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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审得吴旺以万金土豪,肆恶无厌,乡民屡遭蚕食殆尽。今乃违例磊算,活活打死罗子仁,反诬子仁半夜入室,偷盗财物,计图脱网。夫以九两低银,不及半年,勒骗二十五两,此等阎王之债,连命勾去,岂止为富不仁哉!妄捏贼情,兴郎等昧心受银十两,以擅杀贼情虚证,此正是为人须向损边生,阳为有罗而阴实附旺也。以日改夜,隐债驾贼,而兴郎等同恶相济,似此枭鸷,合拟如律。

争水打伤父命

建安县汤墩汤盘,父子兄弟,历代务农,专力田间水道。每遇天旱,便恃父子人多,专一霸占水利,自己田亩皆要田田水荫,禾苗丰盛。若是别人之田,凭他旱死,亦不分水与他。即有人小心哀告,偶或许他,倏即阻截。此其立心甚狠毒,操行甚刻薄,盖一乡之虎狼,汤墩之蛇蝎也。时有同乡杨大目,亦种田业,其田落在汤盘田心,节次谋夺之不遂。适值天旱,乃四下阻截水路,不容大目承荫。大目乃曰:“田虽上万,水利通行。你田要纳钱粮,我田亦要纳钱粮;你田要收成,我田亦要收成!均是田土,均是水利,奈何恃强倚势阻截我水,只图你家饱暖,不管我家饿死?”汤盘怒骂曰:“蠢奴才,你田远我田近,水势必自近流到远处;尔田少我田多,必先荫多田而后荫少田;你田低我田高,必先润高田而后润低田,皆是一定之理,那个敢来强争?”杨大目曰:“放水只可论先后,岂可日日阻住,不许我放!你是口蜜心苦,利己损人,天眼恢恢,必定监察。俱同是一块土上住,你田丘丘有水,我田干得发裂,亏你下得狠心肠,断送我一家性命!”汤盘大怒曰:“谁是谁非,谁浊谁清,你要仔细,莫惹我打你!”杨大目说:“你便打来!”汤盘遂把杨大目揪倒,一顿拳头乱打。大目力弱,打他不过,喊叫救命。其父杨闵听得,即忙奔救,口称:“你这恶人,何故阻我儿子田水,又打伤我儿?你明日天不容地不载!”汤盘听了杨闵之言,心中愈怒,遂骂:“老叫化!你儿子强横与人相打,你又来火上添油,何等可恶!今日不打你,我恨气怎消得!”乃将锄头头上连打几下,血流满地。杨大目无奈他何,只得背回家中,顷刻气绝,冤不得伸,只得写状去告。就在大市街撞见郭爷,即拦轿跪告:告状人杨大目,系建安县民,告为伤命事。地虎汤盘,恶胆包天,横行乡曲,官水独占。稻枯食绝,身论触殴,父闵闻凶奔救,遭恶锄头破脑,背归登时身死,陈位见证。父死家破,冤惨天昏。叩法检填负冤。哀告。

郭爷接了状子,遂即审问情由,带转本厅,即为准理,发牌拘拿汤盘赴府问断。大目见状准了,还家。其弟大受等三十余人,遂抬尸首直入汤盘中堂,因便乘风,卷掳财物,打破门壁,骚扰一场。汤盘具状入府诉云:诉状人汤盘,系建安县民籍,诉为冤陷事。天年大旱,本月初七日,身与杨大目争水,遭殴晕地。石昆救证,并无杨闵在旁。次早称父被身打死,统集群虎弟侄数十余人,破屋劫财,谎状捏告。哭思争水田间,去家二里,恶父瞽病多年,不出户庭半步,贫无飞石,安能打死病父?乞究根源超拔。恳诉。

郭爷看了诉词,遂拘原、被二犯,并两家干证人等,到馆略审。明日亲自去到尸场,唤仵作一一检验,杨闵果有破脑重伤是的,理合问汤盘偿命。盘即将金银买贿承行吏书,滞卷莫进,谋缓复审,欲待郭爷升迁,翻案告脱死罪。

大目知盘奸谋,遂复催告一状:告催状人杨大目,告恳急取供招事。爷政清明,万民瞻仰。凶恶汤盘,打死父命,告蒙检明致命重伤,将经一月,未蒙复审成招。恶钱广用,日久奸生。仁台早夕乔迁,冤民无处控告。乞速取供,免遭奸计,生死感恩。上催。

