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有简而妙者,若刘桢“仰视白日光,皎皎高且悬”,不如傅玄“日月光太清”。阮籍“一身不自保,何况恋妻子”,不如裴说“避乱一身多”。戴叔伦“还作江南会,翻疑梦里逢”,不如司空曙“乍见翻疑梦”。沈约“及尔同衰暮,非复别离时”,不如崔涂“老别故交难”。卫万“不卷珠帘见江水”,不如子美“江色映疏帘”。刘猛“可耻垂拱时,老作在家女”,不如浩然“端居耻圣明”。徐凝“千古还同白练飞,一条界破青山色”,不如刘友贤“飞泉界石门”。张九龄“谬忝为邦寄,多惭理人术”,不如韦应物“邑有流亡愧俸钱”。张良器“龙门如可涉,忠信是舟梁”,不如高适“忠信涉波涛”。崔涂“渐与骨肉远,转於僮仆亲”,不如王维“久客亲僮仆”。李适“轻帆截浦拂荷来”,不如浩然“扬帆截海行”。亦有简而弗佳者,若鲍泉“夕鸟飞向月”,不如曹孟德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。苏“双珠代月移”,不如宋之问“不愁明月尽,自有夜珠来”。刘禹锡“欲问江深浅,应如远别情”,不如太白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”。陆机“三荆欢同株”,不如许浑“荆树有花兄弟乐”。王初“河梁返照上征衣”,不如子美“翳翳桑榆日,照我征衣裳”。武元衡“梦逐春风到洛城”,不如顾况:“归梦不知湖水阔,夜来还到洛阳城”。陈季“数曲暮山青”,不如钱起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。李义山“江上晴云杂雨云”,不如刘梦得“东连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情还有情”。王融“洒泪与行波”,不如子美“故凭锦水将双泪,好过瞿塘滟堆”。李洞“药杵声中捣残梦”,不如柳子厚“日午睡觉无馀声,山童隔竹敲茶臼”。
诗中泪字若“沾衣”、“沾裳”,通用不为剽窃。多有出奇者,潘岳曰:“涕泪应情陨。”子美曰:“近泪无乾土。”太白曰:“泪尽日南珠。”刘禹锡曰:“巴人泪应猿声落。”贾岛曰:“泪落故山远。”孟云卿曰:“至哀反无泪。”何仲默曰:“笛里三年泪。”李献吉曰:“万古关山泪。”卢仝曰:“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。”此太涉险怪矣。
予客京师,游翠岩七真洞,读壁上诗曰:“纷披容与纵笙歌,蕙转光风艳绮罗。露湿桃花春不管,月明芳草夜如何?珠浩荡随兰棹,云旆低回射玉珂。深入醉乡休秉烛,尽情挥取鲁阳戈。”耶律丞相门客赵衍所作,清丽有味,颇类唐调。惜乎《大元风雅》不载,故表而出之。
大篇决流,短章敛芒,李杜得之。大篇约为短章,涵蓄有味;短章化为大篇,敷演露骨。
《扪虱新话》曰:“诗有格有韵。渊明‘悠然见南山’之句,格高也;康乐‘池塘生春草’之句,韵胜也。”格高似梅花,韵胜似海棠。欲韵胜者易,欲格高者难。兼此二者,惟李杜得之矣。
许彦周曰:“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,熟读李义山黄鲁直之诗,则去之。”譬诸医家用药,稍不精洁,疾复存焉,彦周之谓也。
陈後山曰:“学者不由黄韩而为老杜,则失之浅易。”此与彦周同病。
陆士衡《日出东南隅》,谢灵运《还旧园》,沈休文《拜陵庙》,皆不过二十韵。洛阳王伟用五十韵献湘东王,迨子美《夔府》,乃有百韵。
诗以一句为主,落於某韵,意随字生,岂必先立意哉?杨仲弘所谓“得句意在其中”是也。
《三国典略》曰:“邢邵谓魏收之文剽窃任,魏收谓邢邵之赋剽窃沈约。”盖六朝气习如此近有剽窃何李者,其二子之类欤?
《类文见》曰:“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《忏悔》诗,始为押韵。”晚唐多效之,迨宋人尤甚。本朝刘廷萱《咏梅花》自押真韵百篇,何其多也!
