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魏聘才、李元茂回家时已三更,梅宅关了门落了锁,四儿敲了半天,才有人来开了。两人走到房中,聘才免不得将不小心丢银子的话,抱怨了元茂两句。元茂无言可答,各自安睡。到了次日,只得央了许顺,借了十吊钱的票子,分作两张,写了一封字,叫四儿送与叶茂林,分给二喜、保珠。后来子玉盘问,聘才、元茂只推张仲雨请去听戏下馆子,却将实情瞒过了。
过了两日,已是元宵佳节,李性全带着元茂,到会馆中吃年酒去了,聘才出去逛灯未回。子玉一人正在无聊,恰好梅进进来说道:“刘少爷、颜少爷、王少爷,请少爷出去逛灯,都在门口等着。”上玉禀过父母,梅进即叫套了车,云儿跟着出来。仲清等却在车里等着,见于玉出来便下了车。刘文泽道:“如此良宵,千金一刻,我们趁着灯月,倒是步行好些,把车跟在后头,回来再坐罢。”子玉道:“甚好。”四人慢慢的走,一路闲谈,不多时就到了灯市。
一进灯棚里,便人山人海的拥挤起来,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。子玉等在那些店铺廊下,慢慢地走。只见那些店铺,都是悬灯结彩,有挂玻璃灯,有挂画纱灯,有里头摆着灯屏,有门外搭着灯楼;还有那些卖灯的,密密层层的摆着。幸喜街道宽阔,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。还有那些人在门口放泥筒,放花炮,流星赶月,九龙戏珠,火树银花,锣鼓丝竹,真是太平景象,大有丰登,因此人人高兴,庆赏元宵。又见有一队香车秀撵过来,也都开着帘子,丫鬟仆妇坐在车沿上,点着九合沉速香。那些奶奶们,在大玻璃窗内,左顾右盼。文泽、王恂等也各留神凝视,有好看的,有不好看的,但华妆艳服,灯光之下,也总加了几个成色。四人走路也不能齐集,有些参前落后起来,约过了七八辆后,又有了几辆接上前队,便挤住了开不开。
此时子玉在前,刚刚被那车轴拦住,过不去,文泽见车里一个少妇,生得颇好,打扮也十分华美,子玉恰恰的挤在车前,文泽见那少妇目不转睛的看着子玉,见子玉倒低了头,却无路可走。见那少妇一手把着车门,将身子一松,伸出一只脚来,正是三寸莲钩,纤不盈握。见他先盘了那边的腿,然后将莲钩缩进,盘好坐了,那只纤手也就放下。见他对着子玉嫣然微笑。
文泽扯扯王恂的衣服,低低的说道:“你看似为着庾香,要显显他的莲瓣。”王恂点头。仲清又在文泽后面说道:“焉知他不是为着你?”文泽笑道:“不像。”又低低的叫道:“庾香,那《施公案》有什么好看,你尽望着那几对灯。”子玉回转脸来,却与那少妇相对,见那少妇还在玻璃窗内看他,颇觉不好意思。
一会儿车才开动,文泽见那车沿下,挂了一个小洋灯,画着两个如意,一面写着四个小字是:起盛号潘。后头又是一辆。
也是一个少妇,却生得奇丑,堆满了一脸黑肉,涂起粉来,虽然晚上,也看得是紫油油的,打扮倒各样的讲究,还在里头抹巾障袖的做作。文泽看他灯笼上贴着一个”花”字。开动车,接着过去了。四人又逛了几处,街道又窄小起来。文泽对子玉道:“方才这个少妇,那样顾盼你,你也不回个情儿,倒只管看那旧纱灯,什么意思?难道那样少妇,还不足以当一盼么?”
