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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某氏子,频年出外贸易。家惟一母一妻,母老而且盲,赖妇贤孝,藉针黹以供甘旨,晨昏定省,不敢或亏。姑妇二人,相依为命。他日,某氏子归,母喜,命妇烹鸡食之。中夜,某氏子暴亡。邻里以为异,鸣之官。验之,果是中毒。邑令疑妇有私,倍加榜掠,妇不胜其苦,遂诬服。问:“奸夫为谁?”妇本无事,况所识素无多人,仓卒间遽以十郎对,十郎者,某氏子在服之弟也。初,某氏子出门时,嘱十郎时为省母,藉代支理家政。十郎年少诚谨,以受某氏子之托,时至其家,经理甚周,母与妇甚德之。今妇迫于严刑,不得已以十郎塞责,令签拘十郎至。十郎见妇,泣曰:“嫂氏云何?”妇亦泣曰:“叔叔,奴……”语未毕,已哽咽不能成声。令见其情状,拍案叱之曰:“奸夫淫妇,在公堂之上,犹不知耻,而靦然人面,相对嘤喔,作儿女丑态耶!”乃不容十郎置辩,横加鞭楚,死而复苏者数次。十郎无奈,亦遂诬服。狱具,论辟,行刑有日矣。巡抚某公者,公明仁恕之大君子人也。虑囚至此,心甚疑之,以问幕宾。会幕宾方与其徒围棋,正专心致志,不遑旁骛,乃漫应曰:“此狱已具,属吏不知费几许推敲,料亦无所冤曲。公又何必故意驳诘,致滋多事耶?”某公乃不复平反。妇与十郎遂均坐大辟矣。是夜,漏三下,幕宾将就寝,忽闻门外剥啄声甚厉,审是妇女声音,怪暮夜何得有妇女来此,叱令速去。闻门外厉声答曰:“而不开门,我岂不能入耶?”歘见一女从门罅入,披发喋血,怒视幕宾,戟手指而詈之曰:“而以布衣为军门上宾,不过粗识得几个之无,便谓精熟申韩,诓骗居停,坐享厚俸,以人命为草菅,毫不详慎。昨妾此案,中丞方欲平反,不耻虚怀下问,倘能迎机襄赞,或得一线生机;而但以围棋故,支吾漫应,以致妾等冤情不能昭雪。妾死固不足惜,惟弑夫恶名,心实不甘。妾已请于帝,许向而索命矣!”言讫,便欲向前扑攫。幕宾骇汗如雨,急长跪请于妇曰:“某罪诚应死,但离家年久,尚有八旬老母,能容回家一诀别不?”妇应曰:“念而孝心,姑宽贷一月。而宜速归,迟则无及矣!”言讫,恨恨而去。某见妇去,毛发竖立。诘旦,谒居停,具以实告,治任驰归,匝月果卒。中丞某公,闻而骇异,乃改装易服,诣某氏子家,见妪备审崖末。闻瞽妪泣且詈曰:“客尔何知,吾儿之惨死,不知其由;惜有司昏愦,不加详察,诬我贤妇,坐以大辟,伤哉冤也!”公佯问:“何谓也?”妪曰:“客固不知,老妇与彼,名虽姑妇,恩逾母女。终朝厮守,坐卧不离,何由有私?乃有司刑逼诬服。闻巡抚某公,公明仁恕,狱上,万一希冀或得平反。不谓亦一体瞉霿,诬正典刑,沉冤莫白。惜老妇残年向尽,又以目废,不能上叩九阍,一为申雪耳!”公又问:“十郎为谁?”妪曰:“彼乃老妇之犹子。吾儿出门时,以老妇及家政相托,少年诚谨,德反成仇。想业由前世,夫复何说!”公不胜叹息。既诘得食鸡一事,便托腹肌,出钱命代市一鸡,倩人烹好,即置于向日子所具食之处,乃一葡萄架下。公留心黠察,见热气上薰,少选,架上一丝下缒,直入碗中,非竭目力不见。公知有异,取一脔饲犬,犬毙。乃谓妪曰:“尔妇之冤,我能代申,尔姑待之可也。”妪不解所谓,但合手称谢而已。公将熟鸡裹以旋署,檄邑令及承讯在事各官至,以实告之,众喏喏相视,若不深信。公随命呼一犬至,饲以鸡一脔,果立毙,众始服罪。命人往搜架上,得一蝎,长四寸许,盖所缒之丝即是物也。公乃以实入告,自请议处,邑令以诬拟罪论抵,馀各议罚有差。又请以贤孝旌某氏妇,以义士旌十郎,各建坊以慰冤魂;妪着地方有司伏恤,以终馀年。制曰:“可。”此狱幸赖中丞之贤,卒得暴白。向使幕宾因居停来问,一经诘驳,断不致令贤妇义士抱屈九泉。观其暮夜叩门索命一节,洵属快事。可不慎欤!可不慎欤!