许敬宗拟江令《九日》三首,皆次韵,初唐殆不多见。
罗隐曰:“世祖升遐夫子死,原陵不及钓台高。”范仲淹曰:“世祖功臣三十六,云台争似钓台高。”储嗣宗曰:“春风莫逐桃花去,恐引渔人入洞来。”谢枋得曰:“花飞莫遣随流水,怕有渔郎来问津。”袁郊曰:“后羿遍寻无觅处,不知天上却容奸。”瞿宗吉曰:“后羿空能残九日,不知月里却容私。”范谢瞿皆出祖袭,瞿得点化之妙。
韩退之称贾岛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为佳句,未若“秋风吹渭水,落叶满长安”气象雄浑,大类盛唐。
长篇古风最忌铺叙,意不可尽,力不可竭,贵有变化之妙。
淮南王曰: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。”陆机曰:“芳草久已茂,佳人竟不归。”谢曰:“春草秋更绿,公子未西归。”王维曰:“春草年年绿,王孙归不归。”诗人往往沿袭淮南之语,而无新意。孟迟曰:“蘼芜亦是王孙草,莫送春香入客衣。”此作点化而有馀味。
陈后主曰:“日月光天德,山河壮帝居。”气象宏阔,辞语精确,为子美五言句法之祖。
律诗虽宜颜色,两联贵乎一浓一淡。若两联浓,前後四句淡,则可;若前後四句浓,中间两联淡,则不可。亦有八句皆浓者,唐四杰有之;八句皆淡者,孟浩然韦应物有之。非笔力纯粹,必有偏枯之病。
《瞿仙诗谱》以太白“长安一片月”为张季鹰之作,不知何据?然清响殊非晋人气格。
徐陵《杂曲》曰:“张星旧在天河上,从来张姓本连天。”盖指张丽华而言。是时陈后主最宠丽华,此奉谀之辞尔。
李空同评孟浩然《送朱二诗》曰:“不是长篇手段。”浩然五言古诗近体,清新高妙,不下李杜。但七言长篇,语平气缓,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,空同之评是矣。
李拯《读史》曰:“佳人自折一枝红,把唱新词曲未终。惟向眼前怜易落,不如抛掷任东风。”谢叠山谓寓梁武事,未详。咏史宜明白断案,章碣曰:“坑灰未冷山东乱,刘项元来不读书。”此孰不知邪?
太白曰:“苍梧山崩湘水竭。”张籍曰:“菖蒲花开月长满。”李贺曰:“七星贯断嫦娥死。”此同一机轴,贺句更奇。
宋玉《大言赋》曰:“并吞四夷,饮枯河海,越九州,无所容止。”《小言赋》曰:“无内之中,微物生焉。比之无象,言之无名。视之则渺渺,望之则冥冥。离娄为之叹闷,神明不能察其情。”二赋出於《列子》,皆有托寓。梁昭明太子《大言》诗曰:“观鲲其若辙鲋,视沧海之如滥觞。经二仪而,跨六合以翱翔。”《细言诗》曰:“坐卧邻空尘,凭附螟翼。越咫尺而三秋,度毫而九息。”此祖宋玉而无谓,盖以文为戏尔。
《乐书》:“伏羲造琴瑟以律吕,乐曰《立基》,神农乐曰《下谋》,黄帝乐曰《咸池》。”盖乐始於伏羲,而成於黄帝,是以清和上升,风俗不变,未有诗也。李西涯谓诗为乐始,误矣。何妥曰:“伏羲减瑟,文王足琴。”抑先伏羲有瑟邪?
《庄子》曰:“鱼出游从容。”是鱼乐也。白居易曰:“獭捕鱼来鱼跃出,此非鱼乐是鱼惊。”翻案《庄子》而无趣。《家语》曰:“水至清则无鱼。”杜子美曰:“水清反多鱼。”翻案《家语》而有味。
或曰:“诗,适情之具。染翰成章,自然高妙,何必苦思以凿其真?”予曰:“‘新诗改罢自长吟’,此少陵苦思处。使不深入溟渤,焉得骊颔之珠哉?”
诗不厌改,贵乎精也。唐人改之,自是唐语,宋人改之,自是宋语,格词不同故尔。省悟可以超脱,岂徒断削而已!
