒暑不辍。一日。其子因差徭下狱。会天雨。四日不食。气息奄奄待尽矣。时岳庙有大户收粮米者。黄冠怜之。因取其米少许。为粥以食。蕴奇知其故。心计以为此官米。何可窃也。曰。死即死耳。岂可临死改节。竟不食。而亦不明言其故。同舍生素诮蕴奇迂矫。至此始深服其节操。以为不可及。因出其食食之。蕴奇曰。此可食也。由是始得不死。而刘孝廉必达闻而义之。因白于卫官。始出其子于狱。当路诸公及士大夫有高其节而周之者。必择而后受。一毫不肯妄取。先是。尝之市途。有遗网巾二顶。其子拾之。蕴奇曰。彼之失。犹我之失也。使我失此二巾。则举家悬磬矣。即命其子追而还之。其人感之甚。欲分一为谢。蕴奇竟却不受。年五十一卒。盖己酉八月十八日也。今侍御杨鹤令长安。为屋三柚居之。扁曰高士。

酌水

嵇竹城。【元夫。】 川南太史之子也。以简傲。忤嘉禾节推坐死。高中玄当国。出太史门。营解得免。召入京。中玄执手示六卿云。此座主之子。天下奇才也。趣者辐辏。却之不应。商人以万金求请。亦不应。高失位。随至芦沟桥。检囊中仅三十金付之。归。贫甚。岁暮大雪。坐涯次酌水。给谏李临川时家居。谓侍儿曰。此时嵇必大困。载酒炽炭。棹舟从之。共醉。赠赀而归。未几卒。诗集传于世。

真我

沈涵。扬州府兴化县人。家贫。尝言。吾有真我。而假我者从我以丐衣食。一徇其请。则真我者丧矣。故我于饥寒疾病乃至风火倏至。一以真我御之。时大栗烈。或挟之炙于日中。谢曰。与吾妻同宅幽阴。而我暴日以自偏。以为不义。而不可为也。后生卒以饥冻垂毙。友人裹粮候之。至。曰。噫。涵死矣。

儒宗可儿

胡孔范。南昌人。倡理学。称儒宗。闻宁庶人厚招游士。避入匡庐。庶人反。有客过。言。兵威甚盛。大署宾客官职。公方饭。怒以筯击客。折其齿。子儒。方数岁。仰曰。客欲作贼。何不打杀。公摩其顶。大叫曰。可儿。可儿。儒亦明经世其家。

占地

谢逑。字维正。崇仁县人。好行善。能让人。邻有侵其界者。辄自宽曰。占得地。占不得天。尝窒塘为基。乡人裹粮而赴。日以千计。曾莫详其姓名。三日而基成。年七十五卒。子孙日蕃。多显者。

散家财

元季金华倪子贵以世乱悉散家财。里中有王仲和者骤富。子贵自书券。以田卖与之。不取直。所亲或以为讶。笑曰。子贵田有送处。仲和无处送也。仲和果败。

陈湖道士

沈万三秀之富。得之吴贾人陆氏。陆富甲江左。秀出其门。甚见信用。一日叹曰。老矣。积而不散。以酿祸也。尽以与秀。弃为道士。筑室陈湖之上。曰开云观。居之。竟以寿终。

万三宅在周庄。所藏有玛瑙酒壶。其质通明。类水晶。中有葡萄一枝。如墨点。因号月下葡萄。籍没后。为吴江某甲所得。以赠吏梅元衡。元衡死。其物不知所在。天顺间。邑人李铭教童子为业。一夕于市中见沟渠有光。私识之。诘旦往发。获此壶。有刘姓者曰。若持此献镇守张太监。可得佥嘉兴一郡盐钞。李喜诺。遂与之夤缘。果获所图。计利三千金。刘分其三之一。李领钞渡江。舟覆。皆湿毁。太守杨继宗追捕前钞。瘐死狱中。刘废产与偿。怀璧其罪。信非虚语。

