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邵笑吾巡检邵老爷,自从把老兄黄三乱子黄方伯到任之后,声光顿然红阔起来。候补州县是不必说了。只是仿佛伺候上司似的,低声下气陪尽小心。就是道府,也折节下交。那一天没有三四顿、十来顿的吃局,还要过江到汉口南城公所去混闹,不知不觉鸦片烟又罢不来了。藩台原是兼办禁烟公所的老总,禁烟公所就在藩台衙门里面。黄三乱子既是自己罢不来,这个禁烟的事情自然不当一件事情办了。于是禁烟公所几乎弄成了一个“官立高等烟馆”。
渐渐的风声流入京中,吃都老爷要参,禁烟大臣要查办。黄大军机连忙打电报、写家信,忙个不了。黄三乱子也慌了手脚,原来尤心迥尤中书从江西跟过来当文案上叙稿。得了这个消息,献计道:“方伯不忙,把大烟的印委严严的办一办,不是混过去了吗?不要说这点点的事情稳当些,花几个就完了。就是在大点的事情,也不过几个,没有完不了的事情哇!方伯是走了一顺风,没经过风浪,所以有点不是这样子。况且大军机在里头主持,怕出乱子吗?”
黄三乱子笑道:“我绰号原叫‘黄三乱子’。如此闹点乱子也罢。其实我的‘乱子’另有种闹法的,公事上头做同知直至如今,并没闹过一回。这是胆小的好处。如今这样吧,情愿花几个托老夫子走一趟吧,家兄那里不消说了。就是一般都老爷,大半同老夫子有交情的。不是兄弟贪图省几个,多花几个其实不妨。老夫子面子上省得他们三不两时的伸出手来的缘故。”
尤中书道:“很可以,很可以!晚生吃福中堂梗在当中,也想改途了。”
黄三乱子接过来道:“很好,很好!索兴弄个道台到这儿来,兄弟在这儿还怕什么?决不至于搁起来哇!”尤中书站起来,作揖道谢,又道:“想呢,未尝不想弄个大点的功名?但是经济不足,如之奈何?”
黄三乱子道:“不妨,不妨。都在兄弟身上。不过兄弟是胆小性急的人,可以今儿立刻起程吗?”
尤中书笑道:“今儿只怕来不及了,明儿一准搭京汉火车去。”
黄三乱子道:“明儿呢……?只得明儿。要汇多少银子去才够安排呢?”
尤中书沉吟道:“三万呢?大抵差不多了。”
黄三乱子道:“如此兄弟汇五万去。二万,老夫子使吧。”尤中书又连作了两个揖道:“谢方伯栽培!”
黄三乱子道:“闹这个把戏,就不是知己了。总总拜托,愈速愈妙。”尤中书连连答应着。一时回到自己房里,想着:到底是个阔手,性格又豪爽,倒是于今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。我和姓黄的大约是前世里的缘法了。于是反接着手吆喝底下人忙着收拾行李,直忙了个整夜。天刚刚发白,黄三乱子忽地又叫尤中书进去,尤中书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里头,黄三乱子一个儿歪着烟榻上,笑着招尤中书对面躺下,道:“兄弟有件小事情,想来想去还是托老夫子最妥当。”
尤中书毅然道:“方伯有什么吩咐?晚生竭力去办。那怕水里来、火里去,办不到的事,也要办到了,才肯歇手。”
黄三乱子嗫嚅道:“家兄身边有个丫头叫燕儿的,今年已是十九岁了。老夫子,家兄那里住的日子不少了,曾经见过这个丫头没有?”尤中书想了想道:“可是鹅蛋脸儿,长挑裁,高高的鼻子,尖尖的足儿,是不是这个人?”
黄三乱子笑道:“一点儿不错!这几句话儿吃你画出一个活像的小照儿来了!”
尤中书道:“既是这个人怎样呢?”黄三乱子道:“实不相瞒,这个燕儿,兄弟同她有段说不出的隐情。老夫子聪明人,不必细说了。这儿兄弟想拜托老夫子,到家兄那边怎样设个法儿把燕儿带到这儿来。兄弟是没齿不忘,感激你老夫子不尽哩!”