作诗勿自满。若识者底诃,则易之。虽盛唐名家,亦有罅隙可议,所谓瑜不掩瑕是也。已成家数,有疵易露;家数未成,有疵难评。
古人之作,必正定而後出。若丁敬礼之服曹子建,袁宏之服王洵,王洵之服王诞,张融之服徐觊之,薛道衡之服高构,隋文帝之服庾自直,古人服善类如此。
诗有天机,待时而发,触物而成,虽幽寻苦索,不易得也。如戴石屏“春水渡傍渡,夕阳山外山”,属对精确,工非一朝,所谓“尽日觅不得,有时还自来”。
诗以两联为主,起结辅之,浑然一气。或以起句为主,此顺流之势,兴在一时。
皇甫曰:“陶诗切以事情,但不文尔。”非知渊明者。渊明最有性情,使加藻饰,无异鲍谢,何以发真趣於偶尔,寄至味於澹然?陈後山亦有是评,盖本於。
赵章泉韩涧泉所选唐人绝句,惟取中正温厚,间雅平易。若夫雄浑悲壮,奇特沉郁,皆不之取。惜哉!洪容斋所选唐人绝句,不择美恶,但备数尔。间多仙鬼之作,出於偏稗小说,尤不可取。
卢弼和《边庭四时怨》,颇似太白绝句。
李太白曰:“襟前林壑敛暝色,袖上烟霞收夕霏。”此用谢康乐之句,但加四字。王摩诘曰:“漠漠水田飞白鹭,阴阴夏林啭黄鹂。”虽用李嘉之联,加此四字,爽健自别。
意巧则浅,若刘禹锡“遥望洞庭湖水面,白银盘里一青螺”是也。句巧则卑,若许用晦“鱼下碧潭当镜跃,鸟还青嶂拂屏飞”是也。
陈琳曰:“聘哉日月远,年命将西倾。”陆机曰:“容华夙夜零,体泽坐自捐。兹物苟难停,吾寿安得延。”谢灵运曰:“夕虑晓月流,朝忌曛日驰。”李长吉曰:“天东有若木,下置衔烛龙。吾将斩龙足,嚼龙肉,使之朝不得回,夜不得伏,自然老者不死,少者不哭。”此皆气短。无名氏曰: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”此作感慨而气悠长也。
严沧浪《从军行》曰:“翩翩双白马,结束向幽燕。借问论证家子,邯郸侠少年。弯弓随汉月,拂剑倚胡天。说与单于道,今秋莫近边。”此作不减盛唐,但起承全袭子建《白马篇》。
《松石轩诗评》,全是诗料,且深於诗,何以启发初学?
锺嵘《诗品》,专论源流,若陶潜出应璩,应璩出於魏文,魏文出於李陵,李陵出於屈原。何其一脉不同邪?
蔡文姬《胡笳十八拍》曰:“城南烽火不曾灭,疆场征战何时歇?杀气朝朝冲塞门,胡风夜夜吹边月。”此为太白古风法之祖。
《汉武内传》:“上元夫人弹云林之瑟,歌《步玄》之曲曰:‘绿景清飙起,云盖映朱葩。兰房辟琳阙,碧空起沙。’”此歌华丽无味,或六朝赝作。西王母《白云谣》曰:“白云在天,邱陵自出。道路悠远,山川间之。将子无死,尚能复来。”辞简意尽,高古莫及。
王建《留别杜侍御》曰:“有川不得涉,有路不得行。沉沉百忧中,一日如一生。”此语无异孟郊。末曰:“愿君去陇阪,长使道路平。”此结颇类子美。
屈宋为词赋之祖。荀卿六赋,自创机轴,不可例论。相如善学《楚词》,而驰骋太过。子建骨气渐弱,体制犹存。庾信《春赋》,间多诗语,赋体始大变矣。子美曰:“庾信平生最萧瑟,暮年词赋动江关。”托以自寓,非称信也。
《碧鸡漫志》曰:“斛律金《敕勒歌》曰:‘敕勒川,阴山下,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。’”金不知书,同於刘项,能发自然之妙。韩昌黎《琴操》虽古,涉於摹拨,未若金出性情尔。
诗有四格,曰兴,曰趣,曰意,曰理。太白《赠汪伦》曰: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此兴也。陆龟蒙《咏白莲》曰:“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晓风清欲堕时。”此趣也。王建《宫词》曰:“自是桃花贪结子,错教人恨五更风。”此意也。李涉《上于襄阳》曰:“下马独来寻故事,逢人惟说岘山原先。”此理也。悟者得之,庸心以求,或失之矣。
赵章泉谓“作诗贵乎似”,此传神写照之法。当充其学识,养其气魄,或李或杜,顺其自然而已。
韩昌黎曰:“妇人不下堂,游子在万里。”托兴高远,有风人之旨。杜少陵曰:“丈夫则带甲,妇人终在家。”此文不逮意。韩诗为优。
陈陶《送沈以鲁》曰:“高台送归客,满握轩辕风。落日一挥手,金鹅云雨空。鳌洲石梁外,剑浦罗浮东。兹兴不相接,烟际鸿。”此有太白声调。“《陇西行》曰: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“此语凄婉味长。严沧浪谓陶最无可观,何也?
