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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

褚祚典,明嘉靖时关中诸生也。性豪诞,好驰马试剑。尤善超距,尝与诸健儿较艺,一跃能摩真定府铜佛顶,诸健儿咋舌讙赞,谢不及。素嗜赌,一掷千金立罄,负辄与诸健儿伏莽探丸,藉猎获以偿赌资。后以从征倭寇得官,洊擢山东按察使。平时所交绿林锦帆之徒,暮夜犹与往来,遇大腹贾挟重资,必邀褚同猎取之,褚亦自鸣得意,乐与从事。一时童谣有云:“君勿行郊薮,陆有拦路虎。君勿行江湖,水有吞舟鱼。”故凡估客舟车所至,莫不惴惴患盗,各有戒心。抚军闻之,以语褚曰:“道路童谣,君闻之乎?”褚唯唯。抚军正色曰:“今外寇甫平,萑苻未靖,商贾不通,民何聊生?君职司爽鸠,应为民除害!坐视不理,将何以辞其责也!”褚闻之,无任主臣,急檄所属府州县,严行缉盗,如敢姑息宽纵,立予纠劾不贷。各属奉檄畏劾,叠限比捕,卒无所获。时河南有名捕梁科者,年七十馀,家居柴门,久已罢役。群捕畏比,因醵资具厚币,遣使求助于梁。梁初以年老无能为役,固辞;既款使者以酒,酒酣,谈少年时捕盗事,精悍之色见于眉宇,使者拊掌赞叹,故谀词以激励之,谓:“今盗风虽炽,均非公敌。如勉为一行,使若曹知捕班中尚有老廉颇在,当不敢逞。否则若曹不谓公年老,反笑公胆怯,当日之英雄埽地矣!窃为惜之。”梁不觉耳热技痒,掀髯笑曰:“汝激吾耶?不得已,偕汝一行何如?”使者大喜称善。不日,同至山东,群捕接见甚欢,佥谓:“叠瞷盗踪,实藏臬署。”梁谓:“当侦确虚实,休得孟浪。”乃日伏臬垣左右以伺之。一夜,漏二下,果见一人跃垣出,疾如飞鸟而逝。梁故善弹,老犹黑夜弹香火,百步之外,百不失一。漏四下,其人仍如鸟飞还,梁急援勍扣铁丸,从垣下而弹其额,听墙内堕地有声,知已中弹。诘旦,复命历城令,谓大盗斯得。令问:“盗何在?”曰:“在臬署。”令叱曰:“汝呓语耶!焉有臬署而为逋逃薮者!”梁曰:“小人已弹其额,公可白抚军,急谕稽臬署人等,额有伤者即盗,盗复何遁?顾此宜速不宜缓,缓则少纵即逝矣!”令曰:“然。”急谒抚军,谓大盗斯得。抚军问:“盗何在?”曰:“在臬署。”抚军叱曰:“汝呓语耶?焉有臬署而为逋逃之薮者!”令曰:“捕役已弹其额。公可召按察,急谕稽臬署人等,额有伤者即盗,盗复何遁?顾此宜速不宜缓,缓则少纵即逝矣!”抚军曰:“然。”乃遣人召褚。褚辞以有疾,不可以风,请假一月。抚军顿足让之曰:“此何事也!而可待至一月耶!”令鞠躬进曰:“此事关系甚重。如按察有疾,公姑枉驾省视,固不失为谦尊。况僚属一体,必不得已,即寝室亦可晤语,无须远嫌引避也。”抚军然之。比至臬署,褚辞以不敢屈驾,有事俟假满谒见再议;抚军执意省视其疾,褚益固辞。抚军大疑,即自下舆径入其寝室,褚蒙头呻吟,不敢露面。抚军命左右搴被而逼视之,见褚额坟起,缠以布帕,血涔涔外流,确系弹伤无疑也。抚军瞪目诧曰:“奇哉!大盗斯得,我始固料不及此也!”反署,使人风褚速自录供待劾褚料难掩饰,果据实直承为盗不讳。抚军特疏入告,勅即正法自褚伏诛后,盗踪顿戢。

