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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如是我闻三(1)

王征君载扬言,尝宿友人蔬圃中,闻窗外人语曰:风雪寒甚,可暂避入空屋。又闻一人语曰:后垣半圮,偷儿闯入,将奈何?食人之食,不可不事人之事。意谓僮仆之守夜者。天晓启户,地无人迹,惟二犬偃卧墙缺下,雪没腹矣。嘉祥曾映华曰:此载扬寓言,以愧僮仆之负心者也。余谓犬之为物,不烦驱策,而警夜不失职,宁忍寒饿,而恋主不他往,天下为僮仆者,实万万不能及。其足使人愧,正不在能语不能语耳。

从孙翰清言,南皮赵氏子,为狐所媚,附于其身,恒在襟袂间与人语。偶悬钟馗小像于壁,夜闻室中跳踯声,谓驱之去矣,次日语如故。诘以曾睹钟馗否,曰:钟馗甚可怖,幸其躯干仅尺余,其剑仅数寸,彼上床则我下床,彼下床则我上床,终不能击及我耳。然则画像果有灵欤?画像之灵,果躯干皆如所画欤?设画为径寸之像,亦执针锋之剑,蠕蠕然而斩邪欤?是真不可解矣。

乾隆戊午夏,献县修城役夫数百拆故堞。破砖掷城下;城下役夫数百,运以荆筐。炊熟,则鸣柝聚食。方聚食间,役夫辛五告人曰:顷运砖时,忽闻耳畔大声,曰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汝知之乎?回顾无所睹,殊可怪也。俄而众手合作,砖落如雹,一砖适中辛五,脑裂死,惊呼扰攘,竟不得击者主名,官司莫能诘断。令役夫之长出钱十千,棺敛而已。乃知辛五夙生负击者命,役夫长夙生负辛五钱。因果牵缠,终相填补,微鬼神先告,几何不以为偶然耶。

诸桐屿言,其乡旧家有书楼,恒鐍钥,每启视,必见凝尘之上有女子足迹,微削仅二寸有余,知为鬼魅,然数十年寂无形声,不知何怪也。里人刘生,性轻脱,妄冀有王轩之遇,祈于主人,独宿楼上,具茗果酒肴,焚香切祝,明烛就寝,屏息以伺,亦无所见闻。惟渐觉阴森之气,砭入肌骨,目能视,耳能听,口不能言,四肢不能动。久而寒沁肺腑,如卧层冰积雪,苦不可忍,至天晓乃能出语,犹若冻僵,至是无敢复下榻者。此怪形踪,可云隐秀。即其料理刘生,不动声色,亦有雅人深致也矣。

顾非熊再生事,见段成式西阳杂俎,又见孙光宪北梦琐言。其父顾况集中,亦载是诗,当非诬造。近沈云椒少宰撰其母陆太夫人志,称太夫人于归,甫匝岁,赠公即卒。遗腹生子,恒周三岁亦殇。太夫人哭之恸,曰:吾之为未亡人也,以有汝在,今已矣,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绝也。于其敛,以朱志其臂,祝曰:天不绝吾家,若再生以此为验,时雍正己酉十二月也。是月族人有比邻而居者,生一子,臂朱灼然,太夫人遂抚之,以为后即少宰也。余官礼部尚书时,与少宰同事,少宰为余口述尤详。盖释氏书中,诞妄者原有,其徒张皇罪福,诱人施舍,诈伪者尤多。惟轮回之说,则凿然有证,司命者每因一人一事,偶示端倪,彰人道之教。少宰此事,即借转生之验,以昭苦节之感者也。儒者甚言无鬼,又乌乎知之。

