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
造化何尝欲见欺,大都人事会差。
睁开眼看他非女,掉转头忘我是。
弄假甚多皆色误,认真太过实情。
姻缘究竟从前定,倒去颠来总自。
却说白、卢二小姐日日在家闲论,忽一日,报白公回来,卢夫人同二小姐接住。只见白面笑容,一面相见,一面白公就对卢夫人说道:“贤妹恭喜!我已择一佳婿,甥女并红事,俱可完了。”卢夫人听了,欢喜道:“如此多谢哥哥费心!”卢夫人见过,二小姐拜见白公。白公笑嘻嘻说道:“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敌,正好作伴。我也舍不得将你们。”二小姐听了,心中只认道定是苏友白在杭州会见白公,求允了亲事,故为此言,暗喜,遂不复问。卢小公子也拜见过舅舅。一面查点行李,一面备酒与白公接风。白公更衣服,歇息了半晌,然后大家坐。卢夫人先问道:“哥哥为何去了许久?一向只在湖上,却是又往别处?”白公道:“我到,恐怕杨巡抚知道,只说我去干谒他,故我改了姓名,只说是皇甫员外,在湖上潜住。年少子弟到也不少,只是绝无一个真才。”就将在冷泉亭做诗,并赵千里、周圣王虚名之事,细说了一遍。二小姐都笑个不。卢夫人又问道:“后来却又如何?”白公道:“我在湖上住了许久,看来看去,人才不此,遂渡过钱塘江去,游览那山阴禹穴之妙。忽遇一个少年,姓柳,也是金陵人。他人流,真个是谢家玉树!他与我同在禹寺里作寓,朝夕间论文做诗、谈今吊古,足盘桓了有余。我看他神清骨秀、学博才高,旦暮间便当飞腾翰苑。我目中阅人多矣,从未见此。意欲将红玉嫁他,又恐甥女说我偏心;欲要配了甥女,又恐红玉说我矫情。除了柳生要再寻一个,万万不能。我想,娥皇、女英同事一舜,古圣人已有行之者。我又见你姊人互相爱慕,不啻良友,我也不忍分开,故当面一口就都许了他。这件事,我做得甚是,不知吾妹以为何如?”二小姐听得呆了,面面相觑,不敢做声。卢夫人答道:“哥哥有理。我正虑梦梨幼小,不堪独主蘩,今得依傍侄女,我便十分放心了。况才美。
,终身可托,你妹夫九泉之下,亦瞑目矣。”白公大喜道:“此言正合我心。我又无子有红玉一女系心,今得柳生为婿,于愿足矣!虽明日盖棺,亦畅然无累矣。白公说说笑笑,甚是欢喜。卢夫人不知就理,也自快畅。独有二小姐勉强应承,心下大躇,又不好说出苏友白求亲之事。白小姐就目视嫣素,嫣素解意,就将苏御史并吴翰林送上白公看。白公看了,惊讶道:“原来北场联捷的就是这个苏友白!——就是苏方回儿,继以为子,故入籍河南。早知如此,这亲事儿早成了,何待此时来求!只是如今我口许了柳生,他却转在后了。这怎么处?”便以目视白小姐,白小姐低头不语。白公一想道:“苏生才美,人人称羡,今又联捷,想其为人亦自不群。但可惜我未曾见。”一想道:“人才十全者少:有才者未必有貌,有貌者未必有才;到得才貌相兼,可谓至或者恃才傲物、举止轻浮,则又非远大之器。我看柳生,才貌自不必言,只说他气宇温言辞谦审,真是修身如玉,异日功名必在金马玉堂之内。苏生纵是可人,未必便压倒;况柳生我已许出,苏生尚在讲求,这也是无法奈何了。”卢夫人道:“柳生才貌,哥是看得中意,断然不差。女已许人,那有改移之理?苏生纵好,也是徒然。只须回复他。”白公道:“也只得如此。这苏生甚是无缘分:当初吴瑞庵为我选他,他却推辞;《新柳诗》来求我,却又被调换;及我查明,到处寻他,他又不见;他今日中了,求得时,我又已许别人。大都是姻缘无分,故颠颠倒倒如此,不能遂心。”大家又说些闲话走散。卢小姐忙偷空来见白小姐,道:“姐姐,当初只一苏郎,如今又添一柳生,这件事却如处?”白小姐叹一口气道:“古人说:‘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’正你我谓也。苏郎之事,不知经了多少变更,到得今日,爹爹心已肯了,他又中了,苏御史与林又来求了,此事已万分无疑,——况爹爹为我择婿数年,并无一人可意——谁想今然之间得此柳生,将从前许多辛苦,一旦付之流水。