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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初编(14)

家有老妪,其先都中某家婢也。每言在京服役时,以其黠颇蒙主妇宠。主翁家巨富而世职,惟以无子为忧。纳一妾,既怀妊矣,主翁适以差出。濒行,顾妾谓妻曰:“此假腹之事,宜善视之。”乃主妇奇妒者也,伪应曰:“诺!”夫行,即自计曰:“此隔腹之事,吾安用之?”于是百计堕胎,幸不下。迨妾将坐蓐,密嘱此妪,无论男女辄弃之。妪素以迎合为事,及产,果乘间攘去。视之,男也,即交阍者某,使弃之于外。某初亦不平,而无如之何,适值运煤者空车驱过,委置其中。御者扬鞭去,竟不及知。主妇既得妪报,反诬妾房婢媪不加防护,致失吾儿,哭而詈之。然亦不甚究诘,转瞬而罢。反以妾为不利,甫及弥月,遣嫁出门。比及主翁旋归,则两望俱绝,忿极顿踣,遂以痰疾暴卒。主妇初犹不恤,洎乎丧葬事毕,别支承荫,嗣子又横暴,不善遇之,恒曰:“假腹之事媪不为,而责我隔腹之子耶?”亲族皆恶其妒,又并凌之。主妇乃大悟,密嘱前仆,使觅弃儿,竟无由可得。时已六旬余,兀坐一室,自首低垂,悔而愧,愧而哭。未几,抱恨而殁。旋闻是儿为西山素封所得,盖即煤窑主人,亦患乏嗣者。初佣人售煤而返,见车中弃儿,睡而且詈。既而熟思得策,驰归献之主人,主人大悦,厚赉之,以儿为子。及长,聪颖,遂以游泮。弃儿之仆既老,始遇煤户,访得之,然已无及矣。惟妪在吾家,年逾七十,以老疾裸而后死,两股糜烂,如被重杖,殆亦奴绝主祀之报欤?

外史氏曰:自古妒之为祸,原不止于有此,而读此能不寒心,欲寝妒妇之皮而食其肉耶?虽然,如若人不啻亿万。苟无杵臼之义,必致若敖之馁,奈之何哉?夫纲不振而责效于银鹿樵青,恐亦过苛之论,不足以深服其心。