伶人方俊官,幼以色艺擅场,为士大夫所赏,老而贩鬻古器,时来往京师,尝览镜自叹曰:方俊官乃作此状,谁信曾舞衫歌扇,倾倒一时耶?倪余疆感旧诗曰:落拓江湖鬓有丝,红牙按曲记当时,庄生蝴蝶归何处,惆怅残花剩一枝。即为俊官作也。俊官自言本儒家子,年十三四时,在乡塾读书,忽梦为笙歌花烛,拥入闺闼,自顾则绣裙锦帔,珠翠满头,俯视双足,亦纤纤作弓弯样,俨然一新妇矣。惊疑错愕,莫知所为,然为众手挟持,不能自主,竟被扶入帏中,与男子并肩坐,且骇且愧,悸汗而寤。后为狂且所诱,竟失身歌舞之场,乃悟事皆前定也。余疆曰:卫洗马问乐令梦,乐云是想,汝殆积有是想,乃有是梦;既有是想,是梦乃有是堕落,果自因生,因由心造,安可委诸夙命耶?余谓此辈沉沦贱秽,当亦前身业报,受在今生,未可谓全无冥数,余疆所言,特正本清源之论耳。后苏杏村闻之曰:晓岚以三生论因果,惕以未来;余疆以一念论因果,戒以现在。虽各明一义,吾终以余疆之论,可使人不放其心。

族祖黄图公言,尝访友至北峰,夏夜散步村外,不觉稍远,闻秫田中有呻吟声,寻声往视,乃一童子裸体卧,询其所苦,言薄暮过此,遇垂髫妇女,招与语,悦其韶秀,就与调谑,女言父母皆外出,邀到家小坐,引至秫叶深处,有屋三楹,阒无一人,女阖其户,出瓜果共食,笑言既洽,弛衣登榻,比拥之就枕,则女忽变形为男子,状貌狰狞,横施暴虐。怖不敢拒,竟受其污,蹂躏毒楚,至于晕绝。久而渐苏,则身卧荒烟蔓草间,并室庐失所在矣。盖魅悦此童之色,幻女形以诱之也。见利而趋,反为利饵,其自及也宜矣。

先师赵横山先生,少年读书于西湖,以寺楼幽静,设榻其上,夜闻室中淅淅声,似有人行,叱问是鬼是狐,何故扰我,徐闻嗫嚅而对曰:我亦鬼亦狐。又问鬼则鬼,狐则狐耳,何亦鬼亦狐也?良久复对曰:我本数百岁狐,内丹已成,不幸为同类所扼杀,盗我丹去,幽魂沉滞,今为狐之鬼。问何不诉诸地下,曰:凡丹由吐纳导引而成者,如血气附形,融合为一,不自外来,人勿能盗也;其由采补而成者,如劫夺之财,本非己物,故人可杀而吸取之,吾媚人取精,所伤害多矣,杀人者死,死当其罪,虽诉神,神不理也。故宁郁郁居此耳。问汝居此楼作何究竟,曰:本匿影韬声,修太阴链形之法,以公阳光薰铄,阴魄不宁,故出而乞哀,求幽明各适。言讫,惟闻搏颡声,问之不复再答。先生次日即移出。尝举以告门人曰:取非所有者,终不能有,且适以自杀也,可畏哉。

从兄万周言,交河有农家妇,每归宁辄骑一骡往。骡甚健而驯,不待人控引,即知路。或其夫无暇,即自骑以行,未尝有失。一日归稍晚,天阴月黑,不辨东西,骡忽横逸,载妇径入秫田中,密叶深丛,迷不得返。半夜,乃抵一破寺,惟二丐者栖庑下,进退无计,不得已留与共宿。次日丐者送之还,其夫愧焉,将鬻骡于屠肆。夜梦人语曰:此骡前世盗汝钱,汝捕之急,逃而免,汝嘱捕役系其妇,羁留一夜。今为骡者盗钱报,载汝妇入破寺者,系妇报也,汝何必反结来世冤耶?惕然而寤,痛自忏悔,骡是夕忽自毙。