尤中书攒眉道:“这个燕儿,我却知道,大军机收过的了,并且非常宠爱。叫晚生怎样设法呢?这事只怕做不来。”黄三乱子忽的站起来,连连作揖道:“我相准了,这事儿只有老夫子办得成。好歹请老夫子操一番心。”
尤中书忙着还揖不迭道:“即使有法儿好想,只怕大军机分上不好看。并且还要燕姑娘的心愿意,这就省事了。只怕燕姑娘大军机宠幸极了,未必……”
黄三乱子抢说道:“这倒不妨,燕儿是愿的。兄弟拿得稳、捏得牢。就是家兄跟前不好看些。那也顾不得了。兄弟也做到这个分位了,也不指望家兄再提挈了。这点子心愿能了,不做督抚也甘心。就此不做官也情愿。”
尤中书沉吟了一回道:“若说一段隐情呢?想来终不过一点儿女的私情罢哩!值得这样的倾倒呢?老实话大家子弟见多识广,终不过一个丫头罢哩!希罕什么?”
黄三乱子道:“这却与寻常不同。索性说一个根由底细吧!”于是自始至终说了一遍。尤中书道:“嗬嗬!有这个缘故,有这个缘故。既如此,终归着落在晚生身上吧。”黄三乱子大喜。又殷勤了一回道:“就这儿我们算别过了罢。兄弟不送了。”
尤中书便一揖而别。回到房里,底下人把行李已收拾停当。便叫尤福督率众人把行李发到汉口一码头东海宴宾楼,包个大餐间伺候着。吩咐已毕,他便找了邵笑吾、刘夫生一块儿就在藩司前汉江春大菜馆吃饭。谈了一套话,等到别过,已是三点多钟了。一径出城,来到东海宴宾楼。尤福同众人已把行李发到第一号大菜间,烟具已经端整,两支烟枪上已装上两口蜜枣大的烟泡。尤中书躺下抽了一阵,忽见投进一张请客条来,瞧是邵笑吾请的,在华景街“张寓”。尤中书笑道:“我再三同他说不要闹这空阵子,他终不肯歇手。张寓这人只听他说是上海来的,其实不曾见过,倒要去瞧瞧怎样一个女才子哩。”便说:“知道了。”
尤福回了出去。歇了一会儿,尤中书便吩咐账房里预备一乘轿式椽木轮马车,伺候着。尤福知照过了账房里,便开箱子捡出一套极艳的衣服来,服侍尤中书穿了,又收拾了带出门的烟具,放在马车里面。尤福戴了一顶红缨帽,伺候尤中书上了马车,便搭上后车,飞也似来到华景街华景里总弄口停位。尤中书下车来,四望了一望,只见马路平阔,市面闹热,颇有上海的气象。少停,走进弄内,一抬眼已见“姑苏张寓”的门条,推了一推,大门却是关着,便扣了一下。开门来的,恰是邵老爷的底下人邵全,道:“尤大老爷,我们老爷洋火厂去了,马上就来的。请尤老爷楼上去坐会儿。”正说时,张寓在楼上扶着窗盘道:“可是尤老爷吗?邵老爷马上就来的。”尤中书便道:“如此我等他一会吧。”
邵全引到楼梯旁边,尤中书拾级登楼,张寓便迎了出来,到了房里坐定。瞧那张寓的姿色极其平常,年事也有三十来往,其实没有半点儿可取之处。听她的谈吐,酸腔毕露,倒像个秀才,若说“才女”两字,也是徒有虚名罢哩。想道所谓“闻得好看,见得平常”罢哩!没有兴头,便叫尤福拿烟具来抽烟。张寓却知道尤中书是个阔人,藩台跟前同邵老爷一样有脸,所以十分巴结。忙替装烟。岂知装口大烟,着实的“高、黄、光”三字诀,合了尤中书的意了。抽不到三四口烟,邵老爷同着一个有两撇八字须的黑矮胖子来,说是姓刘,号又甫,本镇人。投捐知州,分发广东,未曾禀到。现充商务局议董。很有家私。督、抚两司都同他拉拢。和尤中书招呼已罢,讲过彼此相慕的常谈。邵老爷又对刘又甫道:“这位尤大哥是藩台大人最亲信的兄弟。虽是同藩台大人从小时一块儿长大起来的要好弟兄,虽是交情如旧,然而尤大哥才高望重,兄弟倒似乎落后了。横竖尤大哥是福中堂还让一步呢!又是同藩台大人的老兄黄大军机十分相投的。这会子藩台大人请尤大哥京里去跑一趟,明儿就要动身了。”
刘又甫道:“嗬!今儿是饯行。奉陪,奉陪!兄弟也有一杯之敬,近便些就是对门‘天绣楼’美云姑那里吧。”
尤中书力辞才罢。接着又来了两个,也是官场中人。须臾入席。刘又甫谈起此番绅商、学界各举代表,进京上书请愿,不知做得做不到?邵老爷道:“这番比头一次,兴头虽是来得高些,然而要做到,只好看着吧!”
