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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众人见汪元欺心,大家骂他:“你这客人好不知礼!先前许分一半,如今连四两亦不肯秤。若到尔店中,我想一分也无。今日我众人在此,范达亦是一片好心,你可将银出来,剪四两与他。”汪元陡然变色曰:“范达与我讨银,干你众人何事?”众人不忿,揪倒汪元,乱打一顿。汪元翻转脸皮,反喊叫地方说道:“范达抢他客本八十两,欺凌孤客。”大家扭到府上,正值邵廉知府坐堂。汪元即口告曰:“小人徽州客人汪元,贩漆在爷台发卖,得银八十五两。年终促归甚急,五更独自出门,陡撞恶棍范达挑水,怒身撞倒他水,扭身乱打,乘浑抢去漆银罄空。彼时喊叫地方,追出原银一包,止得四十五两,余有四十,吞归不吐。众人偏证无银。自忿财命相连,若无前银,一家俱死。万乞天台作主,殄恶追银。”邵爷听了口词,乃问范达曰:“尔怎么抢去他的银?”范达曰:“小人五鼓间河边挑水,天黑未明,在于人粪堆上脚踏着一绢包,不知银有几多重。彼时只在等候交还,候久不见人,挑水归家复来寻人。偶见汪元啼哭寻银,小的即认拾得,汪元即许分一半。领元到家交还,元得银入手,先许四两后分文不与。众见不平,将他乱打是实。今不与银,反陷抢夺。望乞做主,究申冤枉。”汪元曰:“范达一片假辞!那有人拾得银子,肯平空认帐送还?”范达曰:“小的本是好意送还,反遭冤陷。”邵爷曰:“此银一定是尔偷他的。如今还他四十,则那四十不消问了。若是拾得,怎肯拿出?尔速去取那四十还他,免受刑法。”范达曰:“小人委实拾得这包银子尽数还他,那有八十?”邵爷怒曰:“狗才不打不招!”即时喝令皂隶重责二十。范达有屈无伸,打得皮开肉绽,叫苦连天。汪元曰:“望老爷念小的异乡人氏可怜,追银不得,不得还乡。”邵爷曰:“范达尔这强盗,好好把银还他!”范达曰:“小的真个一厘未得,把甚还他?”邵爷曰:“且把这狗才监起,明日再问。汪元推在外面伺候。”范达家中母亲、妻子听得儿子打了二十,又监禁在监。思量无计,婆媳乃头顶黄钱,双双满街拜天呼屈,说道:“我只有一个儿子,要他活命。今日监了,坑我三口活活饿死!”一边拜一边哭。看看拜到大中寺前,忽撞着郭四府老爷来,婆媳回避不及。郭爷叫皂隶带那妇人前来问他。王氏、陈氏跪在轿前,将拾银情由细诉一遍。郭爷知其冤枉,乃吩咐王氏曰:“你不必拜,我去放你儿子回来。”

婆媳磕头去了。郭爷乃亲到堂上,单请范达一场公事去问。邵公畏郭公,即在监中取出范达送入馆去。郭爷坐馆,细问范达缘由。范达细把始末缘由,从头至尾明诉一遍。郭爷密吩附曰:“霎时取那客人来问,尔也要受些刑法。就认偷了他银,去家变卖妻子还他。尔将妻子送开一日,我这里把四十两银与你拿去,你说卖妻子来的。那时且看他怎么理说。”吩咐已定,即出牌唤汪元听审。汪元入到馆中,郭爷问曰:“范达怎么抢了你银?”汪元曰:“小的卖漆银八十五两,廿六日五鼓赶回家去。突撞范达河边挑水,嗔小的撞倾他水,因此扭住小人乱打,便抢去客本一空。身赶至家不放,众人劝解只还本银四十五两,余有四十,定然不还。小的银命相连,故此结告邵爷,得蒙追给。今蒙爷爷提问,又是青天开眼。”郭爷叫取出范达来问。取得范达到台,郭爷骂曰:“你怎么抢了客人银子?”范达曰:“小人拾得他银一包是实,彼时他许与我平分,后赚银入手,一厘也不分与小的,被两邻不肯,将他打了数下。他便在大爷处诬告小的,望老爷推情。”郭爷曰:“想尔卖豆腐为由入他店中,见他出外大便,你便带来是实。还他一半也是实,还有那半怎么不还?狗才好胆!”范达曰:“小的原未偷他的。”郭爷曰:“贼骨头,不打不招!禁子将夹棍夹起!”范达见夹,即忙招曰:“小的情愿去家卖妻子赔他。”