奴子任玉病革时,守视者夜闻窗外牛吼声,玉骇然而殁。次日共话其异,其妇泣曰:是少年尝盗杀数牛,人不知也。

余某者老于幕府,司刑名四十余年,后卧病濒危,灯月下恍惚似有鬼为厉者,余某慨然曰:吾存心忠厚,誓不敢妄杀一人,此鬼胡为乎来耶?夜梦数人浴血泣曰:君知刻酷之积怨,不知忠厚亦能积怨也。夫茕茕孱弱,惨被人戕,就死之时,楚毒万状,孤魂饮泣,衔恨九泉,惟望强暴就诛,一申积愤,而君但见生者之可悯,不见死者之可悲,刀笔舞文,曲相开脱,遂使凶残漏网,白骨沉冤。君试设身处地,如君无罪无辜,受人屠割,魂魄有知,旁观谳是狱者,改重伤为轻,改多伤为少,改理曲为理直,改有心为无心,使君切齿之仇,从容脱械,仍纵横于人世,君感乎,怨乎?不是之思,而诩诩以纵恶为阴功,被枉死者,不仇君而仇谁乎?余某惶怖而寤,以所梦备告其子,回手自挝曰:吾所见左矣,吾所见左矣。就枕未安而殁。

沧洲刘太史果实,襟怀夷旷,有晋人风,与饴山老人、莲洋山人皆善友,而意趋各殊。晚岁家居,以授徒自给,然必孤贫之士,乃容执贽,修脯皆无几,盽`瓢屡空,晏如也。尝买米斗余,贮罂中,月余不尽,意甚怪之。忽闻檐间语曰:仆是天狐,慕公雅操,日日私益之耳,勿讶也。刘诘曰:君意诚善,然君必不能耕,此粟何来,吾不能饮盗泉也,后勿复尔。狐叹息而去。

亡侄汝备,字理含,尝梦人对之诵诗,醒而记其一联曰:草草莺花春似梦,沉沉风雨夜如年。以告余。余讶其非佳谶,果以戊辰闰七月夭逝,后其妻武强张氏,抚弟之子为嗣,苦节终身,凡三十余年,未尝一夕解衣睡。至今婢媪能言之。乃悟二语为孀闺独宿之兆也。

雍正丙午丁未间,有流民乞食过崔庄,夫妇并病疫。将死时,持券哀呼于市,愿一幼女卖为婢,而以卖价买二棺。先祖母张太夫人为葬其夫妇,而收养其女,名之连贵。其券署父张立,母黄氏,而不著籍贯。问之已不能语矣。连贵自云:家在山东,门临驿路,时有大官车马往来,距此约行一月余,而不能举其县名。又云:去年曾受对门胡家聘,胡家乞食在外,不知所往,越十余年,杳无亲戚来寻访,乃以配圉人刘登。登自云山东新泰人,本姓胡,父母俱殁,有刘氏收养之,因从其姓。小时记父母为聘一女,但不知其姓氏,登既胡姓,新泰又驿路所经,流民乞食计程亦可以月余,与连贵言皆符,颇疑其乐昌之镜,离而复合,但无显证耳。先叔粟甫公曰:此事稍为点缀,竟可以入传奇。惜此女蠢若鹿豕,惟知饱食酣眠,不称点缀,可恨也。边随园征君曰:秦人不死,信符生之受诬;蜀老犹存,知诸葛之多枉——此乃刘知几史通之文,符生事见洛阳伽蓝记,诸葛事则见魏书毛修之传,浦二田注史通以为未详,盖偶失考。史传不免于缘饰,况传奇乎?西楼记称穆素晖艳若神仙,吴林塘言其祖幼时及见之,短小而丰肌,一寻常女子耳。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,半出虚说。此婢虽粗,倘好事者按谱填词,登场度曲,他日红氍毹上,何尝不莺娇花媚耶?先生所论,犹未免于尽信书也。

聂松岩言,胶州一寺,经楼之后有蔬圃,僧一夕开牖纳凉,月明如画,见一人徙倚老树下,疑窃蔬者,呼问为谁,磬折而对曰:师勿讶,我鬼也。问鬼何不归尔墓,曰:鬼有徒党,各从其类,我本书生,不幸葬丛冢间,不能与马医夏畦伍,此辈亦厌我非其族,落落难合故,宁避嚣于此耳。言讫,冉冉没。后往往遥见之,然呼之不应矣。