此心何能安乎?”卢小姐道:“姐苏郎,虽彼此交慕,不过背地相思,却从无半面相亲、一言许可。小妹与他携手交谈,坐,说盟说誓,至再至三,今一旦而别事他人,则前为失节、后为负心矣。断乎不可!小姐道:“我与苏郎,虽未会面,然心已许之;况《新柳》已有和,《送鸿》、《迎燕题不为无因,亦难以路人视之。只是此等情事,你我闺中女子,如何说得出口?”卢小:“姐姐的事,一时自难直说;若是小妹之情,姐姐不妨略道一二。就是舅舅之意,为好,非故相抵牾。若知道小妹之委曲,或者别有个商量。”白小姐道:“说是少不得,今且慢些。昨闻得吴舅舅已给假回家,只在这几日要来看我们。等他来时,再看机会说知。他既与苏郎为媒,自肯尽言。”卢小姐道:“这也说得有理。”二小姐时刻将此议。正自关儿女多情态,不是爹娘不谅。选得桃夭红灼灼,谁知倒恋叶蓁。
过了两三日,果然吴翰林打听得白公回家,忙来探望。白公与吴翰林别有年余,相见不喜,就留在梦草轩住下。不多时,白小姐也出来拜见舅。吴翰林因对白公说道:“吾兄今日得此佳婿,也不枉了从前费许多心机,也不负甥女这美,真可喜可贺!但不知苏莲仙曾行过聘否?”白公道:“多感吾兄厚情,这事可惜不成”吴翰林大惊道:“又来奇了!却是为何?”白公道:“别无他故,只是吾兄与苏年兄书了,小弟己许他人矣。”吴翰林道:“小弟书来久了,为何说迟?”白公道:“小弟因在家闷甚,春初即出门去游览那两浙之胜。偶在山阴遇一少年才子,遂将红玉并卢家甥许了他。到前日回家,方见二书,岂不迟了?”吴翰林道:“这少年姓甚?想就是山阴人”白公道:“他姓柳,又妙在原是金陵人。”吴翰林道:“其人如何?为何就中了仁兄之”白公道:“言其貌,古称潘安,恐不及也;论其才,若方子建,自谓过之。有婿如此弟敢不中意?”吴翰林道:“吾兄曾问他在金陵城中住,还是乡间住?”白公道:“他说中住。又说也曾蒙仁兄赏鉴。
吴翰林道:“这又有些古怪。他若是山阴人,小弟不知,或者别有奇才,也不见得。他是金陵乡间人,小弟虽知,亦未必能尽,或者尚有遗才,也不可料。若说是城中人,曾弟赏鉴,则不但小弟从未交一姓柳之友,就是合学查来,也不见有一个姓柳有才之人。兄又为奸人愚了?”白公道:“小弟与他若是暂时相会,一面之间,或者看不仔细。他弟同寓一寺,朝夕不离,足足盘桓了半月有余,看花分韵,对酒论文,或商量千古,或一时,其风流淹贯,令人心醉,故小弟慨然许婚。若有一毫狐疑,小弟安肯孟浪从事?翰林道:“仁兄赏鉴,自然不差。只惜仁兄不曾见得苏莲仙耳。若是见过,则柳生之优辨矣。”白公笑道:“只怕还是吾兄不曾见得柳生,若见柳生,吾兄定不更作此言。”林笑道:“不是小弟皮相,柳生纵佳,尚然一穷秀才耳。”白:“只言才美,已足超群,若论功名,决不是平常科甲,定为翰苑名流,不在吾兄之下吴翰林道:“就是翰林,亦不为贵。但只是吾兄眼睁睁将苏友白一个现成翰林放了,却那未定的翰林,亦似过情。”白公道:“前日吾兄书来,说苏友白已授浙推,为何又说?”吴翰林道:“苏友白原是二甲第一,例该选馆。只为陈、王两相公怪他座主,故改司。后来敝衙门不肯坏例,要出公疏,吏部慌了,故认罪。已奉圣旨改正了。想他见报然离任,也只在数日内定回矣。”白公道:“柳生与小弟有约,相会之期,也不出数日家一会,泾渭自分矣。”吴翰林道:“如此最妙。”白小姐听得吴翰林与白公争论,便开口,只暗暗与卢小姐商议道:“二家俱未下聘,且待来下聘时,再作区处。白公与吴翰林盘桓了数日,忽管门报,旧时做西宾的张相公要见。白公沉吟道:“他又甚么?”吴翰林道:“他来必有事故,见见何妨。”白公随出厅来叫“请不一时,张轨如进来相见,见毕坐定。白公说道:“久违教了。”张轨如说道:“晚生秋下第,就游学浙中,故久失候问。”白公道:“几时归的?”张轨如道:“因有一事,昨日才归。”白公道:“不知有何事见教?”张轨如道:“晚生有一至契之友,今已,久闻老先生令爱贤淑,有《关雎》之美,故托晚生敬执柯斧,欲求老先生曲赐朱陈之”白公道:“贵友为谁?”