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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经部 诗类(1)

诗经

《诗》如月之恒,《传》恒弦也,《笺》月上弦而就盈。案《正义本》经文本作组,故孔冲远云《集本定本》作恒。《释文》本则作恒,故陆元朗云,恒本亦作ㄌ,两本不同。今注疏本作恒者,后人以合刻《释文》而改孔从陆也。然陆氏言恒ㄌ之音,则同为古邓反,今人用日升月恒及升恒字,皆作平声,所谓重怪她缪矣。

光绪丁丑(一八七七)八月初十日

《大雅》、《板》之诗曰携无曰益,牖民孔易,民之多辟,无自立辟。笺疏以下,多不得其解。上云天之牖民,如埙如篪,如璋如圭,如取如携,皆喻其感应之速;而下句忽以携字连之,古人文义无此例也。携无曰益之携,当是上字之误,古文上作二,而古于重文皆作,此诗承天之牖民,而曰上无曰益,牖民孔易。上者君也,君之于民,无求多也,其牖民亦孔易也,善者民化之,不善者亦民化之,今民固多辟矣,无更立辟也。辟者邪也,毛训为法,亦为未审。而于携无曰益句无传,盖毛所见字犹作上,故不烦加释,至郑君时已误作携之重文,遂曲解之耳。至难易变易,古无二音,《吕氏读诗记》引李氏说,谓多求于民,则牖民之道变易,盖泥于韵而不知古音,说转支离。然其解无曰益,为无多求于民,与朱子《集传》两辟字皆训为邪,均为至确。若近儒段氏,谓上辟字本作僻,下字作辟者,非。今人俞荫甫谓益即隘,隘与陀通,谓如取如携,无有所阻也,则卮言日出矣。

《桑柔》之诗曰,好是稼穑,力民代食,稼穑维宝,代食维好。两稼穑字,毛郑本作家啬,段氏玉裁马氏瑞辰皆主之,是也。惟力民代食,诸家说皆迂回。盖力民,犹劳民也,言王惟好啬敛于家之人,劳民力而代之食,下云家啬维实,代食维好,皆刺王之任贪病民也。下章所谓贪人败类,首章所谓捋采其刘、瘼此下民,语意皆同。郑《笺》好是家啬为居家吝啬,毛《传》力民代食为无功者食天禄,义尚未尽。王肃妄于无功上加一代字,遂不成语。近人陈硕甫主王说,谓当作稼穑者,非也。顾惟康谓《韩诗外传》载晋平公藏宝之台烧事引稼穑维宝二语,亦正是戒聚敛之意,本作家啬,后人以今诗改之,是也。

进退维谷,阮文达谓谷乃谷之囗借,谷善也,因上韵为不胥以谷,故囗谷字,此谬说也。进退维谷,正以朋友相谐,无可自明,前却俱穷,并林中之鹿之不若。《小雅》之局天踏地,《易》之不能退不能遂,皆同此意。阮氏引《尔雅》东风谓之谷风,郭注谷之言谷,《书》、《昧谷》、《周礼注》作柳谷为比,不知谷之言谷,犹天颠也,日实也,同音相训之例,不得用颠作天,用实作日也。昧谷柳谷,古今文字,同音异字,非此之比。此诗作谷之义,《传笺》甚明。《小宛》云惴惴小心,如临于谷;汉晋六朝文字有云若坠渊若坠冰谷者,不可指数。《晋书》、《贺循传》元帝尝问其父齐被祸事,循流涕曰:臣进退维谷。可知古无异解。阮氏又引《晏子春秋》对叔向言进不失忠,退不失行,引此诗为证。不知晏子此事,亦以齐衰晋乱,各忧其身,为事情君者之法,正喻其进退俱难。至引《韩诗外传》,则载齐家行他、楚申鸣之死,两引此诗,正与毛郑同义。阮氏强傅其曲说,而云诗有此例,古人文字有此苟且者乎?今市肆书谷作谷,书{艹疆}作姜,起于赵宋之世,而谓西周人避重韵者已为之,亦厚诬古人矣。马元伯以阮说为确,好新之蔽也。

既之阴女,反予来赫。阴犹隐也,《汉书》、《霍光传赞》阴妻邪谋,颜注谓不扬其过也。赫者,显相恐揭也,毛训炙,郑读作吓,其义相成。赫与阴为反对之词,既之阴女反予来赫者,谓予既为女隐,不扬其恶,而女反显相铄炙,更暴其过也。此承上指朋友言,谓女等贪残败类,ウ冥之事,自极诡秘,予岂不知。如彼飞虫,时亦弋获者,飞虫亦喻小人,言女所为虽如飞虫,倏忽变乱,然亦时有为人弋获者。《笺》义本如是。自宋儒以飞虫为芮伯自喻,以弋获为千虑一得,甚为不辞。马氏瑞辰说此诗最近是,惟以阴为谙悉也,则尚未尽笺以阴为荫,失之。陈氏《毛诗疏》专违《笺》义,而此独从郑解,其说此章最迂曲,以赫炙为侵削,尤非。