福州学使署,本前明税珰署也,奄人暴横,多潜杀不辜,至今犹往往见变怪。余督闽学时,奴辈每夜惊。甲寅夏,先姚安公至署,闻某室有鬼,辄移榻其中,竟夕晏然,昀尝乘间微谏,请勿以千金之躯与鬼角,因诲昀曰:儒者论无鬼,迂论也,亦强词也。然鬼必畏人,阴不胜阳也。其或侵人,必阳不足以胜阴也。夫阳之盛也,岂持血气之壮与性情之悍哉!人之一心,慈祥者为阳,惨毒者为阴;坦白者为阳,深险者为阴;公直者为阳,私曲者为阴。故易象以阳为君子,阴为小人。苟立心正大,则其气纯乎阳刚。虽有邪魅,如幽室之中,鼓洪炉而炽烈焰,冱冻自消。汝读书亦颇多,曾见史传中有端人硕士为鬼所击者耶?昀再拜受教,至今每忆庭训,辄悚然如左右也。

束州邵氏子,性佻荡。闻淮镇古墓有狐女甚丽,时往伺之,一日见其坐田塍上,方欲就通款曲,狐女正色曰:吾服气炼形,已二百余岁,誓不媚一人,汝勿生妄想。且彼媚人之辈,岂果相悦哉?特摄其精耳。精竭则人亡,遇之未有能免者,汝何必自投陷井也。举袖一挥,凄风飒然,飞尘眯目,已失所在矣。先姚安公闻之曰:此狐能作此语,吾断其必生天。

献县李金梁、李金桂兄弟,皆剧盗也。一夕,金梁梦其父语曰:夫盗有败,有不败,汝知之耶?贪官墨吏,刑求威胁之财;神奸巨蠹,豪夺巧取之财;父子兄弟,隐匿偏得之财;朋友亲戚,强求诈诱之财;黠奴干役,侵渔乾没之财;巨商富室,重息剥削之财,以及一切刻薄计较,损人利己之财。是取之无害。罪恶重者,虽至杀人,亦无害。其人本天道之所恶也。若夫人本善良,财由义取,是天道之所福也,如干犯之,事为悖天。悖天终必败。汝兄弟前劫一节妇,使母子冤号,鬼神怒视,如不悛改,祸不远矣。后岁余,果并伏法,金梁就狱时,自知不免,为刑房吏史真儒述之。真儒余里人也,尝举以告姚安公,谓盗亦有道。又述剧盗李志鸿之言曰:吾鸣镝跃马三十年,所劫夺多矣,见人劫夺亦多矣,盖败者十之二三,不败者十之七八,若一污人妇女,屈指计之,从无一人不败者。故恒以自戒其徒,盖天道祸淫,理固不爽云。

辛卯夏,余自乌鲁木齐从军归,僦居珠巢街路东一宅,与龙臬司承祖邻。第二重室五楹,最南一室,帘恒飚起尺余,有若风鼓之者。余四室之帘则否。莫喻其故。小儿女入室,辄惊啼,云床上坐一肥僧,向之嬉笑。缁徒厉鬼,何以据人家宅舍,尤不可解也。又三鼓已后,往往闻龙氏宅中有女子哭声,龙氏宅中亦闻之,乃云声在此宅,疑不能明。然知其凿然非善地,遂迁居柘南先生双树斋后。居是二宅者,皆不吉。白环九司寇无疾暴卒,即在龙氏宅也。凶宅之说,信非虚语矣。先师陈白崖先生曰:居吉宅者未必吉,居凶宅者未必不凶,如和风温煦,未必能使人祛病;而严寒沴厉,一触之则疾生。良药滋补,未必能使人骤健,而峻剂攻伐,一饮之则洞泄。此亦确有其理,未可执定命与之争。孟子有言,是故知命者不立岩墙之下。

洛阳郭石洲言,其邻县有翁姑,受富室二百金,鬻寡媳为妾者。至期,强被以彩衣,掖之登车。妇不肯行,则以红巾反接其手,媒媪拥之坐车上。观者多太息不平,然妇母族无一人,不能先发也。仆夫振舆之顷,妇举声一号,旋风暴作,三马皆惊逸不可止,不趋其家,而趋县城。飞渡泥淖,如履康庄,虽仄径危桥,亦不倾覆,至县衙乃屹然立,其事遂败。因知庶女呼天雷电下击,非典籍之虚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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