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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

淮南禹迹山,林壑深幽,神龙窟宅也。至明季,始有居人,渐成聚落。陈生名绮,字绿琴,亦卜居山麓。父,母黄氏,耕种习贾,能小康。生年十五,善读。母仅有弱弟,名海客,游粤之某郡,货殖得资,遂落籍。至是母病革,私执绮腕,泣曰:“为母死后,汝父必继娶。庐花衣今古如一辙;汝穷促,可遁粤,寻依舅氏。”并私以所蓄数十金,与作旅费,生泣受。母殁,父继弦乌氏,果悍恶如母言,朝夕不能容,遂诣母墓痛哭,留书父枕侧而去。跋涉几半载,至则资耗而舅杳,遍询无其人。茕茕走村郭,渐以乞食度命,深悔孟浪,时思遄回。一日至郭之东,有槟榔树覆柴门,方引吭唱莲花落,内有短髯赤面一颁白叟出,睨生诧曰:“小乞儿,子何貌之文,而音之悲也?”生曰:“腹有诗书,焉得不文;落魄穷途,焉得不悲?”曰:“何得至此?”生遂自陈乡贯,述寻舅状。叟默视生曰:“子舅其黄姓海客,面白多麻者耳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客死于此久矣。渠生为某巨室司会计,善营运,娶青楼女。病殁,女窃资随仆遁。老夫与渠有杯酒之交,代市具,葬东郭尼庵侧大柳树下,墓树短碑者是也。”陈伏谢,径至所指处,果得舅墓。问庵尼,亦如叟言。遂呼舅哀哭,祝曰:“舅若有灵,佑甥生还,当负舅骨返祖域。”尼怜之,餐以豆粥,语云:“子所遇叟,姓司空,名浑,与汝舅有素,第往祈援手,切勿道方外饶舌。”明日,生见叟遽呼司空伯,惊讶曰:“小子何得知吾姓?”曰:“且知我伯名。”即诡云:“夜宿墓下,梦舅氏详告,且谕乞援。”叟愕然曰:“仆与渠,原无车笠盟,不过曾觌面。虽然,当为子徐图,尽寸心。”三日后,以绨袍一袭赠生,慨然有德色,且说生云:“仆清贫,无丰赠子,谅可原。幸邻郡某山中,有富室邱丈,本仆之葭莩也。老夫妇生有娇女,名元媚,字丽玉,年与子等,貌则鲜丽,择婿眼高,雀屏无选。子虽贫,而清才雅范,此间无与比俦。仆作函代子执柯,往就甥馆,邱丈必有厚贶,尚不足运舅柩返珂乡欤?”陈生闻之,请思其次。问何故,曰“侄家山野,荆布藿藜,恐富室千金,未能习惯。矧彰彰入赘,能任坦腹人乘龙自便者乎?”叟抚掌,曰:“迂哉,书痴也!是不过攫伊财耳。茫茫天壤,渠于何处逋逃亡婿?”生计窘,姑受函往。至则渠第峨峨,春深兽锁,司阍人见其落拓,叱远立。及函入,两少年出,揖客云:“奉严命,恭迓玉趾。”知为翁子,随入。见栋宇庭院,俱类世家。一伟丈夫,修髯过腹,立阶上,生趋与展谒。坐间询司空氏起居。旋白夫人来,两婢扶一四十余美人出,翁曰:“此山荆也。公子既司空世好,与寒门谊即通家,敢以妻子相见。”生又展拜。妇凝睇笑谓翁曰:“司空妹倩眼力不差,公子真可人也。”倏具筵宴,劝爵甚殷。席间略询乡贯,即语生云:“舍亲与郎君言否?仆小女丽玉,素所钟爱,不欲嫁远方。然觅婿欲得如仙乡人物裙屐翩翩者,杳不可得。今得红丝牵引,文星惠临,是真石证三生,愿即日奉为箕帚。”生离席唯唯肃谢,婉陈曰:“自惭樗栎,仰托茑萝,良所深愿。然小生实为寻舅至此,婚后三四日,即拟暂返蓬门,事蒇再回瀛第,是不得不预陈长者。”妇微笑曰:“公子何匆促若此耶?”翁急止之,曰:“公子孝心,何可过拂,容即代筹朱提五百金,作为旅费。”生心喜,敬诺。旋即笙管呕哑,灯火匝地,干仆引生之曲室,更簇新冠带,出就氍毹;雏姬三四,引一二八好女子,珠翠绮罗,盈盈自内出,与生交拜,送之洞房。