凉曰不可覆背善詈,与既之阴女反予来赫,词意相成也。盖始为之隐,后薄言不可,而女反背极詈之也。虽曰匪予既作尔歌者,匪同非,犹詈也;既遂也,《广雅》、《释诂》遂、竟也,《礼记》、《玉藻》注既犹毕竟也;谓女虽非詈予,予遂为尔作歌,不能复为女隐也。与予岂不知而作语,遥相贯应。既作尔歌,与《卷阿》末章结句维以遂歌,文法正同。郑《笺》及朱子《集传》皆以虽曰匪予为女虽言此非我所为,而我已为尔作歌,既字皆训已然,近于不辞。《毛诗疏》训既为终,亦非。以尔为指厉王,此误沿《正义》说。

光绪辛巳(一八八一)七月初三日

《风》骤牝三千,毛《传》谓囗来马与牝马,其实诗人特形容其马之多,谓囗来马之牝者有三千耳。马七尺以上为囗来,举此以见马之壮大,牝马至三千,极言其字畜之盛。千者都数之名,三者积数之辞,非实有三千,不必分囗来牝为二也。《尔雅》、《释畜》古本作囗来牡骊牝玄,此以释《诗》骤牝为囗来马之牝玄者。《释文》引孙叔然注本及郑君《周礼》、《夏官》、《礼记》、《檀弓》注引《尔雅》皆同,此古读古义也。今二《礼》注皆误作牝骊牡玄,幸有《周礼释文》及《尔雅释文》可证。《尔雅》凡言牝牡,皆先牡后牝,其释鸟亦后言雌,此正名一定之例。今《尔雅》郭本作囗来牝骊牝,以玄字属下驹字为句,此以骊牝释《诗》之骤牝也。骊骤双声,盖以《诗》言骤牝为黑色之牝耳,今本误作囗来牝骊牡,则不可通矣。幸《释文》云牝频忍反,下同,可证上下皆牝字也。雪窗本亦不误。

光绪壬午(一八八二)七月初四日

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,女心伤悲,殆及公子同归。《笺》以公子为豳公之女公子,谓春女感阳气而悲物化,有与公子同嫁之志,是也。古人为政,无以男女及时为急,故《桃夭》以宜家为美,《标梅》以迨吉相期,《周南》之风,尚承豳公之泽。其后《周礼》有中春会男女之文,周之先公先王,礼教所由兴也。春日采桑之女,感迟日之来,知嫁期之至,故女心伤悲者,所谓女子有怀、远父母兄弟也。殆及公子同归者,见其时君民一体,国无失时,所谓好色与民同之,内无怨女,外无旷夫也。《毛传》谓豳公子躬率其民同时出,同时归。夫古者男女不同行,国君之子,虽勤于民事,亦何至亲率采桑之女同出同归乎?郑君易之,自为致确。朱子谓此女将嫁豳公之子,则非矣。陈氏启源谓嫁言于归,无言同归者,岂知帝乙归妹见于《易经》,伯姬归宋,书于鲁史,谓嫁曰归,古今通谊。故连文则曰于归,单文则曰归,何容疑也。至辅广谓女感春阳而欲与公子同归,事近于亵。不知男女之情,古所不讳,怀春有女,亦咏《召南》。若谓公子省耕,游女群集,夕阳旷野,逐队同归,不更亵乎?

制彼裳衣,勿士行枚。《正义》引《定本》云勿士行枚无衔字。臧氏琳《经义杂记》谓据此知孔本经作勿士衔枚,《笺》作初无衔枚之事。今《正义》本依《定本》及《释文》改经衔作行,《笺》初无下增行陈二字,当以孔本为是。《太平御览》卷三百五十七引诗勿士衔枚与孔合。慈铭案,臧说极确。《毛传》行字无训,于枚训微。胡氏承珙谓微即徽字,徽者止也,衔枚以止言语者是也。毛以衔字人所尽解,不烦为训,郑《笺》即申毛谊,行陈二字,明是后人妄加,盖必衔枚二字连文,方能成谊。若经文本作行枚,而郑《笺》以行陈释行字,衔枚释枚字,夫不曰陈,则行者何事?不曰衔,则枚者何物?古人有此文谊乎?阮氏《校勘记》及胡氏马氏(瑞辰)皆以臧说为非,殊不可解。至制彼裳衣,《笺》云女制彼裳衣而来,谓兵眼也,盖言在家妇女,方为征人制裳衣远寄,而东国已平,无有衔枚之事。所谓兵服者,即征人所服,非必戎服;所谓无事衔枚者,不过谓无事征战,故《笺》云言前定也,谓衣方来而事已定也。马氏谓制彼裳衣,是制其归途所服之衣,亦非。