汪元曰:“我只要我原银,那里要你卖妻子!”郭爷曰:“皂隶可押范达到家取银来还汪元。”皂隶押得范达到家,密把郭爷事情与母、妻说了一遍。母曰:“既是如此,尔可速行。”乃将妻子寄去个家。故意在家推延。汪元又催郭爷曰:“范达去了一日,并不取银来还小的,明是欺负老爷。”

郭爷叫该值皂隶过来。丁申向前,郭爷即批手:速拘范达完银。丁申走到范家,只见皂隶已押范达出门,乃同带见郭爷。郭爷骂曰:“狗才怎么去了许久?”范达曰:“小的变卖妻子,得银十四两,后又在各亲戚家揭借,共凑四十两来秤,因此耽搁。”郭爷曰:“拿银上来。”叫吏对过,足足重四十两。郭爷曰:“我若不用刑,尔便骗了汪元之银。叫汪元补领来领去。”汪元即时补领状来。郭爷发银与汪元,因问曰:“此银是尔的不是?”汪元曰:“爷爷青天!此银果系小的卖漆之银。”郭爷曰:“此银范达说是他卖妻子之银,怎么说就是你原银?只怕不是你的,看错了。”汪元曰:“小人手中之银,怎么会错。”郭爷始起身大骂曰:“这等欺心畜生!我郭爷之银,你也思量骗去,莫说范达尔不骗他。这银是我内库取来之粮银,你也认作你的。这等可恶,叫皂隶选大号粗板过来。与我重责三十!”汪元情知理亏,哑口无言,低头受刑。皂隶打了三十,郭爷叫:“汪元,取前所失之银过来付与范达。”吩咐范达曰:“此银合该你的。你拿去做本钱,我批执照与你。”范达接了银与执照,拜谢而去。郭爷叫抬一面大枷过来,将汪元枷号一月,以儆后来欺心之人。乃援笔判曰:以德报德,报施之常,未闻有德而以仇报者也。故用治命,而老人结草绝群缨,而战将效力。此皆知恩酬恩,不敢忘其所自也。今汪元失银于散地,已是沧海遗针,而范达见取,全璧交还,此在达则见利而思义,在元则得财而忘恩。比之杀人颠越而夺其货,心何异哉?合宜重究枷号,以儆刁风。

女婿欺骗妻舅家财

崇安县九都石灰街叶毓,种田营生,积有家赀近万,五十无子。其妻张氏单生一女,名玉兰,年方十八,不忍出嫁,乃央媒人顾宽招赘同都黄土垆游干第三子游吉为婿。

择定十月十七日过门成亲。吉虽女婿,叶毓夫妇待之犹如亲子,略无形迹。一日,叶毓有一通房婢女名唤月梅,颇有姿色,毓乃乘酒兴牵之强合。月梅欣然受之,遂觉有孕,迨至十月生一男子。毓夫妇心中甚喜,三日汤饼会,大开筵宴,宾朋满座、贺礼盈门,因取名叶自芳。只有玉兰夫妇,不喜父养儿子,心中常存妒忌,几欲谋害,每被家人看破,不敢下手。一日,叶毓年至六十二岁,得病将终,乃对孺人张氏商议曰:“自芳母子年俱幼稚,我若过世,有尔尚在此家事他还不敢独占。若是他日你亦死了,谁人与自芳母子作得主张?”张氏曰:“我今正为此事日夜忧虑。自古女生外向,他夫妇终是不顾我们。”毓曰:“我今有个计较,明日尔去托得邻人王正岳、秦韬二人来我家,我写个拨约,将家财尽数与女婿掌管,自芳一毫不要与他。但内中暗藏字义,他日子大,必然与姐夫结告官府,那时清官辨出,岂不省得使他郎舅相戕。”张氏曰:“尔的主意甚善。”及至天明,张氏乃命月梅整起酒筵,着人请邻亲王正岳、秦韬来家,乃把要分拨家私之情由说与二人知道。王、秦二人曰:“他日有我在世,小官定然无事。”二人床前说罢,遂出庭前。张氏命女婿陪酒,王、秦二人曰:“你令岳分拨家财与你掌理,叫我二人作证。”游吉曰:“霎时分家,十千便言多分些与我,我当厚谢。”王、秦二人曰:“谨领教。”叶毓乃叫张氏取纸笔到他床上,叫月梅扶起,乃执笔写拨约曰:崇安县九都二图叶毓,止因五十以前无子,正妻张氏,只有一女玉兰,招赘同都游吉为婿,生则事奉,死则殡葬。迨至五十三岁,取妾月梅在身,特产一子叶自芳为传代之血。此仅可语继续,而不得与我出嫁之女招赘之婿并论。今有传代之田四百顷、瓦房五十七间、金子三百两、银子一千三百两,什物、家财等项,悉付女婿前去管业,外人不得争占所有。幼子叶自芳,出世既迟,生年又晏,合族邻右,不得以子道、婿道并论。已拨家财婿自收执全与幼子无干女婿之事,悉遵前约为照。