○ 李念三

诗言: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,大抵晋人为然。其生也,发犹未燥即从人商贩于外,辄数年不归。其父母亦不俟子之返,即为之纳妇于家,名之曰“娶空房”。习俗不改,未知昉于何人。孟县一民家,亦沿而为之。妇年二九,美姿容,性且倜傥。于归以后,径以中馈为己任,亲顺翁姑,谐和里党,绝不儿女态。第翁以书去,初犹望子遄归,既而鳞往鸿来,则言肆主将畀以重资,使主会计,得利十分之三,因贪此不忍遽舍,故不能旋归,期亦未定何年。妇窃闻之,心志颇灰,然在乡人,则不以为异也。里中有李念三者,不知所自来,踪迹诡异。佣于人,未尝力作,而成功反居人先。且饮食衣服,未见其经营,无少缺乏。然其貌甚粗鄙,城中女羞与为婚,以故求赘于乡,然亦无应之者。乃某家之妇,未嫁而既怨摽梅,至此又心伤杨柳,床头枕上,太息时时。翁姑因子弗归,遂不忍过责,早眠迟起,举不复诘,妇亦习以为常。一夕挑灯独绩,夜已将半,忽闻人语曰:“寝乎?”其音甚低。顾之,户竟洞开,有人悄然入。妇大骇,先疑为盗,无何,立于榻前,则故布衣草履,状貌可憎,即所谓李念三者。妇故熟识其人,瞿然立起,遽诘曰:“汝来奚为?”答曰:“来就寝。”妇亦大怖,几出声,强叱之曰:“此中无汝寝地,可亟归。”念三笑曰:“归固无难,但惜娘子玉貌,久虚花烛,徒担新妇之名,未识藁砧之面。愁云怨雨,渺渺无期,莺老花残,行将指日,殊令人为之长叹耳!”妇闻其言,适中隐衷,不觉潸然泣下。遂复坐,亦不挥斥令出。念三又言曰:“仆本陋貌,不堪陪侍房帷,然得识春风于荆棘之畔,犹胜抱枯蕊于空谷之中。娘子倘留意,仆愿竭尽其材,当亦无殊于两美之合也。”语次,竟逼近其身。乃妇终羞涩,情虽动而意尚游移,且系处子,无敢承迎,惟拈带微嚬而已。念三知其易与,直前持,妇觉肢体顿软,遂任其缓带松裳,相与登榻。既合,念三之身如砺石,磷磷然着肌欲破。妇殊不解,乃推之使起曰:“去,去!予宁无夫,不敢与妆为好矣!”念三笑曰:“客既登堂,忍不醉饱而去?”强之竣事,妇益不支,娇啼欲号。念三微哂曰:“他山之石犹可攻玉,汝真不可磨砻者,然亦太璞不完矣。”乃抽身而起,揽衣一振,渺矣无踪。盖不独出不由户,亦无足音,妇更大惧。幸未甚至狼狈。晨起井臼如常,亦不敢泄,而心则惴惴焉,恐其复来。向晦闲立门闾,见念三匆匆经过,绝不顾瞻,遂窃喜其忘情,自以为无患。至夜将寝,有一人排闼直入,又不胜张皇。视之,则非念三,又易一人,年仅十五六,容甚秀美,被服风华。妇当惊弓之后,草木皆兵,不欲再经风雨,惟语曰:“若何人昏夜过此,宁无瓜李之嫌?请即旋返。”其人笑曰:“名花吐艳,通国皆知,卿犹为此饰说。岂李念三未尝同榻耶?”妇默然,其人又曰:“若既尝胆,宜乎不忘其苦也。虽然,予非莽男儿,令人号泣求免者,幸无推拒。”言讫,引身与妇并,温柔软款,偎倚多情。妇之欲心已动,然以创深痛钜,究不敢轻许。其人温存至再,始与之解衣为欢,其柔腻温婉,迥殊念三。惟蓝桥玉杵,尚仍前矛,而在情荡之余,亦遂不甚艰楚。既喜其貌,兼乐其情,至此妇亦几无以自主矣!欢娱达旦,其人辞去。甫下榻,粲然而笑,谓妇曰:“子姑视我孰与念三美?”时妇已倦甚,强应曰:“念三何能及君也?”迨凝睇一观,则依然念三立于前。其妇益骇,然念三早穿窗而出,犹闻其声曰:“痴妮子枉拣精肥,彼乌知既已玉碎不能瓦全耶?”妇犹不疑,而神思昏昏伏枕眠,遂闭门高卧,直至日中方起。及启户,其姑见之大惊曰:“新妇何所苦,而形神顿失?得无二竖为灾乎?”妇始心疑,已而觉私处暴痛,坟起如垆,其热炙手。然犹不敢告人,臃肿以行,困益甚。且流毒泛溢,其出如浆,遂病不能起。翁姑惧,始告厥父母,咸来问视。妇终耻于言,仅私告其父母曰:“误儿至此,诚不敢怨。然儿已不贞,殁后请勿葬于某氏之茔。”母唯唯而不解其故,明日遂卒。比及殓尸于棺,则腹穿肤裂,黄水汪洋,益莫得其病由。乃自妇死后,念三之毒始肆,凡遇巾帼者流闲行陇畔,即以重贿诱与之私。不从,辄强致之。遭之者,恒病即死,与妇之状略同,人始悟彼妇之疾。以此因戒其室家,不令出。如是旬余,念三忽不见。后值迅雷,有樵者归告其里人,言某山震死一蟒,已生角,角端有赤字曰“李念三”。好事者争从往视之,信然。而娶空房者,则犹不一而足也。

外史氏曰:此事非常,固属娶空房者所不及料。顾吾谓,婚嫁大伦,与其娶而候归之日,何如归而后娶?红颜薄命,遭逢晋人,即无蟒之毒,亦不免于妇之叹矣。况夫娶已有日,归尚无时,耽蝇头之微利,误鸾树之佳期。丈夫志在四方,竟至此乎?篇首曰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,良有慨乎言之也。