诗无神气,犹绘日月而无光彩。学李杜者,勿执於句字之间,当率意熟读,久而得之。此提魂摄魄之法也。
谢灵运“池塘生春草”,造语天然,清景可画,有声有色,乃是六朝家数,与夫“青青河畔草”不同。叶少蕴但论天然,非也。又曰:“若作‘池边’、‘庭前’,俱不佳。”非关声色而何?
子美曰:“碧知湖外草,红见海东云。”此景固佳。然“知”“见”二字着力。至於“一径野花落,孤村春水生”,便觉自然。
学诗者当如临字之法,若子美“日出东篱水”,则曰“月堕竹西峰”;若“云生舍北泥”,则曰“云起屋西山”。久而不悟,不假临矣。
予赋《牡丹》曰:“花神默默殿春残,京洛名家识面难。国色从来有人妒,莫教红袖倚阑干。”及读羊士谔《郡中即事》曰:“红香落尽暗香残,叶上秋光白露寒。越女含情已无限,莫教长袖倚阑干。”因与暗合,遂删己作。予每读古人诗,有全句同者,即於稿中改窜。
杜子美《七歌》,本於《十八拍》。文天祥《六歌》,与杜异世同悲。李献吉亦有《七歌》,惜非其时尔。
今之学子美者,处富有而言穷愁,遇承平而言干戈,不老曰老,无病曰病,此摹拟太甚,殊非性情之真也。
刘贡父评严维曰:“‘柳塘春水慢,花坞夕阳迟。’夕阳迟则击花,春水慢何须柳也。”此联妙於状景,华而不靡,精而不刻,父之说凿矣。
刘禹锡赠白乐天两联用两“高”字:“雪里高山头白早。”“于公必有高门庆。”自注曰:“高山本高,高门使之高,二义不同。”自恕如此。邴产最忌重字,或犯首尾声可矣。子美曰:“江阁邀宾许马迎。”“醉於马上往来轻。”王维曰:“尚衣方进翠云裘。”“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二公重字,不害为大家。
“江有汜”,乃三言之始。迨《天马歌》,体制备矣。严沧浪谓创自夏侯湛,盖泥於白氏《六帖》。
六言体起於谷永陆机长篇一韵,迨张说刘长卿八句,王维皇甫冉四句,长短不同,优劣自见。若《君道曲》“中庭有树自语,梧桐推枝布叶”,此虽高古,亦太寂寥。
九言体,无名氏拟之曰:“昨夜 西风摇落千林梢,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。”声调散缓而无气魄。惟太白长篇突出两句,殊不可及,若“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,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”是也。
四言体始於《康衢歌》,暨《三百篇》则盛矣。沧浪谓起自韦孟,非也。
《三百篇》已有声律,若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,暨《离骚》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之类渐多。六朝以来,黄锺瓦缶,审音者自能辨之。
《文式》:“放情曰歌,体如行书曰行,兼之曰歌行;快直详尽曰行,悲如蛩づ曰吟,读之使人思怨;委曲尽情曰曲,宜委曲谐音;通乎俚俗曰谣,宜蓄近俗;载始末曰引,宜引而不发。”此虽体式,犹欠变通。盖同名异体,同体异名耳。同名者,若“瓠子决兮将奈何”,此《瓠子歌》也。“陟彼北邙兮,噫!”此《五噫歌》也。“四夷既获,诸夏康兮。”此《琴歌》也。“桂华冯冯翼翼,承天之则。”此房中歌也。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”此《匈奴歌》也。“桂华冯冯翼翼,承天之则。”此《房中歌》也。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”此《匈奴歌》也。