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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 滦阳消夏录六(1)

乌什回部将叛时,城西有高阜,云其始祖墓也。每日将暮,辄见巨人立墓上,面阔逾一尺,翘首向东,若有所望。叛党殄灭后,乃不复见。或曰是知劫运将临,待收其子孙之魂也。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,有兵自东来,早为备也。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,面内也,示其子孙不可叛也。是皆不可知。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,则无疑也。

宏恩寺僧明心言,上天竺有老僧,尝入冥,见狰狞鬼卒,驱数千人在一大公廨外,皆褫衣反缚,有官南面坐,吏执簿唱名,一一选择精粗,揣量肥脊,若屠肆之鬻羊豕,意大怪之,见一吏去官稍远,是旧檀越,因合掌问讯,是悉何人?吏曰:诸天魔众,皆以人为粮,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,皈依五戒,而部族聚伙,叛服不常。皆曰自无始以来,魔众食人,如人食谷,佛能断人食谷,我即不食人,如是哓哓,即彼魔王亦不能制。佛以孽海洪波,沉伦不返,无间地狱,已不能容,乃牒下阎罗,欲移此狱囚,充彼噉噬,彼腹得果,可免荼毒生灵。十王共议,以民命所关,无如守令,造福最易,造祸亦深,唯是种种冤愆,多非自作,冥司业镜,罪有攸归。其最为民害者,一曰吏,一曰役,一曰官之亲属,一曰官之仆隶。是四种人无官之责,有官之权,官或自顾考成,彼则惟知牟利,依草附木,怙势作威。足使人敲髓洒膏,吞声泣血,四大洲内,唯此四种恶业至多,是以清我泥犁,供其汤鼎,以白晳者,柔脆者,膏腴者,充魔王食。以粗材充众魔食。故先为差别,然后发遣,其间业稍轻者,一经脔割烹炮,即化为乌有。业重者,抛余残骨,吹以业风,还其本形,再供刀俎,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,业最重者,乃至一日化形数度,割剔燔炙无已时也,僧额手曰:诚不如削发出尘,可无此虑。吏曰:不然。其权可以害人,其力即可以济人。灵山会上原有宰官,即此四种人,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。语讫,忽僧有侄在一县令署,急驰书促归,劝使改业。此事即僧告其侄,而明心在寺得闻之。虽语颇荒诞,似出寓言,然神道设教,使人知畏,亦警世之苦心,未可绳以妄语戒也。

沧州瞽者刘君瑞,尝以弦索来往余家,言其偶有林姓者,一日薄暮,有人登门来唤,曰:某官舟泊河干,闻汝善弹词,邀往一试,当有厚赉,即促抱琵琶,牵其竹杖导之往,约四五里,至舟畔,寒温毕,闻主人指挥曰:舟中炎热,坐岸上奏技,吾倚窗听之可也。林利其赏,竭力弹唱,约略近三鼓,指痛喉干,求滴水不可得。侧耳听之,四围男女杂坐,笑语喧嚣,觉不似仕宦家,又觉不似在水次,辍弦欲起。众怒曰:何物盲贼,敢不听使令,众手交捶,痛不可忍。乃哀乞再奏。久之,闻人声渐散,犹不敢息。忽闻耳畔呼曰: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,坐乱冢间演技,取树下早凉耶?矍然惊问,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,知为鬼弄,狼狈而归。林姓素多心计,号曰林鬼,闻者咸笑曰:今日鬼遇鬼也。

先姚安公曰:里有白以忠者,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,冀借此演搬运法,或可谋生,乃依书置诸法物,月明之夜,作道士装,至墟墓间试之。据案对书诵咒,果闻四面啾啾声,俄暴风突起,卷其书落草间,为一鬼跃出攫去,众鬼哗然并出,曰:尔恃符咒拘遣我,今符咒已失,不畏尔矣。聚而攒击,以忠踉跄奔逃,背后瓦砾如骤雨,仅得至家,是夜疟疾大作,困卧月余,疑亦鬼为祟也,一日诉于姚安公,且惭且愤。姚安公曰:幸哉,尔术不成,不过成一笑柄耳。倘不幸术成,安知不以术贾祸,此尔福也。尔又何尤焉。