尤中书摇着头道:“呀呀呼!一厢情愿,那里做得到?”正说到这里,只听得千万人声大呼大叫起来,又听得竹爿声音“滴搭……滴搭……”乱敲着。尤中书究竟到的日子不多,不知为了何事?刘又甫是本镇人,邵老爷也到省三四年了,知道是火。乱着推窗出去看时,只见火光逼近,势猛非常。尤中书只叫尤福“快收拾了烟具,快收拾了烟具……!”跟着众人一拥而逃。一席整菜,还吃得不多几样,手忙脚乱,翻了一地,白银台面踏得稀扁。张寓嚷着:“还隔着两条街呢!各位老爷,不妨事的。”
众人那里肯听,乱跌乱滚的跑了。尤中书帮着尤福抢了烟具,跑出弄口,钻进马车。一迭连声的喊着:“回去!回去!……”
马夫道:“道人挤得很,马车走不得。踏死了人不是玩的。”
尤中书大喝:“放屁!混帐!谁叫他们不让路?踏死了,和谁算帐?”
尤福道:“藩台衙门尤师老爷要走,谁敢不走?”
马夫道:“巡捕房里的章程,东洋车还不许走,何况马车呢?”
尤中书道:“混帐王八羔子!还不拉着马回去?我只知道警察局,不晓得什么巡捕房。”马夫没法,只得把马拉出去,从人堆里挤将过去。挤到转弯角上,巡捕拦住不许走。尤中书先是:“混帐王八羔子!没眼珠子的狗王八,藩台衙门尤师爷不认得吗?”
巡捕听了满口的“混帐王八”,便还口道:“那里来的杂种?到租界上来放肆!”说着又把号角一吹,跑来三四个外国巡捕,把马车拉了就走。尤中书自言自语道:“到底司道衙门的面子大,直是外国人也来护送了。但不知要赏多少钱?大约四块洋钱一名是少不了的。”正在呆想之际,已到了一座洋房,把马车停祝外国巡捕便把尤中书拖下车来,又搜出了烟具,一并拿了。尤中书道:“你们弄错了。我住的是东海宴宾楼,不是这儿呀?”
外国巡捕也不懂他说的什么?只喊着:“螯喂,螯喂。”马夫哭丧着脸道:“老班,别要装幌子了,难道拖到巡捕房里来吃外国官司,还说不懂吗?”尤中书到底在上海玩过几时的,“拖到巡捕房来”的一句话也还懂得,顿然的吓黄了脸道:“我没有犯法,怎地拖我到巡捕房来呢?”
马夫道:“谁骂了巡捕嗄!并且我原说刚正火着的时候走不得。你老的势派又来得很大,横竖罚几块洋钱罢哩,没有不得了的事。”
尤中书吓出了魂,不知怎样才好。外国巡捕等他不走,认是他倔强,便恼了,把尤中书的辫子一把拉了,拖着朝里便跑。尤中书一跌一滚弯着腰,拔长了头颈,嚷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我是有功名的人,拉不得辫子,放、放了我,我自己会走的。”外国巡捕不由分说拖着尽管走。中国巡捕因为吃他骂了,很不高兴同外国巡捕分说他是体面人,倒跟着冷笑道:“那末看你拿出藩台衙门的势派去吧!”
