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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附录一(2)

己亥,郑成功下镇江、犯金陵,煌言亦率其部下楼船,扬帆直抵安庆。未几,成功兵败宵遁。煌言闻报,势不能独留;而江路已截,舍舟从陆。入霍山县境,止一童子相随;纡回山谷间,迷失道。乃赂土人为导,日暮饭脱粟,弃足上靴,易双履,乘月而行。至黎明,走七十里,履不容足,中宵涉水,益加窄,足趾血殷,踵尽裂。腹且馁,望门谋朝餐。凡有问者,皆以「馆师避难」对;村中聚观如堵。导者尚隔水,远见村民之遮道而问也,必谓事露;遽逸去。既失道、复失导,主仆两人步履囗〈彳仓〉徨,乡音又异;皆疑为逃卒,盘诘纷然,仍以「馆师」对,久方解。视其中貌厚者胡姓,复赂以金,使导行;强而后可。是日,又行三十里;宿旅店,亦胡族属也。忽胡之弟至,招兄出耳语;良久却入,而曰:『君从海上来,非馆师也』。问何以知之?曰:『顷有十数人过弟舍,予弟固问之,知君为海上人。吾兄弟意本无他,不须过虑也』!胡之老人闻之,亦具鸡黍焉。凌晨,谋所向;佥云:『应从安庆问渡』。当煌言之离芜关而趋江上也,有旧时宾从朱某来谒;叩其近状,云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。因嘱胡导往其地,令童子先问朱某药室所在;市人见童子之问朱也,觉有异,群踪迹之。市豪徐某、金某皆歙产,夙与朱善;偶从桥上过,闻童子问朱君,市人又踪迹童子,亦觉有异。以数语解散,市人竟去。而朱适他往未返,无居停主,投宿逆旅;媪亦歙人,闻为朱君来,乃下榻。而胡姓导者将于次早别去,势不可留;益怅怅无聊。倏记安庆向有卖稻船往来江南北,必取道枞阳湖;高河之枞阳一水可通,令胡觅便帆渡江出池州,将登九华山,徐图归计。买舟既定,暂止客店。金与徐又自外至,引入空室;问曰:『君得毋姓张乎』?诡曰:『吴姓』。金曰:『不然。君固司马公也。日者与朱某同谒公江上,而军务旁午,余无从晋谒,窃于舟次窥见丰采耳』。遂不讳而告以故。金固要至其家,始通姓名。诘朝,令一何姓者为伴,由枞阳渡黄湓出江,抵张家滩;池州东流县所辖也。再历建德、祁门山中,走休宁;皆何姓所熟识,逐伴同行。惟鸟道羊肠,较霍山尤甚;又患疟,扶病走,头岑岑汗下如雨,蹒跚而前。东、建延袤高山,多小寇出没,或乘夜剽掠;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,凡过客,皆攫金为费,有戒心焉。将次祁门,江右有兵出屯朱桥;村舍逋逃,商旅裹足。赖同行多歙人,得无他。计程两日,抵休宁,即可买棹溪行,信宿达严陵矣。乃休邑有客兵过,闉闍昼闭;乘间得抵城中,寓徐之诸父善岐黄者家,治具相款。然实认为馆师与其犹子善,而不识其根柢也。兵过,买棹将趋严陵。过新安亭,亭长呵止之;索篙师金,始放行。达街口,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,睥睨久之而去。解维过淳安,乃入浙省。会有文符捉民艇戴兵,纡道走遂安。凡两买棹,才得严郡;而晦迹益难。乃自婺之东、义出天台,以赴海壖;鸟道羊肠,视徽州为更甚。而辛苦艰难,亦复倍之。溯自霍山奔走以来,之安庆、之池、之徽、之严、之婺、之浦江、之义乌、之天台、宁海,计程二千余里;间关百折,志不少挫。归而招集散亡,寄身孤屿;在南田、临亹间,飘泊数年。恒以一剑自随,誓死不贰。

甲辰秋,逻者获二卒为导,突往执之。被执登舟,所畜一小猴相向哀鸣,跃入水死。至郡城,提督张待以客礼;角巾葛衣,舆而入。张曰:『张先生何以屡邀而不至』?答曰:『父死不葬,不孝;国难无匡,不忠。不孝、不忠,羞见江东』!劝之降,不答。次日,送之赴省;前此投诚诸将卒送者几千人,齐声号恸。煌言神色自若,出西门,曰:『姑缓』!望北四拜,辞阙也;望郭门四拜,辞乡也。随与岸上送者拱手而别。登舟,左右翼而行,虑其赴水;笑曰:『无庸!此非我死地』!至武林,处于旧府。时总督赵劝之降甚力,始终不答。自被执,即不食;日赋诗自娱。守者叩头哀恳,煌言徐曰:『既办一死,何苦累若等』!乃复食,亦惟啖时果数枚而已。一日,督院赴馆,蹙额曰:『老先生部文到矣』!煌言即起。肩舆至官巷口,口占曰:『我年四十五,今朝九月七;含笑从文山,一死万事毕』。端坐于地而正命焉。会城义士朱亶生、张文嘉等葬其遗骸于西湖南屏山(杭人称为南屏先生)净慈寺左邵皇亲坟翁仲后之左侧,遥与岳武穆、于忠肃两墓相望。煌言诗:『西子湖头有我师』;从初志也。夫人董,先死;子万祺,前三日亦被刑于京口。幕客句容罗纶、鄞人杨冠玉,与煌言同死;俱葬于左右,三冢巍然。杨冠玉者,大家后裔;与煌言比邻。父母死,从之海上。临刑,当事见其幼,欲释之;冠玉曰:『司马公死于忠,某义不忍独生』!延颈就刃。今寒食酒浆、春风纸蝶、岁时浇奠不绝;而部曲过其墓者,犹闻野哭云。