子玉笑道:“我没留心他,他也不曾看我,是物色你们的。”
四人说说笑笑,又看了几处灯。
只见一群妇女,也是步行,结着队乱撞过来。四人看这妇女们有十几个,有绸衣的,有布服的,油头粉面,嘻嘻笑笑,两袖如狂蝶穿花,一身如惊蛇出草。他也不顾人好让不好让,直拥过来。内中一个想是大脚的,一脚踏来,踏着了王恂靴头。
王恂一只新皂靴黑了半边,被他踏得很疼,说不出来,觉得这一脚就有三十多斤气力。王恂急忙让开。又见一个三十几岁一个妇人,身量生得很高,穿着双高底鞋,眼望着灯。脚下踏着了一块砖,身子一歪,几乎栽倒,恰拾碰着子玉,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,才站稳了。子玉倒几乎跌下,唬得心中乱跳,正不知他是何缘故。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,一齐挤了过去。听得有个妇人说道:“这些爷们实在可恨,睁着大眼睛瞧人,难道他家里没有娘儿们的,故意挡了路不放人走。”仲清等听了大笑。王恂道:“真晦气,被他这一脚,踏得我很痛,他还说我们挡了路看他。”子玉方定了神,说道:“我方才被他这一揪;真唬杀我。我当他认错了人,不要动手打起来,这不是晦气?不料妇女中,竟有这样蠢材。较起才见的车中人,真又有天壤之隔了。”文泽哈哈大笑道:“不上高山,不见平地。你原来是皮里阳秋,暗中摸索。那个车中少妇,得你这一赞,也不枉他顾盼多时了。”子玉也觉微笑,又道:“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逛,路又难走。不如坐车回去罢。”王恂道:“早得狠,回去也无甚意思。”文泽道:“我们到怡园去看灯罢,还听得有好灯谜,去猜几个顽顽也好。”子玉道:“我不认得主人,既是晚上,又是便服,如何去得?”仲清道:“这倒不妨。徐度香这个人,却是我辈,全不在形迹上讲究的;况且他园中,还有萧静宜,更是个清高满洒的人,就去逛逛,倒也不妨。”
三人都要去,子玉也中得同去。于是各上了车,书童跨了车沿,望怡园来。
约有二里路,过了南横街,到怡园门口下了车。只见一带都是碎黄石砌成的虎皮园墙,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,只空出见方五尺“怡园”两个大字。下挂着四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。进了园门,屋内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。靠门一张桌子,围着六七个人,在那里写灯虎字条。旁边一张春凳,摆着些荷包、花炮,及文房四宝,预备送打着的彩。正中间顶篷上,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盖,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。
再进里边,却是三面栏干,靠墙一个方亭子,塘上一盏扁方玻璃灯,上贴着许多字条,底下围着一簇,约有二十来人。走上亭子台阶,却巳看见迎面写着八个灯谜。仲清将要看时,只见怡园的家人上来请安,说:“少爷们何不到里边逛逛?”文泽即问他主人,那人说道:“我们老爷在外赴席未回,萧老爷在家。”王恂道:“我们猜了几个灯谜。再进去不迟。”于是同看第一个是:“双栖稳宿无烦恼,认得卢家玳瑁梁。”下注《礼记》一句。子玉正在思索,只听得王恂问仲清道:“这可是知其能安,燕而不乱也?”仲清道:“只怕是的。”再看第二个是:“任他万水千山远,雁帛鱼书总得来。”下注《易经》一句。仲清道:“这个真是‘行险而不失其信’。”子玉道:“那第四个‘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’打一字的准是‘俩’字。”文泽道:“这第七个‘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风霜起要迟。’两句打古人名的,想是‘息夫躬’。”子玉道:“不错。”王恂道:“我们去报罢。”仲清道:“我们索性把那四个也打完了,再报不迟。那第二个‘鸦背夕阳明’,打《礼记》一句。必是‘日在翼’。”子玉道:“那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,第一联‘记得儿家朝复暮,秦淮几折绕香津。’准是《子夜》与《金陵曲》。”仲清道:“第二联下旬‘月影偏嫌暗风尘’是《夜黄》,那上句‘雨丝莫遣催花片’不知是什么?”