到了里边写字间,巡捕头问了来历,中国巡捕、外国巡捕都叽哩咕罗的打着外国话说了一遍。尤中书光着眼听着说,一句儿不懂。只见外国巡捕又把烟具呈上,巡捕头看了看,攒着眉,摇了几摇头。便叫翻译问尤中书究竟是何等样人?尤中书便道:“姓尤,号心迥,举人底子。考取内阁中书,在京当差三年多了。黄大军机是同乡,最知己的,还且是亲戚。这儿新任藩台大人是黄大军机的第三个嫡亲兄弟,自然也是亲戚了。所以请我来办文案的。因为明天要进京替藩台大人干一件极要紧、极重大的公事,所以今儿有个要好的朋友替我饯行。刚正入席,齐巧火着了,因此马上赶回去。总而言之,我的的确确的是个内阁中书。这官儿的品级虽然不大,倒是天天入阁办事,皇上天天见得到的。且可以说句话,将来贵国的交涉,兄弟倒可以帮一点忙。今儿不妨拉拉交情,完了事吧。”
翻译的听了咬着唇好笑,翻给巡捕头听了。巡捕头又叽哩咕罗了一阵,翻译的翻出来道:“你既是一位贵官,违背租界章程及辱骂巡捕,还可以将就罚几块洋钱就算了事。但是你们中国现在禁烟,饬令极严的时代,怎地公然随带烟具?可想是个大瘾的人了。我们租界上原有‘稽查偷食禁烟’的权力。既是赃证确实,押着!明儿解公堂讯办吧。”
尤中书听了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。不由的爬在地上乱磕头,哀告道:“赏一个狗脸吧。情愿罚两吊银子吧。”巡捕原不过吓吓他的话,看他急到这个田地不禁暗暗好笑。又叹口气道:“中国人实在没救的了!我们外国人倒热心帮着他们禁烟。看样子,限期里头断乎禁不荆我们外国人倒替他们中国人担忧得很呢!并且中国人的‘气节’两字,老实说不得了。你看这种体面华贵的人做得出这么着的丑态,可怜,可怜。”便道:“要罚五千块洋钱,愿不愿?”翻译的便道:“要罚五千洋钱,拿得出,拿不出?”尤中书忙道:“有有有。”
巡捕头笑道:“老实跟你说吧,按着这条例罚不过五十元的。拿三十洋钱来,去吧!”
翻译的又翻给尤中书听了。尤中书这一喜非同小可,忙向身上掏出一大包洋钱、钞票来,一五一十的数了三十张,每张一元的“汇丰银行”钞票。磕了一个头,朝外就跑。尤福接着忙道:“老爷没事吗?”尤中书道:“自然没事呢。外国人倒认得我的,同我很客气。谈了半天,还开了一瓶香槟酒请我喝哩!所以耽搁了。”说着坐了马车,吆喝马夫快驶回去。马夫明知他吹牛皮装幌子,没有这种体面的事。不要说寻常的一个人,那怕督抚犯了章程,外国人是公事公办。没有说的,一定是花了洋钱出来。看他烟具没有拿出来,明知销毁了的,因耍他一耍道:“老爷的烟具没有送出来呀?等等送出来了走。”
尤中书道:“外国人瞧我这套烟具造的精致,爱玩得很,我便拉个人情送给外国人了。”马夫冷笑一声,一拎缰一摇鞭风,驰电闪的回到东海宴宾楼来。生了好一会儿的气,骂了五千四十八声的“混帐王八羔子、狗儿杂种……”没有离口。尤福摸不着头脑,连着碰了老大的一串钉子,本底子预备着很玩几天的,因为闹了这个乱子,虽然没人知道丢了这么大的丑。然而心里到底乏味,很不愿意再到这儿来。所以后来尤中书捐了道台,不曾指省到湖北来,许多把戏闹到四川去了。这且不说。
且说次日,便搭了京汉快车,不过三十六点钟已到京都。便进了正阳门,一径来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住宅。黄大军机恰好同一个门客叫做卫显功的书房里看着云南大棋。尤中书本来住着这儿的,不消通报,便闯进书房来。黄大军机见了吃一惊,疑是兄弟黄三乱子又闹了什么乱子出来了,忙道:“心迥几时到的?怎地蓦地回来?老三怎样?”