道化恶人

大梁张勰。靖康之乱。家破。航海致富。居婺州。谢故业。为德于乡。蚤岁经赣吉境上。天大雪。失道。夜投宿人家。栋宇闳丽如王侯第。卧未安。闻牖外嘈嘈语且泣。杂五方之声。起窥之。则数十女子羣处一室。累然若囚系。且私问于邻。邻人吐舌曰。君何从见邪。主人翁岁岁剽掠子女。鬻之远郡。累资且巨万矣。亟闭口勿语。且并祸我。张上谒请见。徐以利害祸福晓譬之。初愕不答。久乃领解。比复过其门。有指以语张者曰。是翁去岁遇异人。遂尽舍故业。所掠皆护致付其父母。畏事自守。一乡以安。叹咤不休。不知乃张也。张亦不自言而去。

忤子心动

万安县刘周。号良溪。布衣。有淳德。里人陈雪筠之子忤。而避于野。忽心动。就父所邀良溪。泣曰。吾已不容于天地。理固宜死。奈吾父何。公。仁人也。愿以为托。良溪诺之。明日。子果暴死。治其丧。数年雪筠死。亦如之。人服其义。

竹轩

徐本。字以道。姑苏人。籍京师。尝出入杨文贞公之门。及见诸老。能道前朝典故。气棘棘。好面折人过。徐天全兄呼之。本殊不相假。言辄中其肺腑。曰。吾吏笔也。一时名德如叶水东、岳蒙泉辈皆礼为上宾。素习家礼。士大夫家有事敛殡。请之必往。然非礼致。不轻造访。访亦不俟茶而出。独嗜书。每得一书。手自披对。缺板脱字。则界乌丝栏纸。乞善书者补之。笑谓人曰。吾犹老鼠搬生姜。劳无用也。年八十余。乃卒。其自号曰竹轩。所辑有竹轩诗一卷。

偿金

海门县崔鐄以税金五百两付镕工。工欺其无券而负焉。鐄废产以偿。时王端毅公为守。廉其状。命讼工。对曰。鐄家已破。若讼镕工。是又破一家也。公叹赏不已。镕工闻且媿。且德其庇己也。遂偿强半。子润。孙昆。曾孙桐。世贵。桐。解元及第。官编修、少詹事、学士。

全税金

赵伦。字序之。号五溪。高平人。好义而饶。县令使总输边赋三千金。盗夜入索金。固不与。曰。公家财。小民膏血。吾不忍数千户重累也。盗怒儗以刃。死拒如初。剌杀之。尽其私藏。而赋金扃深处得全。令丞亲临吊祭。妻李氏尚少。厉志教二子。家日起。二子。伯积、仲科。俱官典膳。孙三。次輄。进士、给事中。

致庽物

何炫。号介庵。榆林人。其父输粟塞下得官。疾革时。指橐金相目曰。此王威宁囗囗禺物也。致之。死不恨。殓甫毕。炫以骑橐载如滑。王骇曰。今世乃有尔父与尔为子者。分千金与之。不受。王后起总制。乃檄炫。将以相报。避不就。王终念之。隐己功。署其名。授百户。炫竟与从子。人两贤之。已贾于广陵。为德日益甚。终武畧将军。子城。字叔防。举嘉靖壬辰进士、庶吉士。坚举应天乡试。皆出吕仲木之门。

免祸

章叔良。文懿公曾祖也。洪武初。创造黄册。时叔良充里长。县簿陈。管册迟悞。被逮赴京。册局里书各逃窜。叔良独携十金。追至三河舟中赆之。陈曰。汝同事相周患难。可无补报乎。叔良悄然曰。此一都里书意也。因得免。其以黄册迟悞坐永军者。三十六家。又国初令邑各里造军衣。既毕。叔良计令以余布缝各衣襟。仍书管造姓名。同事诧之。及解至京。高皇帝验视余布。独叔良者。一挈领而见。得免侵欺之罪。且赏以钞。今县中各都皆有永军籍。独本都无者。叔良之先见也。

陆应期。大同人。正德初。贾齐鲁间。同舟者四三辈。不知舟人皆盗也。数因事嫚骂之。应期独否。又时时推饮食劳苦焉。一日。舟人迟迟不肯进。若有所待。同舟者谇欲加鞭。顷之盗发。会天大暑。舟人拥应期坐树下。剖瓜啖之。且相诫曰。公长者。愿毋犯。执同舟者。榜挞甚楚。劫其赀一空。比去。应期槖缄识如故。居平好行德。人皆义之。