“鲍氏,三人司隶再入公。”此《鲍司隶歌》也。“悲歌可以当泣,远望可以当归。”此悲歌也。“东方欲明星烂烂。”此《鸡鸣歌》也。“太乙况,天马下。”此《天马歌》也。“青青黄黄,雀石颓唐。”此《地驱乐歌》也。“水中之马,必有陆地之船。”此《前缓声歌》也。“江边黄竹子,堪作女儿箱。”此《黄竹歌》也。“春风我转入曲房。”此《挟瑟歌》也。“帝悦於兑执矩固司藏。”此《白帝歌》也。“是邪?非邪?”此《李夫人歌》也。同体者,若“北上太行山,艰哉何巍巍”,此《苦寒行》也。“邂逅承际会,得充君後房。”此《同声歌》也。“营邱负海曲,沃野爽且平。”此《齐驱乐》也。“我本良家子,将适单于庭。”此《明妃辞》也。“关东有义士,兴兵讨群凶。”此《蒿里曲》也。“主人且勿喧,贱子歌一言。”此《东武吟》也。“虎啸谷风起,龙跃景云浮。”此《合欢诗》也。“置酒广殿上,亲友从我游。”此《箜篌引》也。“白马<角辛>角弓,鸣鞭乘北风。”此《白马篇》也。“中散不偶世,本自餐霞人。”此《五君咏》也。“处尘贵不染,被褐重怀珍。”此《善门颂》也。“紫烟世不觌,赤鳞庖所捐。”此《白云赞》也。体无定体,名无定名,莫不拟斯二者,悟者得之。措词短长,意足而止;随意命名,人莫能易。所谓信手拈来,头头是道也。
《扪虱新话》曰:“文中有诗,则语句精确;诗中有文,则词调流畅。”而引谢玄晖唐子西之说。胡氏误矣。李斯上秦皇帝书,文中之诗也;子美《北征篇》,诗中之文也。
武元康曰:“文有声律皆似诗,诗不粗鄙皆是文。”
杜约夫曰:“六朝文中有诗,宋朝诗中有文。”
杨仲弘律诗三十四格,谓自杜甫门人吴成邹遂传其法。然窘於法度,殆非正宗。
范德机曰:“绝句则先得後两句,律诗则先得中四句。当以神气为主,全篇浑成,无之迹,唐人间有此法。”
孔融离合体,窦韬妻回文体,鲍照十数体、建除体,谢庄道里名体,梁简文帝卦名体,梁元帝歌曲名体、姓名体、鸟名体、兽名体、龟兆名体、针穴名体、将军名体、宫殿名体、屋名体、车名体、船名体、草名体、树名体,沈炯六府体、八音体、六甲体、十二属体。魏晋以降,多务纤巧,此变之变也。
古辞曰:“黄蘖向春生,苦心随日长。”又曰:“桑蓟蚕不作茧,昼夜长悬丝。”又曰:“理丝入残机,何悟不成匹。”又曰:“桐枝不结花,何由得梧子。”又曰:“杀荷不断藕,莲心已复生。”此皆吴格指物借意。李义山曰:“春蚕到老丝方尽,蜡烛成灰泪始干。”刘禹锡曰:“东边日出西连雨,道是无情还有情。“措词流丽,酷似六朝。苏子瞻曰:“破衫尚有重逢日,一饭何曾忘却时。“造语殊乏风致。
《诗》曰:“游环肋驱,阴引鋈续。”又曰:“钩膺镂锡,郭弘浅蔑。”此语艰深奇涩,殆不可读。韩柳五言,有法此者,後学当以为诫。
屈原曰:“众人皆醉我独醒。”王绩曰:“眼看人尽醉,何忍独为醒。”左思曰:“功成不受爵,长揖归田庐。”太白曰:“若待功成拂衣去,武陵桃花笑杀人。”王李二公,善於翻案。子美曰:“明年此会知谁健,醉把茱萸仔细看。”刘浚曰:“不用茱萸仔细看,管取明年各强健。”太拙而无意味。杨诚斋翻案法专指宋人,何也?
李靖曰:“正而无奇,则守将也;奇而无正,则斗将也。奇正皆得,国之辅也。”譬诸诗,发言平易而循乎绳墨,法之正也;发言隽伟而不拘乎绳墨,法之奇也;平易而不执泥,隽伟而不险怪,此奇正参伍之法也。白乐天正而不奇,李长吉奇而不正,奇正参伍,李杜是也。
洪兴祖曰:“《三百篇》比赋少而兴多;《离骚》兴少而比赋多。”予尝考之《三百篇》,赋七百二十,兴三百七十,比一百一十。洪氏之说误矣。
《法言》曰:“尧舜之道丘佤,夏商周之道将兮,而以延其光兮。”子云《法言》以准《论语》,学屈原且不及,况孔子哉!