文泽道:“或者是《休洗红》。那第三联是‘长夜迢遥闻断漏,中年陶写漫劳神。’必是《五更钟》、《莫愁乐》。”王恂道:“第七句‘鸦儿卅六双飞稳’不消说是《乌生八九子》了。”
仲清道:“末句‘应向章台送远人’,大约是《折杨柳》。就是第五条‘降生辰巳之年’,打《诗经》一句,及第八条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’打《唐诗》一句,猜不着。”正说着,只听得有人问道:“降生辰巳之年,可是‘维虺维蛇’?”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。文泽道:“不要给人抢去了,我们去报罢。”
大家走下亭子。子玉道:“那首《诗经》的,我已想着了,必是‘不属于毛’。”仲清道:“很是。这句实在亏你想。”
王恂道:“那打唐诗一句的,不要是‘殷子正书空’?”文泽道:“且报一报试试。”大家到园门口,一个个报去,里头都答应了“是”,就是末后一个没有猜着。王恂道:“自也诗无敌。”里头也答应了“是”。只见一人又拿了一盏灯出来,将先挂的那盏灯换下。见屏门后头走了出一个人来,子玉见他有三十来岁,生得眉清目秀,气体高华,穿得一身雅淡衣服,闲闲雅雅的过来。
见文泽、仲清、王恂三人一齐迎上前来,称呼他为静宜先生。那人与三人见了礼,又向子玉作了个揖,子玉连忙还礼。
文泽即对萧次贤说道:“这位是梅庾香,是当今无双士。静宜先生没有会过么?”次贤道:“今日识荆,实为万幸”便请四人进内,于玉道:“今晚便服,未免不恭,容另日专诚晋谒罢!”
次贤笑道:“庾香先生,当今名士,不应琐琐及此。况主人也不在家,我辈聊以聚谈,切勿拘以礼节。”子玉难以固辞,只得同着走出亭子,两旁却是十步一盏的地灯,照见一块平坦空地,迎面不远,就是很高的峭壁了。峭壁之下,一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、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香莲洋琉璃灯。次贤让进屋内,分宾主坐下。与文泽、王恂、仲清都是认识的,单与子玉叙了些倾心仰慕的话。子玉见他出言有体,举止不凡,也知道是个名士,便也颇为浃洽。谈了一会,用过了茶,有书童从里间出来,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,摆在桌上,是些湖笔,徽墨、端砚、雅扇之类,惟有子玉所猜的”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的彩最重,是古锦囊里的瑶琴一张。子玉见琴忽忽如有所思,因见彩礼过重,与仲清等再三推却。次贤问道:“这琴是庾香先生猜着的么?”子玉道:“是小弟胡猜的,断不敢当此厚赠。”次贤道:“这是园主人为杜玉侬而设,另有深意,幸勿见却。琴后尚须镌铭,俟镌好再行送上。”说毕便令小厮,仍将瑶琴抱了进去。其余彩礼,交给各跟随收存。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,喜诵“落花人独立”这一联,度香随嘱次贤,以词意为琴言写图,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,原是于游戏之中,寓作合之意。非但子玉不知杜玉侬为何人,就是仲清、文泽等也未能悉。大家问时,次贤不即说明,答以久后必知。
闲谈了一回,仲清说起都中值此试灯时节,可惜无南来巧灯,殊为减色。
次贤道:“诸兄要看灯么?也容易,虽非来自南边,却还不俗。”便令小厮引道,沿着峭壁,走有一箭多远,却是一层层的石蹬,上了三十余级,转了峭壁,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。
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,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整玻璃镶成。
