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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青天白日

浙人南宫认庵,以字行,幼随父琥宦于粤,清廉,穷其橐。母先逝,父继卒。亏库款,将系狱。素审叔璧幕于苏,欲往依之。潜焚两亲骸,以竹笼负之,徒步逸。餐风咽露,跋涉奔波,一载始抵。寻叔无耗。时苏正岁歉,益困急。倾守囊钱,购半亩地,瘗之,志以碑,结茅若团瓢,守其侧。蓬头垢面,沦入乞儿,剩饭残羹,尚知荐祭。时年仅三五,性孝且慧,貌癯不枯。闻吴儿山歌,学之,即当伍氏箫,始免馁。朝村暮郭,倏忽三年。偶倚古寺门,向阳扪虱。面即贵家园,时见美人楼上眺。顷一小环,艳年二八,出而反掩其门,行向西;忽伏草际,少时,整衣去。知为小遗。甫数步,即若有物坠地,软无声;呼告之,婢不觉。遂掩襟往观,锦袱也。中裹金玉钗钏,珠宝零星,媵以鱼函,折作方胜。书云:“十郎哥哥足下:妹谬以陋质,获配清芬;亲上做亲,幸中之幸。牵牛西北,一水盈盈;孔雀东南,双声隐隐。盟深金石,妹喜嫁得梁鸿;劫转沧桑,郎忽贫如司马。然而鲍宣对挽鹿车,阮氏何嫌犊鼻。幸鸡窗攻苦,卜鸿路飞腾。敢怨标梅,抚青春而未艾;唯祈折桂,脱白袷以来迎。逆知青眼频更,红丝欲断。每听狐语,似怨前度之冰;欲倩蜂媒,再接他家之酒。心石坚而不转,辞簧鼓而须防。若真挟瑟改弦,定弹黄鹄;时拟传笺布意,恨少青鸾。小婢娟奴,虽曰主仆,实同腹心。事已迫于燃眉,情实殷于刺目。遣寻一鹗,面展双鱼。奉上缄泪之句,断肠之辞,婉转十三行,预仿苏娘织锦;附以缠臂之金,搔头之玉,珍珠一百颗,聊为匡壁添光。不尽缠绵,泥中人再为哓舌;未敢陨谢,爨下材急不择音。敢布愚忱,伏惟怜鉴。某年月日。秦氏小妹贞璞。裣衽手肃。”南惊读一过,诧曰:“险哉!东床落魄,富儿赖婚,钟情者越礼冒嫌,进疗贫方。若为他人捡得,则婢固命尽,即迢迢牛女,亦复睽违,鹊桥无日矣!曷坐以觇之。”少顷,婢返,面色灰死,仓皇觅榛莽间,不得,仰天叹曰:“奴死不足惜,负主人托,奈何?”南笑曰:“娘行失何物,值何言死?”婢闻其言有因,哀祈曰:“好男子,曾寓目否?”曰:“卿能明告我,或者璧能返也。”曰:“我秦氏婢娟奴,日伴女公子。主见婿家贫,欲改适,女公子日夜哭。妾怜之,请以妆台中旧蓄者约五百金,裹以绞绡,附以雁字,亲去作寄书邮,付于小檀郎。嘱入都,谋战捷,好亲迎。堕其物,必泄其谋,乌能不悲!”言已大恸。曰:“然则将若何?”曰:“死耳!”南探怀与之,曰:“是耶?非耶?”婢见即伏地叩,南挽之,示殷勤。婢曰:“子乞人,得暴富,弃之甘乎?妾将何以报?”曰:“报我不难,恐我之所易,子之所难也;我之所甘,子之所苦也。”曰:“试言之。”曰:“仆虽冠,犹童子身;子貌美极矣,未知能令我真个销魂否?”婢赧然,徐报曰:“君姑待我,行行即来。”婢赍金玉去,南亦出东郭。三日后,偶经园外,远闻莺声,唤曰:“来乎!”仰视之,婢也。笑而招以手。门砉然开,南遽掩入。湖山石畔,芳草如茵。婢曰:“以此聊报大德,可一不可再。”南曰:“诺。”方将偎抱,见婢以红罗盖粉面。南笑曰:“子秀色可餐,方欣饱看,博须臾欢,何吝而抑藏乎?亦娇羞故态乎?”婢以纤指向上曰:“青天白日,不怕神明耶?”南蓦如棒喝,情魔潜逋。遽起,曰:“子畏神明,仆宁不畏乎?”持竿携篮,喃喃诵“青天白日”四字,出门去。婢遥遥致声:“君每日日中来,当分己食果君腹。”南瞑目狂奔,亦不计园门闭否。明日市上行,有一相者,呼曰:“丐者来!子卧蚕下,何来此阴纹?应在三十六日,必有非常遇。”曰:“吾日唱莲花求生活,免沟壑足矣,尚欲追踪荥阳公子耶?”曰:“不然,验当酬若干?”曰:“十千。诬则若何?”曰:“抉我双眸子。”曰:“先生眸子危矣。”至三十五日,丐如故,走告相者曰:“眸子权寄尊庞一宵稳。”相者又视之,拍掌曰:“得矣!边城紫气透,当先得财。”南曰:“诺。”明午步长街,忽有牵其裾者,呼曰:“月儿耶?”南颈有月牙痕,故小字月。视其人,鲜衣怒马,貌若贵官,姑应曰:“然。”其人惨涕,曰:“儿何至此?”南蓦忆曰:“璧叔耶?”曰:“然。儿盍随之归寓?”庐中起居华灿,叩阿婶,亦甚慰。因缕述颠末,哭失声。叔曰:“久审尔父母殁,特函询,无回字,乃在此也。吾年老殷富,无子息,今得犹子,不愁继续矣!”立命婢媪,为更褴褛,且濯香泉,依旧翩翩,颜色焕发。婉述相士神,叔命以十千酬之,欲招致为叔鉴慈颜,不许。