张轨如道:“就是新中翰林苏友白。”白公道:“原来正是。昨日吴舍亲也为此事而来,正在这里踌躇。”张轨如道:“原来令亲吴老先生也在此兄少年科甲,令爱闺阁贤妹,正是天生一对。何必踌躇?”白公“踌躇不为别事,只为学生又许他人了。”张轨如道:“苏莲仙兄在考案首时,就蒙老青眼许可矣,为何今日登了玉堂金马,反又弃之?真所不解。”白公道:“兄且不必着容与舍亲商议再复。”张轨如道:“此乃美事,还望老先生曲从留吃了茶,又说些闲话,张轨如因问道:“贵村人家甚多,不知都聚于此,还是四散居”白公道:“都在于此,不甚散开。兄问为何?”张轨如道:“有一敝友托寄一书,晚人村前村后寻遍,并不见有此人。”白公道:“兄寻那家?”张轨如道:“是皇甫员外”白公忙应道:“皇甫就是舍亲,有甚书信,只消付与学生转付就是了。”张轨如道:来是令亲,晚生那里不寻!”因叫跟随人将书送上。白公接了,看一看就笼入袖中。二说些闲话,张轨如就辞。
白公回到梦草轩,见吴翰林道:“张轨如此来,也是为苏兄之事。”吴翰林道:“他曾莲仙几时到此么?”白公道:“这到不曾问得。他到与柳生带得一封书来。”因在袖中,拆开与吴翰林同看。只见上写“乡眷晚生柳学诗顿首。台禧副启壹“微生末学,不意于山水之间,得睹仙人紫气,日承提命。今虽违。月,而父师风范,未尝去怀。复蒙不鄙,赐许朱陈,可谓有锡自天,使人感激无地。已面启:曾聘二姓,其一人琴俱亡,其一避祸无踪。蒙翁台曲谕:死者已矣;生者如别当行权。晚生归至杭,不意生者尚无踪影,而死者俨然犹在。盖前传言者之诬也。此尊主之,乡贵作伐。晚生进退维谷,不知所出。只得直陈,所以上达。翁台秉道义人伦,或经或权,必有以处此。先此渎闻,晚生不数日即当匍候阶下,以听台命。兹因鸿草草不。学诗再顿首。白公看罢,惊讶道:“这又奇了!何事情反覆如此?”吴翰林道:“他既已有书来辞,吾该借此回了,原成全了苏友白之事,岂不两便?”白公道:“事虽便,只是柳生佳婿,忍弃。且等他来,再与吾兄决之。”吴翰林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正已道无翻覆,忽然又变。不经千百转,何以见人。
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题。却说卢小姐在山东时,因要避祸江南,恐怕苏友白来寻他不见写了一封书,叫了一个老仆——叫做王寿——与了他些盘缠,叫他进京送与苏友白相公不在京,就一路寻到金陵,来白舅老爷家悄悄回话。又分付:“书要收好,须面见了苏,方可付与,万万不可错与他人。”王寿领诺而。原来这王寿为人甚蠢,到了京中找寻时,苏友白已出京了,他就一路赶了出来。他也不友白中了进士、选了官,一路上只问“苏友白相公”,故无人知道,直直赶到金陵,在各处访。事有凑巧,恰恰苏有德正在城中。原来苏有德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丑,甚觉没趣。后来又得苏友白联捷了,甚是懊悔,道:“白白送了他二十两银子、一付行李,本是一段好情今到弄得不好相见。”不期这日正在城中,只因苏友白与苏有德声音相近,王寿误听了寻到苏有德寓处来,问他门上人道:“这可是苏友白相公家?”门上人也误听了,答道正是苏有德相公家。你是那里来的?”王寿道:“我是山东卢相公差来送书的。”门上与苏有德说。苏有德想道:“我从来不曾认得甚么山东卢相公,必定有误。且去看看。”因走了出来寿看见,忙忙说道:“小人奉主人之命,到京中去寻苏相公,不期苏相公又出来了。小赶来,那里不问到,不期却在这里。”苏有德心下已疑是寻苏友白的,却不说破,糊涂:“这等难为你了。你相公的书何在?”王寿道:“我家相公为因避祸江南,恐怕相公寻不见,故叫小人送书知会。”因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来,双手递上。