《文筌》曰:“五言绝句主情景,七言绝句主意事。”又曰:“五言绝句撇景入事,七言绝句掉句入情。”前後之法,何相反邪?
陈绎曾曰:“凡律高则用重,律中则用正,律下则用子。”律大要欲调句耳,诗至於化,自然合律,何必庸心为哉?
刘禹锡曰:“建安里中儿,联歌竹枝,聆其音,中黄锺之羽,其卒章,激讦如吴声。虽伧伫不可分,而含思宛转,有淇澳之艳音也。”唐去汉魏乐府为近,故歌诗尚论律吕。梦得亦审音者,不独工於辞藻而已。
李西涯阁老善诗,门下多词客。刘梅轩阁老忌之,闻人学诗,则叱之曰:“就作到李杜,只是酒徒!”李空同谓刘因噎废食,是也。
陆士规能诗,秦桧门客也。来自湘楚谒桧,桧以小嫌不与接见,因小相诵其《过黄陵庙诗》曰:“东风吹草绿离离,路出黄陵古庙西。帝子不知春又去,乱山无主鹧鸪啼。”桧称赏不忆,待之如初。噫!桧亦尚诗也哉?
李西涯久於相位,陆沧浪以诗讽之曰:“声名高与斗山齐,伴食中书日已西。回首湘江春草绿,鹧鸪啼罢子规啼。”
《诗人玉屑》集唐人句法,悉分其类,有裨於初学。但风骚句法,皆有标题。若“马卷时衔草,人疲数望城”,则曰“公明布卦”;若“匠泥随燕嘴,花蕊上蜂须”,则曰“东方占鹊”。殆与棋谱、牌谱,相类,论诗不宜如此。
子美五言绝句,皆平韵律体,景多而情少。太白五言绝句,平韵律体兼仄韵古体,景少而情多。二公各尽其妙。
许用晦《金怀古》,颔联简板,对尔颈联,当赠远游者,似有戒慎意。若删其两联,则气象雄浑,不下太白绝句。
律诗无好结句,谓之虎头鼠尾声。即当摆脱常格,出不测之语。若天马行空,浑然无迹。张祜《金山寺》之作,则有此失也。
子美《居夔州》,上句曰:“春知催柳别,农事闻人说”,“别”“说”同韵。王维《温泉》,上句曰“新丰树里行人度,闻道甘泉能献赋”。“度”“赋”同韵。此非诗家正法。章碣上句皆用翰韵,尤可怪也。
“欢”“红”为韵不雅,子美“老农何有罄交欢”,“娟娟花蕊红”之类。“愁”“青”为韵便佳,若子美“更有澄江销客愁”,“石壁断空青”之类。凡用韵审其可否,句法浏亮,可以咏歌矣。
孙太初曰:“到处论交山最贤。”以山为贤,盖有所祖。《周礼》曰:“轮人五分其毂之长,去一以为贤。”《礼记》曰:“某贤於某若干纯。”谢灵运曰:“岂以名利之场而贤於清旷之域哉。”唐太宗曰:“李守并州,突厥不敢南,贤於长城远矣。”
子美曰:“细寸荷锄立,江猿吟翠屏。”此语宛然入画,情景适会,与造物同其妙,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。
李林甫《岳应制》曰:“云收二华出,天转五星来。十月农初罢,三驱礼後开。”两联皆用数目字,不可为法。王摩诘《送丘为》曰:“五湖三亩宅,万里一归人。”此联叠用数目字,不可为病也。
章孝标下第曰:“连云大厦无栖处,更傍论证家门户飞?”後及第曰:“马头渐入扬州路,为报时人洗眼看。”其量狭大类孟郊。
渊明咏雪曰:“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结。”此语殆似颜谢。罗大经谓其轻虚洁白,尽在於是。但识其趣,体则未也。
排律结句,不宜对偶。若杜子美“江湖多白鸟,天地有青蝇”,似无归宿。
五言律首句用韵,宜突然而起,势不可遏,若子美“落日在帘钩”是也。若许浑“天晚日沉沉”,便无力矣。