旬余,忽以千金付之,曰:“儿既废读,当学贾。”以齿稚辞。曰:“试为之,无不利。”南束装买棹,过江运白粲,大获。明年今日归省叔,至则门户犹存,第主非是。询居停,曰:“子去后,尔叔亦他徙,且不知徙何处。”南茫茫无适从,因思江北新置宅,曷归而侦访,扫墓瞻仰。榜人频催,腰缠馀五百金,即全购柏油压船。渡后,北风怒号,江冻十日,不能解。柏油值顿昂,获利可十倍。更于宅前设缎铺,以三千金为母,招老成者四五辈,司出纳。又一年,心不忘叔,一人渡江,搭航船,至中流,风大作,浪如山立,霹雳大震。同侪者十数人,咸见云中现极大四金字,曰:“青天白日,”笔画分明。众诵佛禳之,而字仍现。雷复鸣,船几裂。众急曰:“上天已明示恶人,事各自省,无累他人!”南挺身告众曰:“此仆隐事,诚不可以告人,敢相累乎!”急向怒流,踊身投。昏懵中,抱得枯槎,听其掀簸。耳听雷雨骤下,火光窜金蛇。须臾霁,视此身如一点萍,乘万里浪也。忽一官舫鸣锣挂帆来,呼曰:“速救活抱槎人!赏十贯!”旋来红船,挈而登,官舫人非他,叔也。互惊。问:“叔何处来?”曰:“吾移居通州,偶游紫琅山耳。尔父母墓无恙,尔之心曲,吾已悉。娟奴已随秦家女适婿家。婿果贵,即迎娶。尔事缘未至,毋躁也!”同之通寓,见婶安好,奴婢更多于苏寓。不敢问。居二日,袖出小折呈叔,曰:“此年来子金总目也。”曰:“烦甚,曷携去。”翌晨辞别,叔又赠以数百金。抵苏,访娟,果如叔言。忽遇弄船人,惊曰:“君尚生耶?若辈皆震死,船覆,吾抱缆姑免。顷泊此修治耳。”南出资赠助之。即假馆舟子家。偶倚白板闲眺,见一美人,乘香舆,随仆媪;复又一婢,乘下泽车,貌酷似娟。尾行三四里,至一尼庵,美人登殿拜如来,仆媪憩游廊,庵主献香茗。婢闲步,偶见南,目荧荧低唤曰:“青天白日。”南失声曰:“噫!娟娘耶?”婢问:“何遽华洁?”告以故。曰:“钟情者,尚恋旧耶?”曰:“中怀无一刻忘。”曰:“彼此有情,尚不审姓氏,令人齿冷。”又详告之。旋闻内呼娟,美人偕去。南惆怅无聊赖,踟蹰丛葬处,见一大冢,碑云:“东浙寓公南宫讳璧玉人先生之墓”。志文详叙夫妻同卒于苏,死近五载,旅葬于此,以待犹子南宫认庵他日寻觅。撰书者,里诸生郁访。南读毕大惊。回忆叔婶面目,不知此墓中人,何既同名氏,且犹子亦同名,必无是理,而竟有是事。归访文举士,知郁访第,具冠投刺入拜。憬然曰:“君颈有月牙痕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令尊叔甫生时,与先大夫莫逆交。先大夫逝,叔甫老伉俪亦相继逝。易篑前数日,坚嘱鄙人预后事,谋吉壤,作墓志;并嘱君如回苏,即为继续。君从何知有仆,而惠然肯来耶?”南以见墓志对。曰:“幸不负先人遗命也。”南蹙额以两次遇叔告,求解惑。曰:“令叔甫生习吐纳,殁能解脱。如子言,其仙去乎?”南遣人如通访叔,杳矣。遂移两骨函,依叔墓,重葬。双冢峨峨,加以封植,手自撰文,勒石纪事。访视之,喜曰:“子尚能习举子业,何自弃?”盖访已前科北闱中经魁,因款留,教之读。是秋回浙中副车,访开筵为贺,鼓吹大作,泥金署墙,把酒向南曰:“君贵矣,芳年二十有一,尚欲歌朝飞雉耶?”曰:“弟有旧盟,痴心拱候耳。”曰:“愚兄代觅佳人,为君权署县君,何如?”言未已,即有婢媪扶一美人,出与交拜,南不知所措,挽之拜,两行画烛送入洞房,亲为反扃双闼,临去顾内曰:“今宵好报恩,毋再怨我夫妇累汝。”漏静,揭巾微睨,则红粉露垂,香肩玉削,颇似娟,亦低唤曰:“青天白日。”新人微粲曰:“闷葫芦打破矣!”南闻之大喜,始知尼寺美人即妻,当日寄书人也。夫贵,娶已两载,极敦爱。娟重见南,始为贞述南来访始末,贞为访述。副车之中,赖访力夤缘关节,始获隽。其所以不即以娟与之者,恐误读耳。少顷,入帏绸缪,犹处子。明日谢,亦谢。至是始道破。曰:“君遇遗金不拾,仆亦留全璧以待也。”从此秦越一家,亲爱如手足。南旋即援例谒选,官扬州司马,携娟娘去。颇不自讳,每谓僚佐曰:“不图黄榜中,亦有卑田院中乞儿也!”懊侬氏曰:昔披裘人云:“仆岂拾人遗金者哉?”然高人遇之易,乞人遇之不易。至美色当前,悬崖勒马,此等功夫,尤不易。伟哉南宫!宜乎苍苍者,报以厚德也。吾愿普天下男儿,无论富贵贫贱,当人人书“青天白日”四字于座右。

银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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