与伞

慈人冯景茂尝下乡督农。中途遇骤雨。有一妇哀求附伞。冯曰。吾虽不忍尔沾湿。然嫌疑当远。委伞与之。而自跳入民舍。后乃于其地割田一方。立石享。使行旅雨暍有所休荫。题曰。休休亭。夜梦神语之曰。尔有阴德。与尔三银带。后生子彰。武昌同知。孙安。江都知县。曾孙震。御史。亭在县东五里之八都。

报谢

王士良。中都人。有友相与甚密。友之子流客忘归。垂死。捐槖付士良曰。与吾子无益。且重之祸也。语毕即瞑。哭而收之。人无知者。他日子归。即举以付。子复散尽。又数数周之。不倦。士良不善持筹。生计萧索。一子钝甚。忽能读书。入国学。谒选。得县丞。为上官所知。委差。赢得千金。父尚在。资以老。忽道士入门语曰。某托致谢。已有以报。则友之姓名也。长兴沈姓者。资数千金。为县守库。生一子。将婚。族弟代为之守。竟启柜窃官帑八百余金去。觉而罪及守者。易产代偿。其窃资者。越一二年事寝。纔出盗金。置田百余亩。晚亦得一子。爱之甚。托于县之豪家。并所置产。因而寄籍焉。子即婚于豪。有违言。挈妻以逃。而其产竟为豪家所得。

有蒋姓者欺其寡嫂。一日广所居。占半焉。方择日安梁。嫂额手呼天。忽大风。龙挟云雾入其门。蒋亲遇见。仆地。龙爪柱掀出。坠田中。节节皆断。余方馆温氏。闻而往视。咸奇骇。以为有天。

酱杨

赵某者。顺天人。本杨姓。粥酱为业。人呼为酱杨。天顺初。迎銮之役。武官冑士争乘势纳赂。以冒官赏。至累千数百。人或以语某。某摇手谢曰。我粗人。无食肉相。财帛非所惜。恐反蹈祸机耳。不越岁。冒官者事败。尽革职任。或遭贬窜。人始曰。赵某不若也。某尤好意气。其女夫刑部朱主事铎。贫而有守。某每遗钱谷以助其廉。朱病卒。子又死。某膳其女。俾不失节。暨某寿终。其子敏。又赡其女弟以居。

步皇城

蔡通。府军卫籍。既老而代。每步行帀皇城。见其砖石垝坏。默数之。自某门至某门。凡损几千几百有几。佣善书人具奏疏。赴通政司上之。请命工修葺。事下工部。寝弗行。越数年复然。又寝之。又数年欲复奏。其子谏之不可。其妻呵止之。索佣书钱不得。乃潜脱银簪具疏。竟上之。项郎中文泰恶其渎也。送法司讯治。既赎罪。费家赀数两。其妻若子交怨不置。通已老病。遂郁悒以死。当具疏时。通素不识字。习读其章。对客口诵。累数百言。尺寸一二。无少遗失。及遭沮抑。辄叹曰。朝廷养士。岁糜官禄数十万。孰肯计及此者。或以为此细事恶足计。则应曰。自某年至某年。已加损若干数矣。久而不治。必大坏极弊。所费何可胜计哉。呜呼。通所见诚小。譬之以管窥天。天虽小。乃真见也。以庶人计此。亦不为细。彼所谓有官禄者。不能触类而长。计直而事。而顾笑且抑之。至于参送。独何心哉。

清计簿

余昌。字鼎盛。乐清人。性孝友。潘公潢时为令。察而重之。躬礼其庐。因请昌清计簿。条飞诡以千数。民大悦。而豪右皆怒。中以危法。久之始释。以寿终。潘公闻而咨嗟。为文吊之。

处士

前朝湖州出一吴甘泉珫。富而躬处士之行。学问渊源。气魄甚大。近日苏州出一徐声远应雷。贫而固处士之节。学问清彻。力量不小。卓哉两人。千古厂囗堇见。皆非游大人以成名者。次则王子幻。游必择人。皆有终始。有一人背而疏之。终不出口。亦一妙人。可敬。

