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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鸠江儒生解必昌,为解大绅耳孙。幼失怙恃,壮未婚娶,交鲜朋友,业拙营运。南山有祖遗瘠壤数亩,可勉供粥,就筑茅舍数椽,唯略避风雨。昕夕下帷读,志颇坚也。门之左,有古松一株,极夭娇,数百年矣。门之东,有古墓一坯,渐倾圮,墓中人,无姓氏,无子孙,佃恐碍出入,欲锄之使平。生不忍,曰:“我正苦无东邻,得此大好伴歌啸,残杯冷炙且祀之,忍去之乎?”呼工镌短碣,曰:“东邻墓。”左泐小篆,曰:“一个土馒头,在吾门之首,下有长眠人,名姓失传久。墓既为吾邻,鬼即为吾友。寒食自年年,歌哭奠杯酒。吾子与吾孙,慎勿当敝帚。”工竣,即树墓门,且封植。人多诽之,而生则自若也。一夕,正把卷,灯摇摇若轻,自窗隙入。旋闻叩门声。问:“伊谁?”有女子声应之,曰:“东邻也。”曰:“昏夜叩门,其红佛文君一流欤?”曰:“然。”生欣然,拔键迎迓。翩然入,艳丽无双,装束亦富。问曰:“卿何人耶?”曰:“日在顾复,故冒幽冥之嫌,来报大德。郎非鲁男子,妾真薛校书也。”曰:“卿其墓中人耶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为卿表墓泐碣,自问尚有微劳,缘何见逼?”曰:“妾非祸人者。藏骨于此,三十余年矣。妾多姓,名络霞,本娼家,才色冠邯郸。年十七,欲嫁有情郎,为鸨母所阻,郁郁而死。生前骨肉星散,仅剩荒邱,时为野魅所扰,樵人牧竖,更肆摧残。顷荷隆情,敢不呈身图报!”言已,荏苒拜灯下,洒泪唏嘘。生虽惊诧,然见其缟衣翠袖,娇小温柔,不觉其爱之深而畏之浅也。曰:“人偶鬼妻,得无促寿命乎?”曰:“非也。静好相依,鬼偶何碍;淫欲过度,人妻亦亡。”生曰:“卿既神灵,何难继丽娘再活?”曰:“是亦不难,然妍体不若丽魄,若定皮相订好逑,诚凿矣。”生喜极,揽入怀,觉体轻于叶,气馥于兰,遂登榻效于飞。鸡唱始去。明夕复来。生偶以红丝系女髻,翌日果见丝飘冢首。女夕至,笑曰:“郎疑妾为狐媚耶?”生慰解之,亦不计较。一日,正为生录杜诗,佃蓦至,生急以袖遮盖。佃去,女笑曰:“郎所谓偷生鬼子,常畏人耶!郎见妾,他人不能见也。”既而验之,果然。由是日夜居生室,俨伉俪矣。瞬届秋闱,生略攻苦,女阻挠之曰:“青衿一袭,犹祖宗余荫,若丹桂红杏,实未坐郎命宫。”曰:“仆将以头巾终乎?”曰:“郎若听妾刍荛,准于闱后获一县令。”生问何术能先知,曰:“郎莫问妾,郎曷自问,半世之偃蹇何故?”曰:“不知也。”曰:“世之表表称英豪者,孰不和蔼迎人,春风满面。郎满身皆傲骨,即侥幸,亦必遭妒嫉,覆身家,况蠖屈家园,有不动辄得咎者乎?妾善媚者也,一颦一笑,郎若师承之,而摹肖之,自有非常遇。”生颦蹙曰:“媚本天姿,岂东家施所能效乎?”曰:“痴哉!郎也。枕席狎匿,亲近极矣。彼举师保者,先有畏心;学宠爱者,纯秉天性,故知其易也。学而不成,由于爱妾之不深,妾去矣,实不愿郎之偃蹇也。”生曰:“善。”从此步趋,渐能神化,一切笑言,无不解颐。女曰:“可矣。”试期迫,女为束装。生曰:“如卿言,仆老不作茧,顷何劝驾之殷。”曰:“康了诚康了耳。白下为冠,盖会萃之区,俾人人见郎,如再世人,或机缘即伏于是。”生乃挈女同行,寓东郭古废院之东室。