自丙戌至甲辰,盖十九年矣。煌言死而明亡。

林时对曰:公幕客王畏斋,黄岩诸生;今披缁,名超遯。语余云:『公被执前一日,梦金甲神持符,称奉上帝命召公。次早,告畏斋,詑其异。俄有白气一缕,直冲至所居茆厂;畏斋亲见之。夜半子时,即蒙难』。呜呼!公之生死,固非偶然也。

卢宜曰:苏子卿之使漠北也十九年,公之处海上也亦十九年。而公所历,有倍难者;其一生一死,固可勿论也。公少白晰,美丰姿;后乃高颧长髯,岳岳千仞。宜家去公宅仅三、四十武,幼时犹及亲公色笑。知之最详,亦最确当。执公时,得一箧满,中皆书札;提督张虑连染滋祸,取火焚之。适里中朱氏妇在署中为女红师,乞得公诗文名「奇零草」两帙;今与「北征记」、「祭张侯服(名振字)文」、「答王招抚、王兵道、赵督院书」并传于此。然则天地之正气,固鬼神所呵护也。公诚文山之后一人而已;尝考文文山小字云孙,而公降生之兆,适与文山同,是又一奇也(张美翊案曰:见「续表忠记」)。

张公苍水传沈冰壶

张公煌言,字玄箸,号苍水;浙之鄞县人,宋相知白之裔也。父圭章,天启甲子举人,官至刑部郎。

公生而颀岸,秀眉削面。吐音如洪钟;目瞳炯炯有光,顾盼非常。轻财结客,喜陈法务。瑰玮大节,不修边幅细行,渔酒色。时时从博徒游,掷立尽,辄大噱称快为笑乐,数私斥卖其生产。刑部公恨之,不能禁也。然风骨棱棱,不可一世;识者早以国士许之。年十六,补邑诸生。庄烈帝以天下乱,欲诸生习武备;着令试文后,较射。一时诸生非素习,多仓卒应故事,观者皆匿笑不止;公引满,三发皆中,一时惊服。膺壬午乡荐。

申、酉两都之变,旧臣奉鲁王监国于绍兴,郡人钱忠介公肃乐举兵应之;公与同事,受翰林院编修。丙戌,浙东师溃,鲁王航海,公依肃虏伯黄斌卿于翁洲。次年,我松江提督吴胜兆阴与吴中士绅定谋复归明;鲁王命定西侯张公名振往援,公以侍讲兵科给事中拜右佥都御史,持节监其军。至崇明,遇飓覆舟,几被获;匿于房师故诸暨令钱公世贵所,得免,间道归海上。戊子,移军上虞之平冈山,与四明山王少司马翊相犄角。焚上虞,破新昌,浙东列城为之昼闭。

庚寅,鲁王入居翁洲,公朝见。次年,翁洲破,扈王至闽海。时延平王郑成功遥奉永明正朔,王居金门为寓公而已。癸巳冬,返浙;复监定西侯军北。櫂入长江,登金山,遥祭孝陵,三军皆恸哭失声;定西侯题诗山寺,公属和。一时军声大振;以上游师未至,左次崇明。甲午,复入长江;掠瓜仪、抵燕子矶,金陵震动。终以孤军无应,迄无成功;乃乘流东下,联营浙海。

戊戌,永明王自滇中遣使授公为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。我总督郎廷佐寓书招降,公答书曰:『夫揣摹利钝、指画兴衰,庸人听之或为色变;而忠贞之士则不然。其所争者天经地义,所图者国恤家雠,所期者豪杰事功、圣贤学问;以故毡雪自甘、胆薪弥厉,而卒以成功,古今来不可胜计。如仆者,将略原非所长,祗以读书知大义,痛忿虏氛;左袒一呼,甲盾山立。区区之心,以济则赖君之灵,不济则全臣之节;岂繁词曲说足以动其心哉!乃执事俨然以书通,似仆亦庸庸者流,可以利钝、兴衰动者。譬之虎伥戒途、雁奴伺夜,既受其役,竟忘其哀;在执事固无足怪,而仆闻之,发且冲冠矣。且执事固我朝勳旧之裔,而辽左死事之孤也。念祖宗之厚泽,宜何如悲伤;痛父母之深雠,宜如何报雪!稍转一关,不失中兴人物。甚为执事不取也』云云。是年七月,从成功北伐。抵羊山,复遇飓覆舟,返櫂。