山游

苏州黄勉之省曾。风流儒雅。卓越罕羣。嘉靖十七年。当试春官。适田汝成过吴门。与谈西湖之胜。便辍装不果北上。来游西湖。盘桓累月。勉之自号五岳山人。其自称于人。亦曰山人。田尝戏之曰。子诚山人也。癖耽山水。不顾功名。可谓山兴。瘦骨轻躯。乘危涉险。不烦筇策。上下如飞。可谓山足。目击清辉。便觉醉饱。饭纔一溢。饮可旷旬。可谓山腹。谈说形胜。穷状奥妙。含腴咀隽。歌咏随之。若易牙调味。口欲流涎。可谓山舌。解意苍头。追随不倦。搜奇剔隐。以报主人。可谓山仆。备此五者。而谓之山人。不亦宜乎。坐客为之大笑。此虽戏言。然人于五者无一庶几焉。而漫曰游山。必非真赏。

截头尾

一山人多酒过骂人。辄自命曰。浮云富贵。余曰。且与汝细讲圣人言语。切不可截了头尾轻用。只如此句。上有不义二字。故他是浮云。下有于我二字。故我可浮云。他若富贵而义。则彼是卿云。又对我者是我。我者。孔夫子也。不是孔夫子。亦何可浮云。其人嘿然。第曰道学先生。

酒禁

古人多设酒禁。即太祖初年有之。并禁种糯。以绝其源。胡大海方用兵处州。其子犯禁。众皆请赦。曰。宁大海反。吾号令不可违。遂手刃之。其严如此。盖深虑军食。不得不禁。禁又不得不严。今承平日久。酒日多日佳。糯米之直贵于粳米。而世家子弟。向号醇谨有法度者。多事豪饮。以夜为昼。种秫亦倍往时。余恐数十年后必复有严此禁者。似亦循环之理也。

头脑酒

凡冬月客到。以肉及杂味寘大碗中。注热酒递客。名曰头脑酒。盖以避寒风也。考旧制。自冬至后至立春。殿前将军甲士皆赐头脑酒。祖宗之体恤人情如此。想宫中进膳后出视朝。遍用之近侍。推己及人。无内外贵贱一也。景泰初年。以大官不充。罢之。而百官及民间用之不改。

瑞州敖宗伯铣与吴宗伯山婣。家相近。敖豪饮大嚼。吴方初度。具冠服过。觞之。及门已苦饥矣。吴戏出句。欲敖对就。方具酒。句云。暖日宜看胸背花。敖应声曰。寒朝最爱头脑酒。一笑。共饮。极欢。

醉龙虎

于定国饮至数石不乱。尚矣。此后谢玄饮至一石。人指之曰醉虎。蔡邕饮至一石。人名之曰醉龙。今之子弟有饮至一石者。当何名。曰醉狗耳。

清欢

陶渊明日用铜钵煮粥。为二餐具。遇发火。则再拜曰。非有是火。何以充腹。得太守送酒。多以春秫水杂投之。曰。少延清欢。

醉后诗文

恩州王兴宗。字友开。(囗斤)弛不羁。豪于诗酒。诗文必醉乃能为之。愈酒。言愈奇。无酒不能作寻常语。得濮州学正。怀檄饮市中。醉而遗之。将行。亲友相送。始言其故。众咸咋愕。王曰。命焉尔。毫不为动。至元二十九年。突谒御史中丞张养浩。哆吻奋髯。状似武人。张素闻其名。奇之。握手如平生。辟为掾。无何。暴卒。王初谒选时。有权臣擅政。乘醉突入省。攘袂叫呼。或旋庭中。或箕踞。当路闻者。掩耳闭目走。目为狂子。

趣击贼

嘉靖庚戌。虏十万骑入云中。总兵张达、副总兵林桩、皆骁勇善战。御史胡宗宪夜饮醉。趣二将击贼。达谓有伏兵。夜出不利。请待旦乃发。胡大怒。将劾之。达不得已。以二百骑夜出。至红寺堡。大虏围之数重。与椿皆力战死。败所去制府二百里。胡上书为二将请恤典。而匿其发纵状。给事中唐禹遂劾总督郭宗皋、巡抚陈耀。俱逮问。陈死杖下。郭戍陕西靖虏卫。