崔後渠赠予诗曰:“三月清洹上,翩翩两度来。ゼ词倾玉海,吊古赋铜台。岐路杨朱泪,江湖李白杯。令公今谢事,回首尚怜才。”杨朱李白,自然的对。戎昱诗曰:“卫青师自老,魏绛赏何功。”较之後渠,精确不及。
诗以佳句为主。精链成章,自无败句。所谓“善人在坐,君子俱来”。
《瀛奎律髓》不可读。间有宋诗纯於心,发语或唐或宋,不成一家,终不可治。《谰言长语》曰:“若读《瀛奎律髓》,要人自择。”
卢仝曰:“相思一夜 梅花发,忽到窗前疑是君。”孙太初曰:“夜 来梦到西湖路,白石滩头鹤是君。”此从玉川变化,亦有风致。
诗不可太切,太切则流於宋矣。
武元衡曰:“残云带雨过春城。”韩致光曰:“断云含雨入孤村。”二句巧思,不及子美“澹云疏雨过高城”句法自然。
方干:“未明先见海底日,良久远鸡方报晨。”方晦叔“山鸡未鸣海日出”,此简妙胜干矣。
作诗最忌蹈袭,若语工字简,胜於古人,所谓“化陈腐为新奇”是也。
李频曰:“星临剑阁动,花落锦江流。”譬诸“佳人掌”而对“壮士拳”也。若曰“月落锦江寒”,便相敌矣。
金学士王庭筠《黄花山》一绝,颇有太白声调。诗曰:“挂镜台西挂玉龙,半山飞雪舞天风。寒云直上三千尺,人道高欢避暑宫。”连华泉谓诗与行草,俱入化矣。
子美不遭天宝之乱,何以发忠愤之气,成百代之宗。国朝何仲默亦遭壬申之乱,但过於哀伤尔。
空同子曰:“古诗妙在形容,所谓水月镜花,言外之言。宋以後,则直陈之矣。求工於句字,心劳而日拙也。枚氏《七发》,非必於七也,文涣而成七。後之作者无七,而必於七,然皆俳语也。杜甫见道过韩愈,如‘白小群分命’、‘文章有神交有道’、‘随风潜入夜’、‘水流心不竞’、‘出门流水住’等语,皆是道也。王维诗,高者似禅,卑者似僧,奉佛之应,人心系则难脱。”
马子端曰:“《楚词》悲感激迫,独《橘颂》一篇,温厚委曲。”子美“明霞高可餐”,即“维北有斗,不可以挹酒浆”之意。
张崇德曰:“屈原《天问》,全学庄子《天运》。庄子寓乎忘形,屈原滞於孤愤。”
李仲清曰:“陈伯玉诗高出六朝,惟渊明乃其伉俪者,当与两汉文字同观。”
杜约夫曰:“宋人论诗甚严,无乃唐人之瘿欤?”吕紫薇所谓“文章木上瘿”,约夫暗合孙吴尔。
徐伯传问诗法於康对山,曰:“熟读太白长篇,则胸次含宏,神思超越,下笔殊有气也。”
黄司务问诗法於李空同,因指场辅中べ豆而言曰:“颜色而已。”此即陆机所谓“诗缘情而绮靡”是也。
李献吉极苦思,诗垂成,如一二句弗工,即弃之。田深父见而惜之。献吉曰:“是自家物,终久还来。”
何仲默诗曰:“元日王正月,传呼晚殿班。千官齐鹄立,万国候龙颜。辨色旌旗入,冲星剑还。圣躬无乃卷,几欲问当关。”李献吉改为“不敢问当关”。曹仲礼曰:“吾舅所改,未若仲默元句。”
赵子昂曰:“作诗但用隋唐以下故事,便不古也;当以隋唐以上为主。”此论执矣。隋唐以上泛用则可,隋唐以下泛用则不可。学者自当斟酌,不落凡调。
汉人作赋,必读万卷书,以养胸次。《离骚》为主,《山海经》、《舆地志》、《尔雅》诸书为辅。又必精於六书,识所从来,自能作用。若扬衤囗、戍削、飞衤、垂{髟肖}之类,命意宏博,措辞富丽,千汇万状,出有入无,气贯一篇,意归数语,此长卿所以大过人者也。