叶毓写罢,分囗遗嘱,叫张氏拿与王、秦二人看罢,游吉接过从头读过数次,见丈人尽数分拨与己,心中不胜欢喜,遂取了王、秦花押,当席收了。王、秦作别回去。不想叶毓既立了拨约,知大事已定,遂叫女婿同女儿近床吩咐曰:“我今谅无生理!尔夫妇务要孝顺丈母,勤谨持家。月梅母子若长进,尔把只眼看他;若不长进,随他自去过活。”游吉曰:“小婿必囗待他有始有终。小舅若是长大,我还分半家财与他。”叶毓曰:“那家财是尔本分内的,决不可与他。只是如今,我生前还积有银五十两在此,贤婿可收三十,这二十把与他子母也罢。”游吉曰:“一发把与小舅。”月梅只受二十,张氏叫游吉收去三十。不觉过了一日,叶毓一气不来,已归大梦。游吉感丈人厚恩,哭之极哀,大为厚敛,葬祭尽礼。玉兰亦感父亲之恩,其待月梅子母视昔日尤加厚一分。谋妒之心,夫妇至此尽释。张氏见女儿、女婿改变心肠,亦觉叶氏有后,几度与月梅同坐,叙及己与丈夫所处之事,月梅感德不浅。迨至数年,自芳渐已长成。在学攻书,众学生都笑他靠姐夫讨饭吃,白白一个大家,不能管理。自芳不知其故,归问其母。其母与大娘,私下备说其详。叮咛他权且隐忍,不要说破。自芳心性聪明,即会其意。后到学中,任人取笑,只作不知。不想再过一年,张氏亦寿终正寝。自芳来治孝成礼,游吉遂不用他来理孝事。玉兰说:“自芳,你自去读书,这不干尔之事。”自芳曰:“妻分大小,子无嫡庶。虽非生母,实系我嫡母。何敢不来治丧!”玉兰说:“我的母亲要尔拜他做甚?好不羞人!”自芳曰:“尔游家人,管得我叶家事!”玉兰曰:“依你这等说,这家是你的?”自芳曰:“不是我的,是那个的。”玉兰曰:“你这丫头小种养的,你骨头才硬,便来作怪!”自芳曰:“我有父母养我,要你养我?”只见姐弟两个大闹起来。游吉在孝堂听得,说道,“你两人争些甚么?”玉兰将自芳言语告诉丈夫一遍。游吉曰:“自芳你不得无理,你父死后那见你来。今日你太便来胡讲,若不看当日先人分上,将你母子一顿乱打,赶你出去,且看你在那里去安身?”自芳听得游吉之骂,也不回言,一立出门去了,竟至县中写状,望本县魏良静大尹处去告游吉。行到县前,只见大尹坐堂,叶自芳即手执状辞,告曰:告状人叶自芳,系九都二图民,告为欺孤吞噬事。芳父先年无嗣,嫡母生女玉兰,招赘同都游吉为养老女婿,家财悉付管理。五十岁取妾生芳,游吉夫妇惧分家财,屡欲谋害。父终虑吉行凶,故央邻右王正岳、秦韬作证,整将田产悉拨吉管。盖为将取,姑与之计,以塞吉凶心,保全蚁命。不料,恶果瞒昧,欺身无亲作主,竟行赶逐,不容入门。鹊巢鸠据,已自寒心。孤寡遭冤,先人绝祀。恳天作主,以杜枭风。上告。

魏大尹看了状辞,即命承行发牌,差邹陵领牌前去,提游吉及邻右来审。游吉见提,亦写诉状,奔县诉曰:诉状人游吉,年甲在籍,诉为欺死瞒生事。吉系叶毓嫡婿,代毓顶户当差,供养二老,存殁不衰。兽舅叶自芳,出自通房,毓疑年老未真,故将田产、屋舍,尽拨身理,所积余银五百金付自芳,凭中议定,各守所有,不行争意。岂料芳银花费,复来争产。虚词耸告,明竟谎言。似此欺瞒,刁风益炽。只得乞爷爷斧断,立见真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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