尤中书道:“没有要紧的。不过前儿老师的家报上不是说有几个都台有点闲话,所以方伯叫门生来跑一趟,带几分如意丹来调理调理。”黄大军机道:“闲话呢有几句的,我已经招呼过了,没有事的了。不过听说老三的烟抽得太滥污了,所以我吓吓他,叫他抽得有清头的意思。倒要老弟辛苦这一趟。若说抽烟呢,虽说禁了,然而有了瘾的人谁高兴去戒他?不是大家一样仍旧抽着。不过抽呢,尽着抽,只消抽的面子上过得去,便是守法了。老三闹得太糊涂了。据说禁烟公所里头,仿佛开了一个大烟馆似的,这话有吗?”
尤中书道:“那也言之过甚吧。”正说时,只见黄玉呈进一个手版来,黄大军机瞧了瞧,恼道:“不见就完了。横一趟,竖一趟,闹那一门的把戏哇!”黄玉禀道:“说是同乡请见。”黄大军机跺跺脚道:“你还同他说,我没有这种样的同乡。”黄玉不敢说了,只得急忙退出,一肚子的气没有处发泄,抬起脚踢了北门上一脚。门上的不知头脑,忙道:“黄老爹做什么?”
黄玉顺手又是一个巴掌道:“做什么?滚他妈的蛋!”把手版掷了出来。门上的拾了手版,抱着头就跑。跑到门上,把那手版也是一掷道:“没眼珠的王八羔子,什么意思?滚你妈的蛋!”这里尤中书诧异道:“谁呀?直教老师生气。”
黄大军机道:“谁知道他什么代表不代表?来了五六趟了,说是同乡,回来还说亲戚呢。”尤中书道:“门生在湖北却也听说有一起爱做事的人,进京来上什么书?原是真有其事的哇!”黄大军机道:“咦!你在外头来,难道没有清楚这起人吗?”尤中书道:“门生也不欢喜这种人,所以没有知道……”卫显功接一句道:“这起人倒说是热心志士的。”
黄大军机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说了。尤中书便退出来,瞧着时候还早,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务部郎中金魏陶。金魏陶道:“巧极!今儿我齐巧在‘喜春堂’兰官那里请客,我们一搭去吧。”
尤中书笑道:“有趣!吃运倒好,你是难得请客的,今儿不扰你,不知要等那时节才有你的吃局呢。”金魏陶也笑道:“请你吃了,倒惹你的刻薄,实在合不来。”说着金魏陶便坐了尤中书的车。不多一刻,到了“喜春堂”,兰官忙迎上来请安,又问:“尤大老爷几时到的?”
尤中书道:“今儿才到。你身上好?”兰官回了一声“好”。便请到里间去坐,回了一回外省的风景,尤中书故大其言的乱说了一泡。兰官原没出过京的人,如何不信。须臾,陆续来了五七个。又是良久良久,来了一个瘦长条子,细白麻子,嘴唇边微微的、希希的几茎软黄须,鼻挂着外国眼镜,白洋布长裤,黑纱马褂,头顶着一顶外国草帽,脚穿一双外国黄牛皮鞋。但不过同金魏陶拉着手,亲热了几句,其余的略一点头,算完了。尤中书看了此人深为纳罕,是个何等样人?金魏陶从没这个朋友。悄悄问那一位光禄寺署正樊老爷道:“此人是谁?怎地这般作怪?京城里从不曾有过这门子的怪东西。”
樊老爷道:“魏翁邀老兄来,没有同老兄说明的什么客吗?”尤中书道:“其实不曾。”樊老爷道:“这位是‘称心丸’懂吗?”尤中书愕然道:“称心丸,不是药料吗?嗬!要是此人开药铺的?”
樊老爷悄悄的道:“低声,低声。你不懂得。‘称心丸’的名词,这就是各省公举进京递呈请愿书的代表。有些巴望请愿得成的人,饯送代表起程的时节,拍手祝颂,呼各代表叫做‘称心丸’,齐巧同他们运动的资料名词唤做‘如意丹’,倒是恰切不移、对仗精工的一对儿。推这请愿的性质,其实同如意丹的结果,同一派子的。”
尤中书恍然大悟道:“嗬嗬!原来如此,倒要细细的赏鉴赏鉴,这种东西比成化磲的鼻烟壶来得少见呢!”于是一眼不眨的瞧着那个代表。那个代表拉足架子,意气洋洋的和金魏陶说话。尤中书细认了一回,忽然诧异道:“这人我有点认得他,但不知在那里会过的?实在想不起了。而且姓什么?叫什么?也一点儿影儿都没了。”
樊老爷道:“恰才魏翁说似乎姓石。”尤中书顿然想着,道:“在这里了。他叫石约斋,一点儿不会错的了!”说着忽然叫道:“肚子痛,肚子痛……”众人都围扰来乱嚷着:“好端端的,怎地肚子痛起来了?”