郭爷望见大目催状,即奋然叹曰:“一时是我事多,亦必书吏按卷不呈。若不早断,他日我设若升去,大目怎么争得他过?必定脱了死罪。死者无辜,生者受罪,岂不是我误他!”遂呼承书吏急取供招,归结前件事情。汤盘放刁,不肯供招,苦推人命,哭诉掳财。郭爷复将两家干证研审,皆云:汤盘打死杨闵是实,大受掳掠汤盘家财亦是实,总乞爷爷公断。郭爷见干证诉说明白,即判曰:审得汤盘虎踞一方,霸截众人水利,恃强殴打杨大目,已为行凶。况父杨闵亲见儿子被打,奔救号冤,此亦父子常情耳。盘胡逞凶之甚,丧其命于锄头乎?大受痛父身亡,统集族众,抬尸入汤,乘机掳捡,虽曰妄举,亦以忿虎之人,快虎见诛而并欲空虎之巢穴也。汤盘合拟填命,大受姑罚不应。

磊骗书客伤命

建宁府大市街有一滕宠,屡代世宦,家富石崇。生放延、建两府,取利甚重。专一与府、县官员往来,恃强逼取息钱。内中有不听算者,即呼奴仆狠打不休,重则送官惩治。或有逼死人命,亦只罚得他纳谷数十石;或遇对头,他亦广钱买嘱,拒捕不赴审对。满城人皆号他霸王,彼亦自夸:“缠我老滕,必难脱身。”一日,有浙江龙游贩书客人龚十三、童八十在太中寺卖书,折了本钱,托保陈正,写批往滕宠处借出本银二十两。未及一年,已倍息还足,当凭原保,立有收完票帖为照。自后龚、童二客人,勤俭刻苦,朝夕不怠,生意顺遂,大有所得,遂在府前开一大书铺。滕宠一日府前经过,知是龚、董二书客,见他不来礼,他便生骗心。归家即叫原保陈正来说:“龚十三、童八十,二人开店,生意大利,皆是借我银为本,奈何不还我银?屡次取讨,竟未见分毫,他是何等主意,特欲欺负我耶?”陈正曰:“当日他就还了,是我写完批,大官人怎么又取?”滕宠喝曰:“你得客人银子,故此代他争辩。”陈正曰:“凭尔去取,我不管。”滕宠遂呼强奴五六个,一齐往龙游书铺,叫家童骂龚、童二客人:“你数年钱债,屡取不还,是何道理?况得我家银子作本,今已多趁利息,若不还我,天理难容!”龚十三答曰:“借银未及周年,本利倍还,立有收帖存照,今何可复来索取?”滕宠怒曰:“你们借我银为本,买书开店,今生许多财帛,负债不还,反把假收票在此抵搪。你既还了,如何不取原日借批?”龚、童心中不服,遂与争辩起来。滕宠乃喝令手下多人,将龚、童捉住狠打,破其头面,折伤左股,冤屈莫伸,于是写状,即在清廉郭爷处告:告状人龚十三、童八十,系浙江龙游人氏,告为黑骗伤命事。缘龚、童府前卖书,旧年揭借滕宠本银二十两,半年倍还,收批血证。岂恶复执借券重骗,理论触凶,喝令家僮毒打,重伤可验。周傍救证,二命悬丝。恳台亲究,殄恶保辜。上告。

郭爷准状,即遣医生验明,连发五牌严提滕宠。宠广将酒食、金银,买嘱衙门、人役,抗拒不赴对理。龚、童二人,复催一状:催状人龚十三等,催为抗提玩法事。凶豪滕宠,斩打孤客重伤,医生验明。五拘抗牌不到。天台视民病若己伤,凶恶藐官法如故纸。身在歇家,调养无人,雇借抬归,审理不便。即目血髓时流,朝不保暮。迁延屈死,上负天恩。哭恳爷台速拘归结。上催。郭爷一见龚、童催状,心中大怒。即刻严差守提,风火雷霆,十分紧急。无计可逃,只得赴馆诉告:诉状人滕宠,诉为沉冤陷害事。枭客龚十三、童八十,约借老母衣棺银两,过期不还,坐取触恨,呼党擒身,棍石乱打,浑身寸节有伤,幸得张松救归,几死三次。恶反诈伤二命。蒙牌五提,痛难起床。死壳回生,匍匐上诉。