○ 訾氏

大兵初定新疆,市廛尚觉寥落。洎乎岁久,商贾云集,有号义聚者,典肆之所肇始也。肆中佣人,失其名,年仅二十许,佣于肆主有日矣。戊子秋杪,因腹急出肆大解。时当初创,城郭而外无居民,荒榛断梗之旁,随在皆可。某方踞地而遗,俄闻丛莽中有笑声。视之,则一美妇人,裳红而衣绿,亦蹲踞与之相对。且嗤曰:“予在此,渠何旁若无人?”某愕然,谓为民家妇,不及竣事而起。行后却顾,见妇亦冉冉径穿荒草而去,心始安。数日又往,妇仍先在,与某相视而笑,绝无羞缩之态。某揣其可挑,先投以言,欣然容纳,遂就城隅僻处野合而散。某归肆,至夕独卧一室,夜半,妇忽自至,悄然无声。某已为所蛊,遂不审厥由来,共欢好,倍极绸缪。询其姓,曰“訾氏”。叩其居址,坚不肯言,惟曰:“君得与妇相伴,亦足矣,何问其他?”及晓,披衣先起,匆匆自去,肆中亦无人知。自是无虚夕,来辄欢会,旬日后,典中诸人视某容渐枯槁,饮食亦锐减于前,颇疑之,而不意其有是也。已而遂病怔忡,少记善忘。某素司簿籍,凡典物之出入,纤悉必登。至是纷如乱丝,又多所遗漏。肆主始疑讶,将遣之行。某哀恳再四,姑留以观其后。乃未二日,故态复萌,遂决意去之。某有兄亦佣于他肆,闻之亟来乞留,言次辄泣下。肆主哀之,遂不复遣,置酒与其兄共饮。众因诘某以致病之由,初犹隐讳,及兄呵责至再,乃吐其情。众闻之骇然,以为鬼也。但查户民,从无訾姓,益更惝怳不定。至夜,乃留其兄伴弟,妇竟不来。及兄以事归,妇又夜至,相见倍加款曲,某不能拒,仍纳之。晨起,众见某神色有异,知又为鬼迷,遂共谋徙其卧具于神厨之下。所祀者,关圣帝也,妇之迹果渺然。次夕,主人虑肆后空寂,议令他人宿其中。至夜,釜鬻雷鸣,门窗风吼,竟夕不能寐。又更以一人怀刃而卧,闻声即起而捉之,都无所见。卧则笑声吃吃,兼击面杖,作揶揄状,又复不胜其扰。众中有黠者,谋使某仍卧故处,妇若至,以嗽为号,众往逐之,必得其踪迹。某不得已,从其言,众皆不寐,静以俟之。至夜,闻某大嗽,乃明炬持械,喧噪而往。及户外,犹闻调笑声,破扉径入,则唯某偃息在床,室中更无一人,益惊异之。众退,而妇返舍,愠谓曰:“予虽犯多露至此,然亦妇人也,何来妄男子,使人心胆俱落矣。”因刺刺怨恨不休。某抚慰之,乃解衣同梦,侵晨始去。某亦不再隐,诘朝悉以告众。众曰:“我辈太匆忙,反误乃事。今夜须俟其就寝,子始嗽,且力揪其衣,予等往捕之。渠白身将不能遁,怪可以获。”某又如其教。宵深,妇来,某与之款洽倍逾畴昔。迨其寝定,乃大嗽,且揽其裾于裀褥下,而軃身以压之,仪若熟寐者。及众哄然前往,闻室中作惶急声曰:“暴客又来,亟以衣予我,奈何鼾睡如死耶?”众闻而益噪,妇声益急。良久,嗤然如裂帛,则已绝裾而逸矣。众人视某,犹力揿其衣。验之,得红裳半幅于衾侧,盖以楮为之也,某因咋舌不能收。明日,传示于人,多有见之者。其兄又浼人为文,投首于城隍司,怪遂绝,某亦寻愈。