从侄虞惇所居宅,本村南旧圃也,未筑宅时,四面无居人,一夕灌圃者田大,卧井旁小室,闻墙外诟争声,疑为村人,隔墙问曰:尔等为谁,夜深无故来扰我,其一呼曰:一事求大哥公论,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,调我妇,天下有是理耶?其一呼曰:我自携钱赴闻家庙,此妇见我嬉笑,邀我入室,此人突入夺我钱,天下又有是理耶?田知是鬼,噤不敢应。二鬼并曰:此处不能了此事,当诉诸土地耳,喧喧然向东北去。田次日至土地祠,问庙祝,乃寂无所闻。皆疑田妄语。临清李名儒曰:是不足怪,想此妇和解之矣。众为粲然。

乾隆己未,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,同读书生云精舍,一夕,偶论鬼神,云举以为有,养仲以为无,正辩诘间,云举之仆卒然曰:世间原有奇事,倘奴不身经,虽奴亦不信也。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,失足踏破一棺。夜梦城隍拘去,云有人诉我毁其室,心知是破棺事,与之辩曰:汝室自不合当路,非我侵汝,鬼又辩曰:路自上我屋,非我屋故当路也。城隍微笑顾我曰:人人行此路,不能责汝,人人踏之不破,何汝踏破,亦不能竟释汝,当偿之以冥镪。既而曰:鬼不能自葺棺,汝覆以片板,筑土其上可也。次日如神教,仍焚冥镪,有旋风卷其灰去。一夜复过其地,闻有人呼我坐,心知为曩鬼,疾驰归,其鬼大笑,音磔磔如枭鸟,迄今思之,尚毛发悚然也。养仲谓云举曰:汝仆助汝,吾一口不胜两口矣,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。云举曰:使君鞫狱,将事事目睹而后信乎?抑以取证众口乎?事事目睹,无此理。取证众口,不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乎?君何以处焉,相与一笑而罢。

莆田林教授清标言,郑成功据台湾时,有粤东异僧泛海至,技击绝伦,袒臂端坐,斫以刃,如中铁石。又兼通壬遁风角,与论兵,亦娓娓有条理,成功方招延豪杰,甚敬礼之。稍久,渐骄蹇,成功不能堪,且疑为间谍,欲杀之而惧不克。其大将刘国轩曰:必欲除之,事在我。乃诣僧款洽,忽请曰:师是佛地位人,但不知遇摩登伽,还受摄否?僧曰:参寥和尚,久心似沾泥絮矣。刘因戏曰: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。使众弥信心,可乎?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淫者十许人,布茵施枕,恣为媟狎于其侧,柔情曼态,极天下之妖惑,僧谈笑自若,似无见闻。久忽闭目不视,国轩拔剑一挥,首已歘然落矣。国轩曰:此术非有鬼神,特练气自固耳。心定则气聚,心一动则气散矣。此僧心初不动,故敢纵观,至闭目不视,知其已动而强制,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。所论颇入微,但不知椎埋恶少,何以能见及此。其纵横鲸窟十余年,盖亦非偶矣。