却扇视女,则荷露桃霞,无比艳冶。生心意飞驰,反恨顷言新婚暂别,未免孟浪,容有意迁延,图静好耳。酒阑灯,听莲漏三催,婢妾亡去。生正隐几枨触,而女亦时牵绣窥良人,粉黛间隐有惨悴色。生不知就里,趋近软语,代为卸妆,女则拒以纤腕,再近则潜然流珠泪,徐起弹烛,视近闼无一人,始闭门小语曰:“郎亦知死期将近乎?”曰:“不知。”曰:“郎从何处来,何处去,曷明告妾也?”生具告之,女唏嘘,欲言又止。生知有变,伏地乞怜。女曰:“妾观郎君风采,意良不忍,故以机密告。妾麻疯女也。此间居粤西边境,代产美娃,悉根奇疾,女子年十五,富家即以千金诱远方人来,过毒尽,始与人家论婚,觅真配。若过期不御,则疾根顿发,肤燥发卷,永无问鼎者。远方人若贪资误接,三四日即顷有红斑,七八日即遍体骚痒,年余拘挛拳曲,虽和缓,亦不能生。”生闻之,始恍然悟,泣曰:“小生万里孤身,担荷甚重,乞娘子垂怜,容我潜逃可乎?”曰:“休矣,此间觅男子甚难,郎入门时,外间已环伏壮汉,持刀杖防逸。”生泣曰:“身死不足惜,所悲者,家有老亲耳。”曰:“妾虽女子,颇知名节,常恨是邦以地限,无贞妇,愿死不愿生。郎且与妾和衣眠三日,得资即返。妾病发,亦不久人世,乞归署木主,曰:‘结发元配邱氏丽玉之位。’则瞑目泉台下矣!”言已,抱持隐泣,生愤然悲曰:“噫!婚则仆死,否则卿死,曷饮鸩同死,结来生缘乎?”曰:“不可,请书居址门巷,与妾纫衣缝中。俾他日柔魂,度关山,省舅姑,受郎君一盂麦饭耳!”生虽书与之,而涕不可仰。入衾共枕,生屡屡不能自持,女悉劝慰禁止。对食不餐,几与石女天阉,同一恨事。翌日,翁媪果顿同陌路。是夕,女以香舌吮生颈,作胭脂色者三四处,曰:“可矣。”私赠黄金白玉缠臂各二。生订后约,女悲曰:“恐君再来,妾墓门之木拱矣!”明日,翁媪果践言,即挥手令去。重到尼庵,尼见项上痕,闭门不纳。急以资赁巨舫,启舅榇,载之南下。夜在舟中泣,舟子疑渭阳情重,奇之,敬礼益恭。抵家见父,则继母已殁,纳婢为小星。见子甚慰,见腰缠,疑妻弟所遗,不深诘。葬旅榇,买山田。陈翁善酿,遂种秫开酒肆,得利甚丰。生乃下帷读,入胶庠。邱翁见生去,谓其女毒尽无疑,正说媒妁觅东床,女忽疾发,视之,麻疯也。翁穷追,惟含涕;媪扪之,仍是处子,交詈曰:“淫婢太不长进,宁定不欲生耶?”月余益惫,遂遣之麻疯局。是局,乃长官好善者所设也。因是病,向能传染,家有一,则全家皆病,虽掌上珠,亦恩断义绝,无复顾情。女入局,数雉经,辄见一麻面叟,口操南音者来救止。既而思遁,叟慨然愿导引,曰:“老夫黄姓,淮南人,娘子得勿欲寻陈生绿琴耶?渠与仆似曾相识,可同行,仆亦欲东耳。”女自恃恶疾,又以叟迈,欣然随之。叟到处,重门自辟。至郊外,叟以唾涂女莲钩,口喃喃若符咒,即迈步如健儿。感翁德,事之如父,旋拔银腕钏,易资为旅费。甫至楚,资已耗尽,遂行乞,叟吹洞箫,女口编《女贞木曲》,歌唱沿门,歌曰:女贞木,枝苍苍,前世不修为女娘,更生古粤之遐荒。生为麻疯种,长即麻疯疮,衔冤有精卫,补恨无娲皇。画烛盈盈照合卺,侬自掩泪窥陈郎。翩翩陈郎好容止,弹烛窥侬心自喜。妾是麻疯娘,郎岂麻疯子。妾虽麻疯得郎生,郎转麻疯为妾死。郎为妾死郎不知,洞房绣阁衔金卮。孔雀亦莫舞,杜鹃亦莫啼,鹦鹉无言愿飞去,郎坠网罗妾心悲。郎不见,骏马不跨双鞍子,烈女愿为一姓死。郎行依旧貌如仙,妾命可怜薄如纸。肤为燥,肌为皱。云鬓卷曲黄且髡。掩面走入麻疯局,不欲传染伤所亲。昔作掌上珍,今作俎上肉;昔居绮罗丛,今入郎当屋。月落空梁悬素罗,一缕香魂断复续。妾虽生,妾不愿,守故居;妾既生,妾自当,寻我夫。可怜虽生亦犹死,不死不生终何如?