走进亭内,地下铺着栽绒毯子,中间一张大圆桌,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,拼起来,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。仲清等因是夜天气不寒,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,小厮们抬了些圆茶几来,每人面前一张,送了茶,仰观淡月朦胧,疏星布列;俯视流烟淡沱,空水澄鲜,颇觉心旷神怡。远远望去,只见回峦叠嶂,飞阁层楼,隐隐约约,看视不明,尚未见一盏灯火。忽见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,一对明灯照出一双玉人来。走到面前看时,一个是袁宝珠,一个是金漱芳。仲清问道:“你们藏在那里?”宝珠道:“我们在前面小船室下棋。”文泽道:“相公阿曾点个只眼?”宝珠、漱芳都笑了一笑。座中就是子玉不认得,那日虽见漱芳的《题曲》,也是上妆容貌。此时看他骨香肉腻,玉洁晶莹;宝珠亭亭玉立,弱不胜衣,便想道:“这两个姿色似可与琴官相并,但不知性情何如。”正想着,猛听得台下云锣一响,对面很远的树林里,放起几枝流星赶月来,便接着一个个的泥筒,接接连连,远远近近,放了一二百筒。那兰花竹箭,射得满园,映得那些绿竹寒林,如画在火光中一般。泥筒放了一回,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,各处树林里放出黄烟来,随有千百爆竹声齐响,已挂出无数的烟火:一边是九连灯,一边是万年欢;一边是炮打襄阳城,一边是火烧红莲寺;一边是阿房一炬,一边是赤壁烧兵。远远的金阗鼓骤,作万马奔腾之势,那些火鸟火鼠,如百道电光,穿绕满园,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骇。
文泽想道:“可惜无酒,负此花灯。”听得次贤说道:“如此良夜,诸兄何不小饮几杯。”即吩咐取酒来。不一会,小厮们取了四壶酒交给宝珠、漱芳,走到各人面前,将茶碗撤去,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,便是一个镶成的攒盒,共有十二碟果菜,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,十分精巧。宝珠、漱芳都斟了酒,次贤说:“请!”大家浅斟细酌起来。酒过数巡,台下云锣一响,四处的烟火放完,只见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,有飞禽,有花朵,错错落落,越添越多,不一时,周围四面约有数千。树上的灯都点齐了,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,五色迷离,盘折回绕。锣声响处,舞出一条金龙,有十数丈长,飞舞如真龙一般。少顷,神仙洞里舞出一条青龙,接着又是一条白龙,那树林里舞出一条乌龙,烟火光中,又舞出一条火龙,都是十余丈长,滚成一处,数十面锣声,闹得像惊涛骇浪,变幻烟云,甚是好看。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毯灯,在那云龙中间滚旋,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,天矫攫拿,看得众人个个出神。
忽见怡园家人上前说道:“史少爷来了!”大家起身看时,只见两人扶着史南湘,踉踉跄跄,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。
将到台前,便霍然的大吐起来。
吐了一会,摇着头,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,指着众人道:“你们好,你们好..”便说不出来,小厮先拿了一碗温水与他嗽了口,又说道:“你们好乐!”仲清道:“你且坐下,歇歇再说。”扶上亭子,他就坐在地下,宝珠等上去见他,他把头点点。文泽道:“你在那里喝得这样?”南湘又摇摇头。宝珠到次贤耳边说了几句话,次贤命小厮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,取出一丸药来,放在碗内,用开水化了,递给宝珠,捧到南湘身边,弯了腰给他喝,南湘摇头不要。宝珠道:“这是醒酒汤,喝了就好了。”南湘心里明白,把汤喝完,闭着眼道:“我醉欲眠君且去。”便放身欲睡。次贤恐着了凉,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里炕上去睡,扶了南湘进去,把门带上。子玉问次贤这是什么丸,次贤道:“这是度香自制的,任凭喝得烂醉,只须一丸下去,宿酒尽消,且补元气,名为仙桃益寿丸。”