朱公晦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,因坐树下谈易。忽闻背后语曰:二君所论乃术家易,非儒家易也。怪其适自何来,曰:已先坐此,二君未见耳。问其姓名,曰:江南崔寅。今日宿城外旅舍,天尚未暮,偶散闷闲行,山人爱其文雅,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,崔曰:圣人作易,言人事也,非言天道也。为众人言也,非为圣人言也。圣人从心不逾矩,本无疑惑,何待于占?惟众人昧于事几,每两歧罔决,故圣人以阴阳之消长,示人事之进退,俾知趋避而已。此儒家之本旨也。顾万物万事,不出阴阳,后人推而广之,各明一义。杨简王宗传,阐发心学,此禅家之易,源出王弼者也;陈抟邵康节,此道家之易,源出魏伯阳者也;术家之易,衍于管郭,源于焦京,即二君所言是矣。易道广大,无所不包,见智见仁,理原一贯,后人忘其本始,反以旁义为正宗,是圣人作易,但为一二上智设,非千万世垂教之书,千万人共喻之理矣。经者常也,言常道也,经者径也,言人所共由也。曾是六经之首,而诡秘其说,使人不可解乎?二人喜其词致,谈至月上未已,诘其行踪,多世外语,二人谢曰:先生其儒而隐者乎?崔微哂曰:果为隐者,方韬光晦迹之不暇,安得知名?果为儒者,方返躬克己之不暇,安得讲学?世所称儒称隐,皆胶胶扰扰者也,吾方恶此而逃之,先生休矣,毋污吾耳!剨然长啸木叶乱飞,已失所在矣,方知所见非人也。

南皮许南金先生,最有胆,在僧寺读书,与一友共榻,夜半,见北壁燃双炬。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,大如箕,双炬其目光也。友股栗欲死,先生披衣徐起曰:正欲读书,苦烛尽,君来甚善。乃携一册背之坐,诵声琅琅,未数页目光渐隐,拊壁呼之,不出矣。又一夕如厕,一小童持烛随,此面突自地涌出,对之而笑,童掷烛仆地,先生即拾置怪顶,曰:烛正无台,君来又甚善,怪仰视不动,先生曰:君何处不可往,乃在此间,海上有逐臭之夫,君其是乎?不可辜君来意,即以秽纸试其口,怪大呕吐,狂吼数声,灭烛而没。自是不复见,先生尝曰:鬼魅皆真有之,亦时或见之,惟检点生平,无不可对鬼魅者,则此心自不动耳。

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,卜葬地,至歙县深山中,日薄暮,风雨欲来,见崖下有洞,投之暂避,闻洞内人语曰:此中有鬼,君勿入。问汝何以入,曰:身即鬼也,宋请一见,曰:与君相见,则阴阳气战,君必寒热小不安,不如君癎火自卫,遥作隔座谈也。宋问君必有墓,何以居此,曰:吾神宗时为县令,恶仕宦者货利相攘,进取相轧,乃弃职归田,殁而祈于阎罗,勿轮回人世,遂以来生禄秩,改注阴官。不虞幽冥之中,相攘相轧,亦复如此。又弃职归墓,墓居群鬼之间,往来嚣杂,不胜其烦,不得已避居于此。虽凄风苦雨,萧索难堪,较诸宦海风波,世途机穽,则如生忉利天矣。寂历空山,都忘甲子,与鬼相隔者,不知几年,与人相隔者,更不知几年。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,不意又通人迹,明朝当即移居。武陵渔人,勿再访桃花源也。语讫,不复酬对,问其姓名,亦不答。宋携有笔砚,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。

阳曲王近光言,冀宁道赵公孙英有两幕友,一姓乔,一姓车,合雇一骡轿回籍,赵公戏以其姓作对曰:乔,车二幕友,各乘半轿而行。恰皆轿之半字也。时署中召仙,即举以请对,乩判曰:此是实人实事,非可强凑而成。越半载,又召仙乩,忽判曰:前对吾已得之矣。卢、马两书生,共引一驴而走。又判曰:四日后,辰巳之间,往南门外候之。至期遣役侦视,果有卢,马两生,以一驴负新科墨卷,赴会城出售,赵公笑曰:巧则诚巧。然两生之受侮深矣,此所谓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虽仙人亦忍俊不禁也。