娟娟者蝎,熏在桑野。毛《传》熏实也,郑训熏为久,云古者声宾填尘同也。有敦瓜苦,黑在栗新,毛《传》黑众也,郑笺熏尘也。慈铭案,《常棣》也无戎,毛训熏为填,郑亦训为久,复云古声填宾尘同。是郑以尘久为之本字,以填实为声近谊通字,以为囗借字,两云古声填尘同者,皆所以力申毛谊。盖娟娟者烛在桑野者,蝎是桑中赢虫蟹嬗,在野以喻士之露宿车下,故云敦彼独宿,亦在车下,悯士之劳也。有敦瓜苦在栗薪者,栗读如东门之栗之栗、谓行上栗也。古者以栗表道,苦瓜而系积栗薪之上,以喻征人之妇,无所系属,日夜望夫之至。必云瓜者,《左传》言瓜期而往及瓜而代,盖古以瓜熟为戍归之期。栗在家巷之前,妇望归人之处,故云自我不见于今三年,言思妇之苦也。毛训为众,凡物尘积者必众,谊亦相申。胡氏谓语同训异者非。

仓庚于飞,熠其羽,之子于归,皇驳其马,亲结其,九十其仪,其新孔嘉,其旧如之何。《笺》谓仓庚仲春而鸣,嫁取之候,归士始行之时,新合昏礼,今还,故极序其情以乐之。其新来时甚善,至今则久矣,不知其如何也,又极序其情乐而戏之。此真善言物情,极得诗人之旨。古人三十而娶,周初必无失时未昏者。其从戎役,皆取壮者,膂力方刚,能胜军旅,必无少弱充数者。故东山四章,皆以夫妇相思为言。首章言独宿车下,结章以夫妇之情乐之,云其新孔嘉旧更如何,所谓婉而多风也。自王肃以仓庚羽翼鲜明,喻嫁者之盛饰,孔晁遂谓仓庚二语非纪时。(见周礼媒氏疏引孔晁申毛传义。)盖始以为士归而取妻,而此诗所言时物皆在夏秋,故以熠耀其羽,为喻嫁娶之盛。夫九十之仪,何至取喻于小鸟之有文?古人霜降逆女,冰泮杀止,先王制礼,一定不易,不得以归士有劳,夏秋为昏。且方言新娶,忽虑及久长,豫言其旧,于情为不合,于诗为不词。胡氏力申王孔之说,而以《笺》谊为迂,失之甚矣。

狼跋其胡,载囗其尾,公孙硕肤,赤鸟几几。《笺》谓周公进则躐其胡,犹始欲摄政,四国流言,辟之而居东都也。退则跆其尾,谓后欲复成王之位而老,成王又留之,孙之言孙,遁也。周公摄政七年,致太平,复成王之位,孙遁辟此成功之大美,成王以为太师,履赤鸟几几然。慈铭案,序言周公摄政,远则四国流言,近则王不知,周大夫美其不失其圣也,《笺》皆本此为说。故通其前后摄政,综公一生言之。其始摄政,若闻流言而不辟,则无以自明,将如狼之躐其胡。其后摄政,若已致太平而不复子明辟,则为王所疑,将如狼之跆其尾。惟公逊成功而不居,以太师终老,履赤鸟而安固,(说文坚固也,引诗赤鸟坚坚。)其谊甚明皙,无可易者。毛《传》误以公孙为成王,王肃遂云周公所以进退有难者,以俟王之长大,有大美之德,能服盛服。《正义》申郑说,又谓既逊而留为太师,是退有难也。夫美周公而言及成王之盛服,已为辞费,且于狼跋囗之谊,何所取兴?留为太师,何为有难?皆害经旨而违郑谊。胡氏谓专指周公初摄四国流言时事,二叔不咸,冲人未悟,周公欲进不能,欲退不得,正跋前囗后之状,以《笺》为非。不知此诗次东征西归之后,殿《豳风》之末,自据公始末之事,美其不失其圣。所云近则王不知者,成王虽因风雷之变,悔悟迎公,然使公久固其权,则始疑未必不复萌。后世假托公事,所谓延登受册假王政者,或宵小谗构,因之以起,是如狼之囗尾,公亦终失其圣矣。惟孙其硕肤而反政,故受太师之位,优游履道,诗人以赤舄之几几,反形狼之跋囗,皆以足容行步为言,是体物之工,属辞之妙也。马氏从孙毓说,以传公孙指成王为非,而谓周公亦豳公之孙,以硕肤为肤革充盈,异于狼之跋震,亦病纤凿。

郑君笺诗,成于晚年,最为纯粹。略举五则,以见《笺》之不易读而郑学之可贵也。

十一月初二日

韩诗外传

阅武进赵氏(怀玉)所校《韩诗外传》。予尝谓《外传》辞旨,虽隽永可味,然在汉人著作中,经术最为疏浅。所引大事,尤多乖谬;较之刘子政《说苑新序》,更不可信。其诠诗与《内传》往往不符,盖以意逆志,仅得《孟子》之一体者也。三家诗本惟鲁为最近,《外传》又太傅绪余,宜于风雅之原,不能无舛矣。但以两汉人书,存者无几,此书幸得不亡,古训法言,在在可述。亿孙此校,弥尚谨严,故可宝贵耳。

同治王戌(一八六二)八月十四日

诗经世本古义(明何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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