不多一会,只见南湘已开了门走将出来,说道:“有趣,有趣!几作了刘玄石一醉三年,险些儿被人埋在地下。”仲清道:“你酒已醒了,还说醉话。”漱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,南湘擦了脸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众人皆笑,次贤笑道:“竹君,这是黄鹤楼,你怎么认不清了?”南湘近前一看,狂笑起来,说道:“原来静宜也在这里,你们到底几时来的?”众人听了又笑,宝珠、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会,南湘方知道是怡园,细细一想,便又大笑。将要问时,忽然满园的金鼓盈天,爆声大发,风驰火骤,声势骇人,四面八方,百兽齐集,尽是五色绸纱糊的,彩画得毛片逼真:一边驰出一队象灯,一边驰出一队虎灯;一边驰出一队犀牛,一边驰出一队狮子;还有黑熊、白兕、赤豹、黄罴,奇奇怪怪,约有数百,足下都有四个小轮,用人拉着飞跑,鼻里生烟,口中吐火,觉得如雷轰电掣,地塌山崩。看得子玉等神惊肤栗。这边百兽,那边群龙,合将拢来,黑雾冲天,火光遍地,大有赤壁鏖兵之势。闹了好一会,猛听得一声响,半天里放起一个九子炮来,只见地下火光一散,如穿梭一般,霎时满园寂寂,不见一灯。众名士齐声喝采道:“真有天地化工,孙吴兵法之妙,我们皆目所未见。”仲清道:“今日舞这一会灯,我算起来,至少也有一千余人。这园里那里来这许多人?”次贤道:“若尽用人,自然就多了。这五条龙灯是尽用人为,那些百兽与彩云都用轮子展动,一人能顽得好几个。以兽牵兽,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,也是预先操演的。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二百人。”众名士尽皆叹服。
次贤让客下山,到个宽大地方小憩,大家未便就散,只得随着他下了山。
穿过几处神仙洞,依着树屏竹径,走到一处是梨花园,次贤让客进内。也过了好几重门户,进了朝东五间三明两暗的西洋房。此中点缀得甚佳,琴床画桌,金鼎铜壶,斑然可爱。正中悬着一额,是屈本立写的“宜春阁”三字,一边是陆素兰写的几幅小楷,一边是袁宝珠画的几幅墨兰,中间地上点着一盏仿古鸡足银灯,有四尺高,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,点着九穗,照得满屋通明。一一坐了,次贤道:“我们何不再饮几杯?”
众人道:“我们在亭子上已饮多了,可以不必酒了,倒是清淡罢。”南湘道:“我今日的酒不晓得怎样醒的?”宝珠道:“我们今日醒眼观醉。倒也有趣。”南湘道:“瑶卿,我记得你还灌我一大碗酒。”众人笑道:“这人醉糊涂了,到底饮了多少酒来?”南湘道:“今日我同高卓然、张仲雨,带了王静芳、李佩仙在酒楼上饮了一天,也不晓得有多少,他们都醉得先走了。我送静芳回去,顺路到庸庵家,问知出外逛灯,我也去逛灯。也不知赶车的什么意思,就拉我到这里,园门口的人说你们在里面赏灯,就扶了我进来。”一面说,就怀里掏出一团灯谜字条,大家看时:一个是“春风一曲费缠头”,一个是“马儿快快随”,都打戏名,一个是《赏秋》,一个是《赶车》。宝珠对漱芳笑道:“你的一个,我的一个,都被他猜着了。”南湘笑道:“原来是你们做的。”即对子玉道:“庾香,此二君何如?你看他们的相貌、才艺,你评评,还是我说谎的么?”又指着两边的书画道:“你再看看,这是瑶卿画的,那是香畹写的,你看外边那班假名士,能够如这班真相公吗?”
子玉笑道:“小弟早巳认过,吾兄尚还刻刻在心。”南湘道:“以后你们这一班,见我们不许请安,只许称号,如违了要罚的。”宝珠道:“这倒与度香、静宜一样脾气,就是这样便了。”
王恂道:“庾香,你看这瑶卿,与你去年戏园所见的怎样?这真伪可能相混么?”子玉笑道:“瓦砾岂可僭称珠玉?那个名字,叫他改了才好。”宝珠不解,便问王恂,王恂就将去年所见保珠,子玉听错的话说了,宝珠嫣然而笑。
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,文泽观局。子玉同宝珠看那墨兰,赞不绝口;南湘、仲清、次贤同坐在醉翁床闲话。南湘道:“静宜兄,还记得’只有酒狂名下士,醉吟许上岳阳楼’佳句否?”