先祖有庄,曰厂里,今分属从弟东白家。闻未析箸时,场中一柴垛,有年矣。云狐居其中,人不敢犯,偶佃户某,醉卧其侧,同辈戒勿触仙家怒,某不听,反肆詈。忽闻人语曰:汝醉,吾不较,且归家睡可也。次日诣园守瓜,其妇担饭来,遥望团焦中,一红衫女子与夫坐,见妇惊起,仓卒逾垣去,妇故妒悍,以为夫有外遇也,愤不可忍,遽以担痛击,某白曰:不能自明,大受箠楚,妇手倦稍息,犹喃喃毒詈,忽闻树梢大笑声,方知狐戏报之也。

吴惠叔言其乡有巨室,惟一子,婴疾甚剧,叶天士诊之曰:脉现鬼证,非药石所能疗也,乃请上方山道士建醮,至半夜,阴风飒然,坛上烛光俱黯碧,道士横剑瞑目,若有所睹。既而拂衣竟出,曰:妖魅为厉,吾法能祛,至夙世冤愆,虽有解释之法,其肯否解释,仍在本人,若伦纪所关,事干天律,虽绿章拜奏,亦不能上达神霄,此祟乃汝父遗一幼弟,汝兄遗二孤侄,汝蚕食鲸吞几无余沥,又焭焭孩稚视若路人,至饥饱寒温,无可告语,疾痛疴痒,任其呼号,汝父茹痛九泉,诉于地府,冥官给牒,俾取汝子以偿冤。吾虽有术,只能为人祛鬼,不能为子驱父也。果其子不久即逝,后终无子。竟以侄为嗣。

护持寺在河间东四十里,有农夫于某,家小康,一夕于外出,劫盗数人从屋檐跃下,挥巨斧破扉,声丁丁然,家惟妇女弱小,伏枕战栗,听所为而已。忽所畜二牛,怒吼跃入,奋角与盗斗,梃刃交下,斗愈力。盗竟受伤狼狈去。盖乾隆癸亥,河间大饥,畜牛者不能刍秣,多鬻于屠市。是二牛至屠者门,哀鸣伏地不肯前,于见而心恻,解衣质钱赎之,忍冻而归,牛之效死固宜。惟盗在内室,牛在外厩,牛何以知有警,且牛非矫捷之物,外扉坚闭,何以能一跃逾墙,此必有使之者矣。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。此乙丑冬在河间岁试,刘东堂为余言。东堂即护持寺人。云亲见二牛,各身披数刃也。

芝称瑞草,然亦不必定为瑞。静海元中丞在甘肃时,署中生九芝,因以自号,然不久即罢官。舅氏安公五占,停柩在室,忽柩上生一芝,自是子孙式微。今已无龆龀。盖祸福将萌,气机先动,非常之兆,理不虚来。第为休为咎,不能预测耳。先兄晴湖则曰:人知兆发于鬼神,而人事应之。不知实兆发于人事,而鬼神应之。亦未始不可预测也。

大学士伍公弥泰言,向在西藏见悬崖无路处,石上有天生梵字大悲咒,字字分明,非人力所能,亦非人迹所到。当时曾举其山名,梵音难记,今忘之矣,公一生无妄语。知确非虚构,天地之大无所不有。宋儒每于理所无者,即断其必无。不知无所不有,即理也。

喇嘛有两种,一曰黄教,一曰红教,各以其衣别之也。黄教讲道德,明因果,与禅家派别而源同。红教则惟工幻术。理蕃院尚书留公保住言,驻西藏时,曾忤一红教喇嘛,或言登山时必相报,公使肩舆鸣驺先行,而阴乘马随其后,至半山果一马跃起,压肩舆上,碎为磟粉。此留公自言之。曩从军乌鲁木齐时,有失马者,一红教喇嘛,取小木橙,咒良久,忽反复折转,如翻桔槔,使失马者遂行,至一山谷,其马在焉。此余亲睹之。考西域吞刀吞火之幻人,自前汉已有,此盖其相传遗术,非佛氏本法也。故黄教谓红教曰魔,或曰是即波罗门,佛经所谓邪师外道者也。似为近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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