宋之问“в发俄成素,丹心已作灰”,子美“白发千茎雪,丹心一寸灰”,张说“洞房悬月影,高枕听江流”,子美“疏帘残月影,高枕远江声”,李群玉“水流宁有意,云泛本无心”,子美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,徐晶“翡翠巢书幌,鸳鸯立钓矶”,子美“翡翠鸣衣桁,蜻蜓立多方丝”,韦庄“百年流水尽,万事落花空”,子美“流水生涯尽,浮云世事空”,陈陶“九江春水阔,三峡暮云深”,子美“九江春水外,三峡暮帆前”,诸公句意相类,子美自优。
子建诗多有虚字用工处,唐人诗眼本於此尔。若“朱华冒绿池”、“时雨净飞尘”、“松子久吾欺”、“列坐竟长筵”、“严霜依玉除”、“远望周千里”,其平仄妥帖,尚有古意。
鲍防《杂感》诗曰:“五月荔枝初破颜,朝离象郡夕函关。”此作托讽不露。杜牧之《华清宫》诗曰: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”二绝皆指一事,浅深自见。
吴筠《览古》诗曹:“苏生佩六印,奕奕为殃源。主父食五鼎,昭昭成祸根。李斯佐二辟,巨衅锺其门。霍孟翼三后,伊戚及後昆。”此古体叙事,文势使然,盖出於无意也。若分为两篇,皆谓之隔句对,自与近体不同尔。
杜约夫问曰:“点景写情孰难?”予曰:“诗中比兴固多,情景各有难易。若江湖游宦羁旅,会晤舟中,其飞扬轲,老少悲欢,感时话旧,靡不慨然言情,近於议论,把握信则不失唐体,否则流於宋调,此写情难於景也,中唐人渐有之。冬夜 园亭具樽俎,延社中词流,时庭雪皓目,梅月向人,清景可爱,模写似易,如各赋一联,拨摩诘有声之画,其不雷同而超绝者,谅不多见,此点景难於情也,惟盛唐人得之。”约夫曰:“子能发情景之蕴,以至极致,沧浪辈未尝道也。”
太白夜宿荀媪家,闻比邻舂臼之声,以起兴,遂得“邻女夜舂寒”之句。然本韵“盘”、“餐”二字,应用以“夜 宿五松下”发端,下句意重辞拙,使无後六句,必不落欢韵。此太白近体,先得联者,岂得顺流直下哉?附诗云:“夜宿五松下,寂寥无所欢。田家秋作苦,邻女夜舂寒。跪进雕胡饭,月光明素盘。令人惭漂母,三谢不能餐。”
傅咸《萤火赋》:“虽无补於日月兮,期自照於陋形。当朝阳而戢景兮,必宵昧而是征。进不竞於天光兮,退在晦而能明。”骆宾王赋:“光不周物,明足自资。处幽不昧,居照斯晦。”二子皆有托寓,繁简不同。子美“暗飞萤自照”之句,意愈简而辞愈工也。
“孔雀东南飞”,一句兴起,馀皆赋也。其古朴无文,使不用妆奁服饰等物,但直叙到底,殊非乐府本色。如云:“妾有绣腰襦,葳蕤自生光。红罗复斗帐,四角垂复囊。箱帘六七十,绿碧青丝绳。物物各自异,种种在其中。”又云:“鸡鸣外欲曙,新妇起严妆。着我绣袖珍裙,事事四五通。足下蹑丝履,头上玳瑁光,腰若流纨素,耳着明月当。指如削葱根,口如含丹朱。纤纤作细步,精妙世无双。”又云:“交语速装束,络绎如浮云。青雀白鹄舫,四角龙子幡,婀娜随风转,金车玉作轮。踯躅青马,流苏金多数 鞍。斋钱三百万,皆用青丝穿。杂采三百匹,交广市鲑珍。”此皆似不紧要,有则方见古人作手,所谓没紧要处便是紧要处也。
补
作诗要割爱。若俱为佳句,间有相妨者,必较重轻而去之。此《文赋》所谓“离之则双美,合之则两伤”,士衡先得之矣。
予游天坛山,赋七言一律“天畔飞霞照万山”,寻易“山”字为“峰”,遂成绝句曰:“度岭攀崖自一节,黄冠竹下偶相逢。振衣直上升仙石,天畔飞霞照万峰。”此亦割爱之法。(以上二条据胡曾耘雅堂刻本补。下同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