次贤道:“那里及得‘只恨仙人丹药少,不教酒满洞庭湖’名句足传。”仲清道:“若教酒满洞庭湖,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。静宜先生,明日可与他写个竹醉图。”次贤点头微笑。
子玉乘他们说话时,悄悄的问宝珠道:“这两天囗曾见你们同班的琴官?”宝珠听了,把子玉打量了一番,问道:“你同琴官相好么?”倒把子玉问住了,很不好意思,只得答道:“向未交接,不过闻名思慕。”宝珠道:“他如今不叫琴官,改名为琴言,今日可惜迟来一步,度香带他赴席去了。”子玉心里想道:“我与他直如此缘悭,要接谈的福分都没有。”一面想,怔怔的看着宝珠,宝珠也怔怔的看着子玉,四目勾留,都出了神。刘文泽一回头看见这光景,轻轻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:“瑶卿好不好?”子玉当是问琴言,便道:“他的《惊梦》这一出,直是天上神仙。”宝珠(享单)然一笑。子玉回想过来,自知所问非所答,幸而话未说错,随同文泽走到南湘这边来。
仲清问次贤,可有好灯谜被人打去?次贤道:“就是昨日有两封情书,被一个少年猜去,适值我有事走开,没有问得这人姓名住址。”仲清向次贤要出那两封情书底稿来,同着众人看时,一封是药名,一封是花名,只见上写着:小亿去年,细辛。金阊款聚,苏合。黄始笑指,牵牛。油壁香迎,车前。猥以量斗之才,百合。得逐薰衣之队,香附。前程万里,悔觅封侯,远志。瘦影孤栖,犹思续命,独活。问草心谁而主,王孙。怕花信之频催,防风。虽傅粉郎君,青丝未老,何首乌。而侍香小史,玉骨先寒,腐婢。惟有申礼自持,防已。残年独守,忍冬。
屈指瓜期之将及,当归。此心荼苦之全消,甘遂。书到君前,白及。即希裁答,旋覆。五月望日,半夏。玉瞻肃衽,白敛。
子玉道:“好个春灯谜面子。”宝珠道:“我最爱傅粉郎君一联。”南湘道:“我们这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,你爱他么?”
宝珠笑了一笑,子玉倒臊得脸都红了。再看那封回书是:尺嫌传馥,素馨。芳柬流丹,刺红。肠宛转以如回,百结。岁循环而既改,四季。亿前宵之欢会,夜合。帐祖道之分飞,将离。玉女投壶,微开香辅,合笑。金莲贴地,小步软尘,红踯躅。一自远索长安,空怜羞涩,米囊。迟回洛浦,乍合神光,水仙。在卿则脂胭粉奁,华容自好,扶丽。在我已雪丝霜鬃,结习都忘,老少年。过九十之春光,落英几点,百日红。祝大千之法界,并蒂三生,西番莲。计玉杓值寅卯之间,指甲。庶钿盒卜星辰之会,牵牛。裁成霜素,剪秋罗。欲发偏迟,徘徊。
二月十六日,长春。寅刻名另肃,虎刺。仲清道:“这两封情书,就不是灯谜,也香艳极了。况且隐藏药名、花名,恰切不移。这猜着的人,真是个绝世聪明人了,可借不知是谁?”文泽道:“这两封书,都是静宜先生的手笔么?”次贤道:“那封原书,是度香的手笔。”说着,王恂已经下完了棋,倒输了漱芳三子。子玉因夜色已深,随同南湘等告辞;子玉并说度香来园,先为致意,改日专诚再来的话,次贤答应着,送出各人上车而散。再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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