其西庑,先有侠客金姓者,对门居。金须眉如戟,衣履极华,出无定踪,居亦鲜偶,唯一骡一马自随,刍秣之劳亦自任。生心异之,私询女,女曰:“此异人也。郎倾心与若定交,自有佳境。”翌即衣冠谒金,意气甚豪,交渐莫逆。金偶夜归,闻生室有妇人声,窗隙潜窥,则生正与女对奕。明晨仍茕独。生偶迟眠,闻金室正歌唱,潜窥之,则金方狎美人坐,珍错满前,雏奴夹侍;一堂灯火,举室通明,天明仍乌有。潜问女,女笑曰:“凡所谓异人者,必有异术。措大眼孔中,真未曾有耳。”翌晤金,略询昨宵事,金掀髯大笑,曰:“某之所乐,君亦有其乐,喋喋何为?虽然,当慎密,万勿为外人道也!”由是交益深。榜发出,果落孙山外,抑郁无聊赖,对女唏嘘。女曰:“郎勿戚戚,且市小肴馔,沽美酒,闭妾暗室,代烹调,延金啖,借以话别,或得将伯助。”生如言,折简招金。甫坐,果见肴核尊垒,均一一从壁间出,气蒸腾而味鲜清。异而问之,生笑曰:“落魄人,技只此耳。”已而以黜落兴叹。金问曰:“君既多才,又抱异术,何必拘拘矮屋,因此七尺躯?”生惨然曰:“是不过小游戏,若纳粟,需多金,则未可咄嗟办。”金醉,又见其惜别可怜,慨然与之订车笠盟。金复私语生曰:“仆更有术,为君谋财。但得志后,幸长勿相忘!”生以天日誓,且历历以络霞事告,金始恍然。夜深矣,金置大铜盆于几,储以水,中燃小灯一檠,闭户,更短衫,佩利刃,负空囊,环屋而走,愈走身愈小,长几寸许;跃登几,跳入盆水,不见,而灯火荧荧矣。炊许,忽盆中有声,灯光大明,有小人自水中跃出,飒然堕地,须臾复故貌,仍金也。背上橐,倾出白镪累累焉,得六七千金,曰:“是尚不足为进身阶乎?”生大喜,即援例,得真州令尹。迎金于署,视若同胞,仆从隶役,罔不知为令之真手足也。生自得金始为官,自得女始善为官,柔顺解事,喜动上游。有张参军者,欲以妹子珠娘偶生,生不敢诺。张厚金,挽金先容,且允丰奁。金醉,遽应允。归以告生,稍拂,即拍案詈曰:“儇薄儿!倒插纱帽翅,即忘却接引佛耶?”生急引谢,始已。夕商于女,女怒曰:“郎固非金不得官,然非妾亦不克友金,遑得官耶?金固功臣,妾亦为功之首也。纨扇弃捐,郎何急急!郎心动,妾心死矣!虽然,妾必有以报金。东邻一坯土,尚在人间耳!妾请从此辞。”言已嗟叹不辍,握手悲啼。生挽之,请须臾,而女已掀屏出户,悠忽无踪,觉佩声犹在耳也。数月,生娶珠娘,入门视之,貌果艳而性骄。幸生有心传,事事得夫人怜恕。时京口赛会,鱼龙曼衍,游人如云,为江左第一胜事。隔江伊迩,金欣然欲往,生不敢慢,急赁巨舫,锦旗灯伞,书真州令尹衔,更以干仆良庖伺应。时江天如画,水波粼粼,金欲溲便,抵岸尚迟,腹膨亨不可忍,乃蹲踞舵牙上私焉,而船行如故。时大江南北诸富绅,常被盗,各捕受敲朴,眷属困囹圄,颇为苦。白下老捕飞鸦儿,素有名,亦缉术穷。是日午睡,梦美女子姗姗来告曰:“扬子江心有巨贼,脚点舵牙正如厕。君速捕之,毋使逸。恶贯盈,将毙命。贼何人?金其姓。”捕惊醒,即挈伴当,怀利器,驾轻舫,破浪南下。适遇金,见其两足尖搭舵后,屹如山峙。详加物色,宛与梦符。尾之,见其一跃即入舱,便捷极矣。顾旗上字,又似官舫,心忐忑,姑唤之,辨真赝,大声曰:“金老公好身手耶!累吾辈死杖下者屡矣!”金回首色变,即挥弟子猬集,将飞黑索;仆皆呵叱曰:“此真州令伯氏也!”金急止之,顾众厉声曰:“尔辈求吾,为销官限,得赏金耳!就此缚老金,恐未能;即能,亦只得官金,恐不得吾之多金。”