新挂教范

林桐。字茂材。海外人。有襟度。然遇酒即狂肆。大醉后。或着双蓑古牛、鳖、鼻、囚、诸饮。或舞虾虫囗麻、鹳鹭。渔唱巫歌。讙座不休。一日。乘醉造王处士瓒宅。见所顿寿其。大骂曰。此恶物。吾仇也。平生恨见之。何为置此。怒呼斧破之。瓒急移置以避。后以上舍生除章贡司训。生徒方羣谒。见其醉。悬木杪。皆却退。桐以手招曰。休避。休避。请看新挂教范。士皆惊讶。后值不饮时。敛襟危坐。议论英发。且持廉仗义。始知重之。丘深庵尝譬之为水。秋则漫山平谷。折木崩岸。入冬则成川为渊。供饮利溉。

绘图私谥

唐桂芳。歙人。以教官家居。扁其居曰三峯精舍。有当道若旧交来见。酒酣。必大噱。起舞。太守李公讷喜之。绘为图。尝私谥渊明为酒圣陶先生。王无功为酒贤。自称酒狂。凡岁时令节。以图像祭享。设酒浆。陈俎豆。举殇浮之。不至沉醉不止。或披衣哭泣。歌笑自放。识者谓有托而逃。盖佯狂云。

酒趣

酒中之趣。高人辄逃以自名。曰酒圣、酒仙、醉乡矦。尚矣。唐汝阳王琎自称酿王兼曲部尚书。甚佳。近日废辽府载阳王孙豪俊能诗。自称曲部尚书。因以名集。尤佳。余量仅中下。而嗜甚。妄得此名。今年老。减且十七八。诗不能工。颇好典籍。又遁居农庄。称曰秫子监学正。可乎。

大噱

张万里。字广陵。闽人。嗜酒。辄骂其坐人。醉吐街市中。且行且吐。羣犬辄随之。张目叱曰。勿争。吾且尽吐所有。市人大噱。万里敏于文。久不第。得官经历。致仕。

八崖

周廷用。字子贤。华容人。饮酒终日不醉。放口论人浅深。畧不旁顾。才禀超拔。文笔烂然。所著有八崖集。八崖。其地山名。临江有奇石。

酒喻

林楷春。漳浦人。以翰林编修。出为副使。督学浙中。于补考。拔陶石匮祭酒。人称其精鉴。升参政罢归。能饮酒。所至命觞登览。飘然格外。同年顾公养谦开府辽东。致书以酒德为言。戏报曰。昔人以酒为兵。兵可千日不用。不可一日不备。酒可千日不饮。不可一饮不醉。美哉此言。可与论酒矣。弟落落无成。正可归醉乡耳。而脾气虚弱。溏泄为灾。欲效郑公一饮三百杯。竟不可得。安得使酒乎。乃知器自有限。此禄亦不易也。顾饮中友故相往复如此。归家日与同好痛饮。老无子。后举子。数岁而殇。悲咤成血疾。疾时令人奏管弦。倚而欹枕听之。遣亟。问以后事。皆不言。独引声歌刘长卿上阳宫诗。声若金石。两手交舞。其达生如此。

浃洽

刘俊。深州人。在官终日闭门。不通一谒。有善客至。时或对饮。惟蔬菜汤饼而已。必求尽醉。指大樽曰。吾兴在是。非浃洽不可。奖善疾恶。皆越常格。率意而行。卓诡绝众。以致仕终于家。

饮会

王遵岩云。亲戚常人之会。俱已辞绝。惟士夫之会。不得不应。恐其以为立异相拒而起怨谤也。然细思之。身不惜而将好性命陪伴人。口语可笑。余自通籍后。即辞绝士夫会。而好与亲戚常人饮。欲免怨谤。其可得乎。

贵人持斋

一大贵人。奉六斋。嫌味薄。怒捶厨人。乃以腥汁合作清澹色素品和之。贵人甘甚。诧曰。奉斋何不佳。而人乃嗜荤。贵人之侄。余主其家。一日饭素。亦怒甚吓。厨人凡易十余品皆不称。余笑曰。何不开斋。其人一笑而止。

心口

今之修斋诵经者每每有佛口蛇心之说。余初以为疑。后试之。良验。盖世之矫诬者多矣。天且勿畏。而况于人。乃知其言有味。却均一蛇心也。有托之佛者。有托之儒者。有托之玄者。总之以善门为标。行其恶机、杀机。逞志而纵欲。要之善门原大。作恶藏机者到底赖之。存此根核。故愈见其大。人能为蛇。蛇亦复能为人。仁人心也。此天地生生之机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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