里乘子曰:某氏子之狱,巡抚某公疑问幕宾,向使幕宾闻公之言,细意重究,未尝不可覆盆得雪;乃贪恋手谈,漫应了事,致使含冤地下者暮夜前来索命。彼鬼所责之语,句句中的,幕宾虽有百喙,不能置辩。鬼念其孝心,宽贷一月,得以归正首邱,诚为侥幸之至。窃惟吾儒读书读律,出膺民社,折狱一事,切不可自恃精明,稍事疏忽。先贤曾子有言:“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”是得其情者尚当哀矜,况未必尽得其情者乎!《书》曰:“罪疑惟轻,功疑惟重。”又云:“与其杀不辜,宁失不经。”此数语与曾子之言,实可互相发明。凡司刑名者,皆当时存方寸,则子惠元元,造福无量矣!

媚芗

巢县富室某翁,五十无子,惟一女,名媚芗,美而慧。年十四,犹延师教之读书,诸子百家,过目辄了了。翁夫妇皆钟爱之,凡泉刀出纳,皆归经理。每晚读罢,纪纲仆鱼贯而入,屏息立左右白事毕,先后呈簿请会计,女耳听目察,口咨手画,无毫厘差谬。众咸敬畏,不敢稍欺。翁尝曰:“古云:生女虽逊男,慰情良胜无。若我媚芗,正恐男子中亦未易多觏也。”初,邻舍某秀才,有子曰恂生,长女一岁。髫龄即与女同学,齿相若,情亦极相亲,丰姿颖悟,亦甚相埒。见者皆叹为天然嘉耦,翁夫妇亦以为然,但以贫故,未之许也。一日,师饭后来塾,见女被人杀死地上,大惊,急呼翁夫妇至。验之,女下体衣褫褪私处,伤痕狼藉,血流至踝,审是强奸迫杀。翁夫妇睹此情状,恸彻于心。疑必恂生所为,遂指名讼之官,并贿求必以恂生议抵而甘心焉。邑令某公,健吏也。既受翁贿,又默自因事揣情,亦不甚径庭,遂将恂生严刑敲楚,迫勒具供,以逼奸致杀,加等坐抵。师以约束不严,失察酿祸,议流二千里。某秀才仅此一子,虽心知其冤,以家贫无力营救,况素性懦葸,但坐视其诬受大辟而已。师故邑名诸生,流至闽省,士林中怜其非罪,又仰其文名,故多乐与之游。会尚书某公予告在籍,欲延名师,以课其公子,选阅多人,都不当意。或以师荐,尚书命取平日所为制艺读之,大为赞赏。聘币相延,极称契合。师适需理发,命呼整容匠至。甫入户,瞥见师,踉跄返走。师甚诧异,以其面熟,猝难省忆,以叩公子。云:“比来待诏,乃师乡人,不知何以见师返走。”师闻为乡人,顿觉省悟,乃瞿然曰:“是矣,陷我于此者,殆即此贼也。”盖此匠本与富翁同里,幼即出入其家。彼日亦因将为师理发来塾,见惟媚芗在此作书,更无他人,不禁顿起淫心,强拉求欢。撑拒间恐女声喊,恰有一切书刀,遂按而刭之,怀刀而奔。又恐狱终及己,乃逃亡。转徙至闽,不图忽与师遇,深虑行踪败露,故心虚情怯,猝见师,急欲回避。师初固料不及此,今见其形迹可疑,因忆此狱初兴时,彼便无故亡去,安知非畏罪而遁?爰以情告尚书,拘送有司,果一械尽吐其实。闽抚以师无罪,具文咨准开复。并将整容匠槛解回籍,讯质定罪。此狱已越六七年,某秀才正以恸子卧病,忽师归,述知此事,大喜,沉疴顿减。谋与师联名上控,务求昭雪。时前邑令已荐擢郡守,奉准公文,情知错误,又闻师与秀才将谋上控,恐不利于己,乃倩人关说,以重资啖二人,求罢控。初固不许,既念死者不能复生,又贪重资,遂不复控。惟将整容匠瘐死狱中。

里乘子曰:向闻此县令由翰林出膺民社,素号健吏,此狱以贿故,不肯详察,锻炼坐抵,致使无辜儒童含冤地下,可谓憯极。然天道之巧,其师议流,不于他处而在闽省,俾与真犯相遇,事越六七年,卒使覆盆得雪,诚属快事。惟师与某秀才,但贪重资,不肯联名上控,不然县令虽擢郡守,焉能逃罪哉!