○ 假鬼

余师冯佩琛先生,数从南来。道经某地,失其名,至辄迂道而过之,亦未暇诘其故。己亥仲春,自粤东罗定回辙,将赴京,复由其处,御夫则扬鞭径过,不再趋避。先生因微叩之,笑曰:“旧传斯地有女鬼,颇能为祟,故避之。比年嫁去矣,经行固无害。”先生益怪而询之,御指路侧一古冢答:“鬼居此中,衣色绯,被发吐舌,面颜无血色。每遇行旅一二人,辄出现,人恒弃其辎重而奔。如是者数年,殊不知其何怪。客岁有某者,未稔里居,中岁无妻孥,因赴淮北访所亲,少润囊橐而返。踽踽焉独行道中,顿忘是地有此异,比至,始忆之,遂股栗不能前。既而侥幸其不遇,疾驰弗顾,盖乘鬼不及知也。俄闻冢中有声,啾啾长啸,心益惴悄然。视之,一鬼自墓间,状如人所传,乃大怖,欲窜。鬼行如风雨,呜呜然相逼而来。其人即欲弃所荷,脱然而走,转念奔波千里,甫得此蝇头,一旦掷之,殊为扼腕。且鬼不过祟吾身,岂利吾有?因逡巡不能舍。鬼且咫尺,吼啸倍急,更呜咽作啼,致其人毛发胥竖,而终莫割所爱,踉跄思遁。鬼亦仅迫之,无敢前。其人急,计顿生,思以老拳尝之,宁为鬼死,不甘财亡。爰出鬼之不意,直前搏之。随手而仆,一若荏弱不胜者。益得志,扬臂奋击,鬼早娇啼乞命矣。其人讶甚,谛观焉,红笺数寸,飘扬绿莎,鬼状如故,鬼舌早已弗存。其人不禁大骇,停腕诘之,则泣告曰:‘某家距此里许,身实女也。徒以老母在堂,终鲜兄弟,无已,腼颜而为此,以备甘旨之需。今已小康,但此身孑然未偶,曾默祀曰:有能识吾迹者,吾即夫之,不再作此丑态。幸与君遘,其命也夫?’其人闻言惊喜。意犹未信,遽捋其襟而验之,鸡头半垂,宛然闺质,益大悦,释之令起。女腼然整衣,导以同往。须臾,抵其家,茅屋低矮,篱落洒然,隐有殷实之象。初入,见一妪龙钟残疾,女告之故,冁然曰:‘固阻儿勿再出,今竟何如耶?虽然,郎君之胆,亦较升斗为巨矣。’因谓其人曰:‘老妇孤孀已久,借此女得以存活。向因无以养生,适古冢陷一巨穴,渠遂作此狡狯,今且十稔。待缘未嫁,君若琴瑟尚虚,盍赘此为吾婿,小妮子亦无颜业此矣。’其人敬诺,是夕即结为伉俪。女家颇裕,某亦心安。旬余,遂移去,不知所往。”御言次犹遥识其处,庐舍俨然。先生至都,每举以告人,靡不惊异。

外史氏曰: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人自仓惶,鬼何能为祟哉?而世之狡者,又故借幽冥劣相以吓嗤嗤之氓,吾不知真鬼闻之,其亦揶揄否耶?犹忆京师某巷,有鬼夜深辄出,宵行者遭之,每遗弃衣物,与此事颇相类。巷中逻卒王某,醉中见之。其首如栲栳,纸条飞鸣,周身皆白毫,约寸许。朱其目,赤其口,形状可怖。王已沉酣,莫惧,反谩骂曰:“若鬼耶应避人,汝反逐人耶?”鬼闻之折身却走,如辟易。王察其有异,疾趋而前,捽之以力,鬼亦仆。主审知为人,剥其面,褫其革,径抱以归。灯下视之,则羊裘一袭,乱毛如蝟,面具乃以汲水器为之,涂以殊墨败楮,乱粘而已。明日传视,见者俱大笑。王至今犹衣其裘,但未稔其人雌雄。

○ 银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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