女贞木,枝扶疏,上宿飞鸟,下荫游鱼。鸟比翼者鹣鹣,鱼比目者鲽鲽。生同衾,死同穴,衾穴即不同,妾心若明月。月照桃花红欲然,李代桃僵被虫啮。女贞木,红枝叶,悉是麻疯之女眼中血!女歌韵心酸,叟箫声凄咽,闻者流涕,争进以食,不敢呼蹴与。半年,抵淮南,将近山村,见老屋万椽,青帘出树杪。叟遥指曰:“向南黄石堆门者是也。子当自往,仆从此逝矣。唯祈寄语绿琴父子,云海客奉谢。”言已,即杳。女惊定,诣肆门,见一老翁坐炉侧,面目似绿琴,疑为翁。歌前曲,翁掷一钱与之,再歌又掷一钱,女泣曰:“贤郎陈绮,粤西欠奴债不还,迢迢责负逋,岂一文钱所能偿耶?”惊询,具告之,翁曰:“陈绮耶?豚子也。汝所言,难遽信。渠秋试金陵,不日归山庄,面当知真赝。”女闻之,即叩以见翁礼,翁送入尼庵中,遣村妇伺应,妇皆唾却走,幸老尼怜悯,得无苦。月余,生归,翁以女询,生惊惶不知所云。翁曰:“是不可负也。吾家不少闲粥饭,虽易枕席,当豢之,终其身。”生伏谢,急趋访女,遽牵生衣啼曰:“妾远来,不敢望伉俪,唯冀以骸骨葬君家祖域耳!”生且泣且慰,问何能自来,以黄叟面目颠末告。生惊曰:“是吾舅也,其地仙耶!”携女之家,谋酒库隙地,卧丛瓮中,诸婢咸远立,不敢近,唯一雏婢,名甘蕉者,独代撒溲便琐事;至饮食药饵,皆生手调。久更铺被挈甘蕉,卧女侧,亦均无恙。榜发,生乡捷,里人争与论婚,生力却,父稍稍劝,生泣曰:“儿年甫二十有一,麻疯女量不久生人世,曷姑待其毙再婚,亦未为晚也!”又恐己去,女无人照看,遂告病,罢南宫试。女以头触瓮,悲曰:“为妾故,使郎迟嗣续,阻上进。妾死后何以见祖宗于地下?诚不如死。”言已又触,赖甘蕉救止始已。一日,生赴戚家饮,遇雨不归。甘蕉又因病内卧,女听雨剪灯,搔爬不已。忽闻梁际飕声,一大黑蛇,粗如儿臂,长几七八尺,从空飒至。女始颇惧,继思得果蛇腹,胜于自戕,听之。蛇身盘屋梁,垂首下欣酒瓮木盖,坠地如掷,吸瓮中酒呷饮,顷刻满腹,欲上缩则木强如枯藤,倏忽坠瓮中,搅扰翻腾,力尽,声顿寂。女燃灯强起视之,毙矣。心忆蛇毒或可代鸩,掬饮升许,心顿清醒,怯烦襟,肤转奇痒,又掬以洗涤,痒顿止。明日,又潜饮而潜洗之,疾若失,肤之燥者,转莹如玉,发之卷者,转垂若云,面目手足之皴者,转如花如月,如嫩笋芽矣。甘蕉惊喜告生,询之,以蛇酒告,趋视,则遍体黑章成云篆,顶有独角,色殷然。盖此山蛇王,名乌风者也。具锦囊绮裙,花钿珠玉,妆女出见翁与诸宛若,莫不惊为天人。翁曰:“吾幼闻蛇王居此山千年矣,番僧求得片鳞,为人医癣疥,不可得。孰知天专留此,为吾疗贤妇疾耶?”即日备礼为合卺。珠履满堂,吹鼓筵宴,百里外男妇咸奔至,一觇女之颜色,归以为荣。再三年,女生宁馨儿,感甘蕉德,收为室。生却之,不可。是年春,生试礼闱,入木天,出为太守,专恤流亡与贫病无告者,人人称众母。升两粤制军,遣材官,招邱翁至,索丽玉甚急,翁假泣曰:“小女命薄,殒谢久矣,明公尚欲寻故剑耶?”生又索骸骨归葬,翁惧,献千金为太翁寿,不许。旋访司空,云:“惊逸坠绝涧死。”生笑曰:“渠真以小人目我矣!”旋命婢扶夫人出,则衣一品命妇服,容光焕发。翁几惊伏,视之,即己女丽玉也,洒泪问父母安否?翁咋舌,愧欲死。女亦时归宁,出蛇酒制药设局,济粤之患麻疯者,活无算。年四十余,太翁犹清健,疏乞终养。归修舅墓与尼庵,建邱夫人碑,纪事之崖略。至今此山药酒,尚驰名云。

佟阿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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