踰年夏五月,成功以公练习江上形势,令率所部数千人为前驱。次崇明,公谓成功曰:『崇沙,江海门户也,且悬洲可守。盍先定之,进退可以有据』?成功不听;后卒为守将梁化凤所袭,始悔不用公策云。将取瓜步,时金、焦间铁索横江,夹岸置西洋大炮;公扬帆逆流而上,风息行迟,炮声雷鍧,洪波为沸,水军伤者甚众,且进且却。公叱舟人冒险径进,同囗〈舟宗〉继之;时得入者仅十七舟,而十三舟皆公辖也。于是直薄瓜洲城下。次日,成功师始至会战,斩获我满、汉兵无算;乘胜入其城。成功即欲取金陵,公请先京口;成功曰:『奈金陵援师朝发夕至何』?公曰:『吾以偏师先捣观音门,则金陵夺魄,将谋自救不暇,岂能分援他郡』!成功然之,且以直达芜湖为约。未至仪征,吏民賫版图迎降五十里外。公纪律甚严,濒江小艇载果蓏贸易如织,若不知有兵者。六月二十八日,抵观音门;而成功于二十四日下京口矣。七月朔,公哨卒仅七人掠江浦,取之。初五日,公所遣先往芜湖别将以降书至。成功谓公曰:『芜关居江、楚下流,为江介锁钥重地;倘金陵不旦夕下,则江、楚之援日至可虞也。非公遏之不可』!遂行。

传檄郡邑,江之南北皆归附恐后;府则太平、宁国、池州、徽州,州则广德、无为、和阳,县则当涂、芜湖、繁昌、宣城、宁国、南陵、太平、旌德、贵池、铜陵、东流、建德、青阳、石埭、泾、巢、含山、舒城、庐江、高淳、江浦、溧水、溧阳、建平,旬日间凡得四府、三州、二十四县。当是时,公所过兵不血刃,吏民争持牛酒以献;深山穷谷中遗老来见日数辈,竟莫测所自来。公皆款颜慰劳,莫不叹息泣下。每入城,必先谒先圣庙,坐明伦堂,招诸生,勉以忠孝大义,不宜忘三百年养士之报;莫不人人思奋。而江、楚、鲁、卫豪杰亦诣军门,愿受约束为响应。公亦自以为功在旦夕,相度形势,一军出溧阳,以窥广德;一军镇池州,以扼上流;一军据和州,以固采石;一军入宁国,以偪新安。无何,而金陵之败书闻矣。初,成功之既取京口也,公谓『兵贵神速;若从水道进师,巨舰逆流,迟拙非策,使敌得为备』。而成功竟从水道进。及围金陵,复上书成功,谓『屯兵坚城,师老易生它变。宜激励将士,一鼓下之;不能,则宜分遣诸帅,尽取畿辅旁郡。若城中出援,我师首尾邀击;如其自守,我则坚垒以待。俟四面克复,乃以全力注之,蔑不济矣』。而成功狃于屡胜,士皆释兵而戏。我师谍知之,出不意,发轻骑掩击之;人不及甲,遂大败。公方在宁国受新安降,报至,乃返芜湖;时七月二十九日也。初意师即挫,未必遽登舟;即登舟,未必遽扬帆;即扬帆,必且复守京口。故弹压列城,无有变志。我帅郎廷佐、哈哈木、管效忠等以书相招,峻词拒之。遣人至成功所,请『立益百艘相助,天下事尚可图也』;而成功竟踉跄归海矣。北艘千余截于下流;归路既梗,公计江、楚败问未至,姑引舟趋鄱阳,以为后图。八月七日,次铜陵,与楚师遇,兵溃。有言英、霍山寨可投者,乃焚舟登陆。霍之阳山寨方就抚,拒不纳;将之英之将军寨。公精六壬,占数世应皆空,大惊;俄而追师突至,士卒皆窜去。公单骑脱走,止一僮、一卒相随。崎岖山谷迷失道,厚赂土人,得导以出。变姓易服,夜行晓伏。遇故人之友金生、徐生阴左右之,始得全。方病疟,力疾奔走,间道至安庆,之池,之徽,之严,之浦江、义乌,之婺,之天台、宁海,得达海壖,计程二千余里;足指血殷,踵尽裂。当是时,索公急;有诣军门自称曰:『我明朝张司马也,来就死』。谈笑受戮。一时啧啧,皆哄传为公已死;而不知实阴为公规脱死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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