郭爷看了滕宠诉词,遂拘原、被告并保人干证,一一鞠问。众皆受宠贿嘱,偏证客人。郭爷遂用重刑,将张松夹起,大怒喝曰:“你这一带奸刁,私受滕宠多少银财,买来偏证客人?若不从实说来,即夹至死亦不少放!”张松受刑不过,乃直言曰:“龚十三当日借银为本,未过限期,已一一还讫,并无分毫少欠,滕宠亲笔写立收帖是实。今见龚、童卖书,多获财利。因昨日宠在店前经过,未曾与他作礼,故持陈券索骗,磊算前债。龚、童不服,理辩滔滔,宠心怒起,随呼手下,将龚、童扭打,破头、折股,俱有实伤,小的不敢隐瞒。兄原中陈正,见他欺心,因此逃去。”郭爷曰:“我未加刑,你便不认。”松曰:“未入府时,宠已置酒店中,哭说四五一二,实未敢受其钱财。望乞爷爷大施恻隐,超拔小民。感戴无任!”郭爷乃取笔判曰:审得滕宠宦虎踞市,磊债戕民,流毒乡方,已非朝夕之故。今乃持已偿之废券,贼无欠之良民,破龚十三之头额,折童八十之左股,五拘不至,百计逃躲,乃又挠法之尤者也。尚欲捏无作有,将假搪真,诈言遭打致病,卖脱前件愆尤,讵知身无伤迹,何得口报遭冤?夫强附己于伤人之列,欲脱刑于无刑之中。合剪刁风,拟罪如律。张松误饮其酒,姑免究治。二商既受保辜,已得汤药归家宁养。

断问驿卒偿命

万历乙亥年八月,郭爷在府理事,闻报杨公四知代巡来闽,已入分水关,众官俱要到关迎接。郭公一日府中起马,行至叶坊驿,天色已晚,不能前进,即吩咐众俱去睡,明早好行。公秉烛独坐,忽闻窗外有女人声音吟曰:

夜月悬金镜,春风锦帆。

红花如有意,飞点绣衣衫。

女子吟罢,郭爷仔细静听,

其女又吟曰:

旭日转洪钧,园林万树新。

画屏朝弄色,彩槛夜移春。

巢鹊俱堪托,人家尽不贫。

独怜寒谷底,黄叶尚凝尘。

公听罢女子之吟,心大诧曰:“有是哉!女子何以至此?”女曰:“妾非人也!有沉冤欲诉。”公曰:“尔试诉来。”

女即趋前,跪于灯下,泣诉曰:

告状妾徐氏,系衢州常山县人,父徐材选晋江罔川巡检。祸因辛未年九月初七日,从父赴任,抵驿安宿,驿夫杨重,见妾貌美,毒父犯妾,妾固不从,罗巾缢死,尸掩园中,浅土仅足覆面。命官遭毒,室女含冤,阴魂飘扬,望光哀告。

女曰:“望乞爷爷详察施行。”诉罢不见。郭公听了状辞,一夜不寐。迨至天明,公集群驿夫庭下问曰:“五年前有徐巡检在北京犯了重罪,逃至此间,上司着我来访,若何人能捕获,捉得来见官,给赏银五十两。”有一驿夫向前禀曰:“小人曾听得有人已杀之矣!”公曰:“尔姓甚名谁?”

答曰:“小的姓杨名重。”公曰:“你见甚人杀他?”杨重见问得古怪,遂改口说:“小的只闻此语,未知真否?”公大骂曰:“思奸人女,而遂杀人之父;纵一时之欲,而伤两人之命!”叫手下选过粗板子,将杨重重打三十。杨重受刑不过,乃哭诉曰:诉状人杨重,系叶坊本驿驿夫。身贫入驿作夫,曾经三载。五年巡检被杀,止得风闻,人命事干重大,指杀必执实证。巡检虽职卑,从行谅有跟随;女父既同行,相伴不离母婢。未有一女一父可以朝夕相随,驿夫一人应难行刺。乞爷爷嘱冤,死生佩德。上诉。

郭爷听了诉辞,大怒曰:“这贼骨头,不打不招!”叫将夹棍夹起。杨重曰:“小的不知来历,莫说是夹,就是加刀,小的情愿伸颈,此事决不敢招!”郭爷叫只管夹起。敲了一百,杨重只是不认。郭爷曰:“这奴才总是该凌迟!与我再打三十,拶起来。”杨重只说郭爷也是风闻,又无对证,只是熬刑不招。郭爷曰:“你贪他女貌,毒死他父,女不从允,罗巾自缢,葬在园中浅土,尔尚来辩!”杨重听得郭爷说出真事,自知理亏,只得供招。郭爷遂判曰:审得杨重以积年淫棍充当叶坊驿夫,瞰徐巡检父女两口入驿,身无仆从,悦女貌美,遂毒父命,女抗节自缢,父旅魂衔冤。依依浅土,两命谁归?一点游魂,灯前诉屈。似此纵欲吞云,合拟凌迟处死。仰地方具棺改葬徐材父女,庶使冤魂不遭沉滞。立案解府,地方免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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