尤中书攒眉道:“痛的很!不能奉陪了,兄弟只得回去了。”金魏陶等也不敢留祝尤中书便坐车匆匆回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宅里。黄大军机恰正同着卫显功对躺着抽鸦片烟,谈刚才叉麻雀,和出一对,到拦牌筒子清一色。黄大军机正说道:“一只九筒,实在巧不过。假如你不把三万一拍,这九筒就抡不到我摸。没有这九筒摸着,即使和出,不过九筒一克,八和,底和十和,共是十八和起翻,十八、三十六、七十二、一百四十四和罢哩。大不了赢到多少呢?”
卫显功道:“二四解,当庄和,一百四十四和,一百四十四、二百八十八、五百七十六,每家解五百七十六两银子。三五一十五、三七二十一、三六一十八,共总赢进一吊七百二十八两银子。”
黄大军机道:“不是只得这点点,一吊多点银子吗?幸而你三万一拍,一只九筒拍过来了;我摸来一看,九筒,连忙暗降,我说最好的降底开花。降起来,恰巧一只一筒,等的是一四筒张子,那是算也不用算的了,一吊二百银子一家。一三得三、二三得六、三吊六百银子,畸数亏数,一点儿没有的……”
正说到这里,尤中书恰巧跑到,说道:“三吊六百银子,州县的价值呢。谁补了缺哩?”黄大军机笑道:“这三吊多银子,倒费了心思弄到来的。没有那门儿来的写意。”卫显功道:“敝居停恰才同晚生辈叉四圈麻雀,叉着一副到拦牌,所以在这里欢喜呢。”说着站起身来让尤中书躺下便抽。他们师生两个没有避忌的。尤中书虚让一声,躺下抽烟。黄大军机道:“老弟今日没有应酬吗?还是不是出去找朋友?到那里去跑了一趟?恰才叫你叉麻雀,你出去了。”
尤中书抽罢了一口烟,摇着头道:“笑话,笑话!方才门生去找金魏陶,金魏陶齐巧在石头胡同兰官那里请客,邀门生一块儿去了。魏陶倒文明的很,同这班什么代表倒拉拢的。今儿请的是不知那一省的代表,门生有点认得的。从前见过的时节,不过没有小胡须的。这儿改了调了,胡须也有了,所以头里认不出,也摸不出这是何等样人?及至问了别人,才知道是代表。他的架子拿大的很,除了主人之外,不作兴同别人拉拢的。后来吃门生细细的认出来了,这人叫做石约斋。门生就不高兴同他一桌儿吃顿饭,所以假装着肚子痛回来了。”
黄大军机道:“老弟既然头里同他认得,今儿怎地瞧不起呢?”尤中书道:“门生一来是老师不高兴见这般人的,门生就不敢同这样人交接了;再则这石约斋的历史很不好看,所以头里就不高兴这石约斋了。”
黄大军机道:“好哇!今儿在军机里议事,福中堂这老糊涂不知他什么意思?竭力赞成这回的事。直说:今番再不给他的一点面子,其实在这些代表份上呢,到底没什关系,何也呢?终不过是少数罢哩,倒毁了民气,影响才大哩。于是上头的意思有点活动了。只怕就在这几天有旨意下来呢!光景全乎偿他们的愿呢。也不见得?大约两凑凑,缩短几年是稳的了。”
卫显功道:“这般人就不值钱呢,稍微得着好点子的消息,就拉架子,眼里没得人了。”
黄大军机道:“可不是吗。方才还跑来跑去钻门子、拉交情,吃我骂了去。不到三四个钟头的时候,顿然变了调了。看着吧,不知道到底稳也不稳。老弟,你说这石约斋的历史,是那么着的一件宝货呢?”