苏有德接了在手,:“你外面略坐坐,等我细看书中之意。”又分付家人收拾酒饭,管待来人。王寿应了苏有德走进书房,将书一看,只见上下俱有花押,又双钤着小印,封得牢牢固固,中间“苏相公亲手开拆”七个大字,下注着“台讳友白”四个小字,字画甚是端楷精工。苏下想道:“这封书来得气色有些古怪!莫非内中有些缘故?且偷开一看。”遂将抿子脚儿拆开,取出书来展开一看,只见满纸上蝇头小楷,写“眷友弟卢梦梨顿首拜,奉莲仙苏兄行寓前:偶尔相逢,似有天幸;黯然别去,殊苦人心。记得石上深盟,花前密历历在耳。而奈形东影西,再会不易。每一回思,宛如梦寐中事。然终身所托,万万不梦寐视之也。去秋闻魁北榜,欣慰不胜,今春定看花上苑矣。本拟守候仁兄,归途奉不意近遭家难,暂避于江南舅家。旧居尘锁,恐仁兄寻访,动桃源之疑,故遣老仆,报。倘犹念小弟与舍妹之姻,幸至金陵锦石村白太玄工部处访问,便知弟耗。千里片言祈心照。不宣。
苏有德看罢,道:“原来苏莲仙又在山东卢家结了这头亲事。我若再要去冒名顶替,恰到白家去访消息。白家已露过一番马脚,如何再又去得!”又想想,道:“我闻他已选节推,今又改入翰林,目下也将回去了。莫若持此信相报,讨他个好,掩饰前边之事。个翰林,后来自有用他之处。主意定了,等王寿吃完酒饭,就叫他进来,说道:“你回去拜上相公,说书中之意我都了,当一一如命。恐有差池,我连回书也不写了。”又拿出一两银子来,与王寿道:“你了。”王寿道:“盘缠家相公与的尽有,怎敢又受苏相公的?”苏有德道:“不多,买酒吃罢。”王寿谢了辞出,竟到锦石村去回复卢小姐,不却说苏有德得了此书,便回到乡间,叫人打听:“苏爷若到锦石村去,必先从此经过,邀住。”家人领命去打听。过了数日,果然打听得苏友白到了金陵城中,只在明日就要石村去。苏有德忙叫备酒伺候。到了次日巳牌时候,家人来报说:“苏爷将近到了。”德遂自家走出市口来。不多时,苏友白的轿子将到面前,苏有德叫家人先拿了个名帖,走到轿前禀道:“家相此候见。”苏友白看见名帖是苏有德,连忙叫住轿。苏有德见住了轿,忙走到轿前一恭友白忙出轿答礼道:“正欲奉谒,何劳远迎。”苏有德道:“兄翁贵人,恐遗寒贱,特邀。”二人说着话,就同步到苏有德家里来。苏友白叫跟随拿了一个宗弟的名帖送上,中从新见礼。礼毕,坐。苏友白说道:“向承厚惠,铭感于心,因备员闲散,尚未图报。”苏有德道:“微末之何足挂齿。”一面说话,一面就排上酒来。苏友白道:“才奉谒,怎就好相扰?”苏有:“城中到此,仆马皆饥,聊备粗粝之饭,少尽故人之意。”苏友白道:“仁兄厚意谆何爱我之无已也。
二人对饮了半晌,苏有德因问道:“兄翁此来,想是为白太老亲事了?”苏友白道:“此来。尚不知事体如何。”苏有德笑道:“这段姻缘,前已有约,今日兄翁又是新贵,成的。只可惜山东卢家这件亲事,等的苦了。”苏友白大惊道:“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识仁兄何以得知?”苏有德又笑道:“这样美事,兄翁行得,难道知也不容小弟知得?”白道:“仁兄既知卢兄消息,万望见教。”苏有德又笑道:“消息虽有,岂是容易说的苏友白道:“只望仁兄见教,其余悉听仁兄处置,小弟敢不惟命是从。”苏有德道:“怎好奈何兄翁?兄翁只吃三大杯酒罢!”苏友白笑道:“小弟量虽浅,也说不得了,只望见教。苏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,苏友白没奈何,只得说说笑笑吃了,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梨消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道路才郎坚持雅志,深闺艳质露出奇心。正坏事皆缘错,败谋只为。谁知差错处,成就美如。不知苏有德果肯说卢梦梨消息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