捕曰:“如君言若何?”曰:“且转帆,见真州令,自有说。”捕许可。生闻变大惊,几晕绝。会金至,款众捕于厅事,然后偕生密室商之。曰:“兄罪恶不可擢发数,事发宜也。然吾去,恐为弟累,故贿若辈来,与兄一计较。”生泣曰:“弟所以有今日者,兄也。兄死,弟未敢独生。”曰:“是已知吾弟之心矣!然骈死固无益,且为天下笑。曷诡云踪吾,惧其本领大,动辄逝,始假托结纳,以软禁之,且送观赛会以暗解之,适与捕遇,故辗转就缚。如是则弟免株连,且得勋绩,策之上也。”生意良不忍。曰:“男儿临事贵勇断,否则兄逸,弟又奈何?”生无已,商于捕,与重贿,俾如其说,而后涕泣以赭衣送登程。至秋曹,不假拷掠,一一具服,且曰:“赚我者,真州解令尹也!半生横行江湖间,一朝禄尽,为怯书生所算,奇哉!”上游本重生,至是益赏其能。决金市曹日,飞鸦儿为赏金巨,置酒肉送就死。金且啖且饮,问曰:“仆迟早有今日,不怨公也。但生平无半面缘,何一瞥即蓦知为金?祈告我,死无憾。”捕乃告以梦中语。金愕然唾曰:“淫娃朽魄,敢于樱金老公,死耳死耳,复何言!”生时在真州署,正惶惑,忽见金缨帽短衣,含笑掀帘入,笑曰:“吾弟安否?”生惊起,曰:“兄固无恙乎?”曰:“无恙。”旋呼进酒,取大爵斗饮者三,告生曰:“我游戏人间,不过破贪囊,取污财耳。顷亦蝉蜕羽化,如郭璞、谢灵运诸公,非真遭戮也。而告吾弟当日床头人敢于饶舌,诚不能恕。”言已,闻署外喧嚷声不已,金起,揖生曰:“兄将遐适矣,祈念手足情,收吾骨,免抛弃,感且不朽。兄留马一骡一,祈善视之,勿过加鞭笞。”言毕,匆匆遽杳。生趋出,则秋曹材官正送金之首级来。开椟视,面目犹是,然已子章骷髅,血模糊矣。遂贿易其首,联尸厚葬之。年余,生以才干保升浙之观察使,颇著政绩,珠娘亦有内助功。忽有故人自鸠江来,肮脏软红,意在乞助。茶次,生问:“敝庐在南山之南,斗大一椽,想为秋风所破?”曰:“明公钓游之区,桑梓犹知敬礼。唯东邻墓,突于某日风雨疾雷,震裂成潭,碑亦断碎,白骨零星,抛洒堕溷,唯古松尚存,诚不可解耳。”生详询其日,即金弃市日也。由是竟惊悸成疾,床第缠绵,意在予告,上游不许,荐医来珍视,曰:“脑风也,服马脑即愈。”左右遂杀金马。数日,又委顿,医曰:“此肝气也,服骡肝即愈。”左右杀金骡进。由是精力强健,日劳案牍不为疲。生有玉枕金瓶,最宝重,千金值,归向珠娘,索以酬医,问何药得痊之速。珠娘以实告,生恸且哭,珠慰曰:“后厩不少骅骝,何惋惜之甚?”曰:“非重物也,为负故人托耳!”急延高僧法道,寻水陆,讽金经,超拔络霞与金,并骡马之灵。所撰祭文中有句云:“感恩报德,乃在红粉骷髅;舍己从人,何愧绿林豪杰。底事雷诛不免,法网难逃,数也天乎?搔首莫问,至若连钱珍重,蹄铁销磨,可怜供我加餐,肝脑涂地。想去从君射猎,飞走摩云,斯固生为人英,而死为鬼杰者也。噫!问寂寂黄泉,可再唱晓风残月?叹茫茫白骨,居然成一妹三郎!”懊侬氏曰:妓与盗,冤冤相报,可谓酷矣;而于解君,则报之殷殷,唯恐后焉者,何哉?无他,为其能有情耳。观其表墓泐碣,洒泪致祭,始终不外乎情。噫!人而有情者,佛心也;块然而无情,且悍然而恶人之多情者,吾不知其何心也。

吴孝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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