尤中书道:“说来话长呢!那一年门生还没有进京当差,瞒不过老师,门生是爱玩的。也是一班爱玩的朋友转转弯弯拉拢了这个石约斋,瞧他的脸蛋,其实漂亮。手里着实有两个。门生倒也同他合得来,一块儿喝酒,一搭地要钱。有的说他是很有几个大铺子,做大买卖。不多几天,有个石约斋的同乡叫做谈老三的朝着门生说:‘你老哥很顶真交游的人,怎地同约斋倒玩在一块儿?敢是如今通融了吗?’门生说:‘约斋原是个体面人,同他做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呀?’老三冷笑道:‘你还没有知他的底细哩。我同他虽是同乡,老实说,瞧不起他。不高兴同他做一块儿的。我同你说这石约斋,他原底子并不姓石,据说姓木,扦脚木老圆的儿子。在一个浴堂里做他的吃饭行业。那里有个土财主就是姓石的,大家都叫他石瞎子的。因为这石瞎子顶欢喜玩小弟弟的,所以把两颗眼珠子十成里头玩掉了八成。总之,虽不是个瞎子,同瞎子也相去不远了。顶欢喜洗澡,天天到这浴堂里去洗澡的。洗了澡,便要扦脚,那木老圆又是老主顾了。石瞎子花钱的手很是松的,木老圆每每到了不了的时节,总是石瞎子给他三吊、十吊、八吊,使他过去。木老圆实在感激这石瞎子。有天说起吃饭的人又多,钱又实在赚不起,真真要命哩!柴米菜蔬,比着从前贵了好几倍,叫人怎样的撸过去呢?石瞎子说:‘木老圆,你家里有多少人吃饭呢?’木老圆道:‘上头还有七十八岁的老娘,老婆儿子共是八个人吃饭,都靠着这把扦脚刀上。你老想呢,叫人难不难!’”石瞎子道:“儿子多大年纪?难道一个也不会弄两个贴补贴补吗?那怕十来岁的小孩子也会做小生理,赚百十文一天。可有女儿没有?’木老圆道:‘一总五个儿子,顶大的十九岁了,女儿倒没有。我那第三个儿子,今年十五岁了。那个脸蛋倒生得同女孩儿似的美秀非凡,心地也来得灵通。’石瞎子盘算到:‘我冤枉有几个钱,年纪也五十以外了,一个儿女都没有。你这样穷苦,倒有五个儿子,还且吃他们累得要死,岂不是不公道的事情吗?’”木老圆道:“你老慌什么?再聚几位姨太太,怕不将来少爷、小姐,只是嫌多哩。’石瞎子笑道:‘那是不想这愿头了!你说你的老三生得还像个样儿,你若肯时,给了我吧。当个儿子,将来还有个巴望。常言道:假子真孙。儿子虽然差些,将来的孙子还不是一样吗?若说姨太太,如今还有四五个呢,该养儿子,老早也养了呢。’木老圆本来感激石瞎子的周给,没个补报。闲话之中,说出了这个机会来,岂不情愿?便一迭连声的答应着:‘很好,很好……!明儿一准送到府上来。倒是这个孩子有造化。’石瞎子道:‘你也不忙,如今你的儿子既然过继了我,我同你不是亲戚了吗?亲戚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通融?你一家子就用不着打饥荒哩。’木老圆欢喜的什么似的。明日便把第三个儿子,就是如今的石约斋亲送到石瞎子家里。石瞎子细细的一瞧,果然生得娇嫩,脸蛋儿吹弹得破似的,仿佛同唱玩笑旦的小珠子儿一模一样,所以,……”
说到这里,尤中书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上,嘁嘁喳喳不知说的什么,别人也听不真,做书的就不敢虚拟。只看黄大军机的面色很不好看,把鸦片烟枪一放,要嚷的神气。尤中书忙道:“老师且别恼。门生还没有说完呢。”
于是重又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子上,又是嘁嘁喳喳了一盏茶时。卫显功头了伸长了脖子,嘻开了嘴听尤中书讲石约斋的历史,着实新鲜有趣。讲到中间,忽然师生两个作秘密谈了,心中纳闷,便嗫嚅道:“大家听听,这么有兴趣的事情呢!”黄大军机喟然长叹道:“这一段不说吧!后来呢?”尤中书道:“后来便是这样了……”要知尤中书要说出怎样的话来,且看下文便知分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