清苑县某氏女

直隶清苑县,有兄弟伯仲析爨而居者。仲无行,遗产荡尽,赖伯友爱,时赒济之。伯年逾五旬,仅一子,弱冠娶某氏女,逑好甚敦。会仲妻以急逋,诣伯求助。伯子暮从市中归,腹苦饥,某氏女方晚炊,伯子遽索蔬饭食之,七窍血暴涌,逾时顿卒。某氏女惶恐失措,奔告伯夫妇,相持恸哭,几不欲生。仲妻瞪目旁哭,厉声曰:“伯年半百,仅此一脉,今无辜暴死,某氏女不能辞其咎矣!若置不究,其如死者何!予夫妇忝期服亲,决不稍贷也!”归诉于仲,遂偕伯夫妇共鸣之官,直控某氏女毒死亲夫。官使伍伯验之,确系服毒致死,乃严刑榜讯。某氏女荏弱,不能耐五木,遂诬服因奸起见,并指某甲为奸夫。某甲故中表亲,读书虽未成,而素行不苟。拘至,畏刑,亦直承不敢置辨。爰书已定,将付大辟矣。适讷近堂制军移节总督直隶,虑囚至此案,疑其不实,欲平反之。明府某公者,健吏也,听讼为一时之冠。因公晋省谒制军,讷公告以此狱,命为平反。明府以案逾三年之久,业经多官研讯,又系大辟,不敢承鞫。讷公怒让之曰:“君久膺民社,素著循声,若不昭晰此案,是视人命如草菅。似此畏难规避,吾将以白简劾之,勿谓老夫无情也!”明府不得已,细核历年案牍,几厚盈尺。观其屡断屡翻,其中情词实有可疑,爰命拘集在案诸人,隔别细研。见某氏女与某甲均辞气温和,不类杀人者,益信其冤。又讯伯夫妇,佥谓某氏女入门后,事舅姑甚孝,夫妇亦曾无诟谇,且未见某甲往来,是非有无,不敢臆断。讯至仲妻,则厉声哭骂,谓贱婢以奸斩伯氏之嗣,不付大辟,不足以服死者云云,词色悍暴,殊非良善。明府谛审久之,忽拍案叱谓仲妻曰:“下毒者非他人,即汝是也!汝毒犹子,奈何诬某氏女乎?”仲妻失色,极口叫屈。明府怒命严刑拷之,不肯遽服。时方冬月,自日昳讯至漏三下,犹未吐实。夜半,忽阴风惨栗,屋瓦飞鸣,满堂灯烛幽绿如萤,众见一大蜈蚣,长二尺许,蜿蜒由户外驰入仲妻裈中。群诧为异事,急命褫裈搜之,不得。明府知为冤鬼作祟,益命加刑。仲妻知不可掩,乃尽吐其实。盖仲妻久欲吞伯产,每至伯家,必怀砒少许,伺隙投之,恰值某氏女晚饮,瞷其无人,遂潜下焉。固欲酖伯一家,及伯子以饥先服毙命,遂乘机嫁祸某氏女,亦计之至得也。至此吐实,始共颂制军虑囚之神,且叹明府不愧为老吏断狱。或请于明府曰:“公何以知为仲妻也?”明府笑曰:“是不难,要在听讼者留心察言观色耳。彼姑舅且不敢臆断,而仲妻竟敢直声其罪,令人可疑;况其日适至伯家,更露破绽。姑试恐喝,不谓竟成信谳也。”爰以仲妻抵罪;又以某甲无辜株连,遂以某氏女妻之,并嗣为伯后。

里乘子曰:此狱据舅姑供称,某氏女入门后,事舅姑甚孝,夫妇亦曾无诟谇,且未见某甲往来,是非有无,不敢臆断,而讯及仲妻,则厉声哭骂,竟敢促付大辟,揣情察理,原有破绽可寻,惜粗心人不能细意领会。一经健吏听断,便难掩饰。“察言观色”四字,的是听讼要诀。吾愿为民父母者,凡遇折狱,皆当以明府某公为法;然非制军,则明府虽有才亦不肯用,尤愿为大府者,虑囚当以制军为法也。

杜有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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