里乘子曰:予曩在临清,有周生者,谈褚事甚详。并言褚工书,楷字摹褚登善,大草仿米元章,皆极入妙,至今山左士夫家藏者尚多。特怪堂堂风宪,甘作盗魁,延颈受诛死而无悔,不知是何居心也。其女名毅华,字果男,乳名讷儿,美而好武。嫁同邑武进士某,亦美男子也。夫妇尝出猎,女骑镂金鞍枣骝马,惯着缁衣素裳,短襟秃袖;腰系五色丝绦,左悬朱弦雕弓,右悬锦箙,内盛鹫翎金仆姑;两足蹑利屣,立镫上纤细如锥。头上青帕抹额,发绾盘龙高髻黑如髹漆;髻前插盏大红绒球二颗,迎风颤摇。眉弯新月目莹秋波,玉靥朱唇,不假涂泽。与夫并辔而驰,俨然双璧。后其夫由游击荐擢总戎,每阅武,女必坐屏后观之,有好身手者辄另赏以银币。一时麾下卧彪之俦,技勇非他部所能敌,皆女奖励之功也。或谓女谙彭祖内视法,当随夫之任时年已逾四十,望之犹二十许人。亦善书,尝见骨董客藏所临《十三行经》泥金便面,某太史以朱提一流购得之,狂喜如获异宝云。

古雏鸾

江左奚生铁臣,才华丰蔚,容止都美。大名太守与为通家招司记室。尝夜读书,有女搴帷入,姿首娟妍,目波明媚,诚天人也。生意其为妖,愕眙却立,不敢仰视。女掩袖笑曰:“妾狐仙也,古氏雏鸾,以与君有缘,故来相就。非祸君者,可请毋畏。”生固悦其美,以所言委宛动听,遂不复畏,与同寝处,情好甚敦。女畅通文义,兼擅书法,遇生事烦,辄为捉刀,字体秀健,出生之右。每戒生慎勿泄语,久之,人渐有知者。太守起家翰林,亦风雅士,闻之,私以问生。生以通家,质言不敢稍讳,并坚嘱勿以语人。太守戏要之曰:“如不泄语,须君意中人私觌,俾得一亲芳姿,乃如所戒。”生笑曰:“诺。”退以语女,女笑曰:“太守公不怀好意,挟势劫盟,妾必有以小惩之!”一日,生观书,拥女于怀,太守缓步搴帷迅入,女翩若惊鸿,起身遽遁。太守瞥睹其貌,不禁神驰,戏抚生肩笑曰:“君几生修此艳福?佳人不媒而合,夙夜必偕,鄙人一求平视而不可得,能勿羡而生妒乎?”闻暗中嘤嘤小语让之曰:“公以堂堂太守,后房粉白黛绿,争怜斗宠者不知凡几,尚不自慊,而鳃鳃然歆羡于穷措大,能毋愧乎!”太守惭不能答。生以将应京兆试,偶取时艺翻阅,女见之笑曰:“君不知取法乎上,徒此孜孜,纵终日咿唔,口角流沫,何益也!”生惊曰:“卿世外人,亦解此小道耶?”女正色曰:“恶是何言也!时文为词章根本,时文不精,各体俱难畅达。每慨三家村伪儒,时文不通,辄自命以诗古文词名家。一时贵耳贱目者不辨真伪,遽以名士相推。彼竟居之不疑,自以为是;不愧学植无根,反大言欺人,肆口丑诋时文为小道,鄙弃不屑染指。而后生小子希慕虚声,乐从其道,相率为伪。文风既坏,学术奚端?是则可忧也。不知时文代圣贤立言,每成一艺,必须镕经铸史,醖酿而出,不可率尔操觚,草草毕事。乃村伧不察,猥以小道目之,不亦慎乎!”生瞿然曰:“诚如卿言,可谓于此道三折肱矣。其源流得失,能道其详否?”女笑日:“略知一二。”生笑请赐教,女曰:“时文自半山作俑,栾城效尤,所作非论非说,半类语录,不过偶尔游戏创为此体。自有明以此取士,谓之‘制艺’,大致仿唐人试帖法,义取骈偶,始名曰‘八股’。明初之作,传者寥寥,成、宏、正、嘉,规模于焉大备,其朴实说理处,犹不免近于高头讲章;隆、万专尚神韵,多涉浅滑;天、崇则称极盛矣!海阳、太乙、蕴生、大樽四家可称四杰;仲昭文品最卑,文锋最利,可称名场健将。至我朝,熊、刘、韩、马诸公,博大昌明,是真盛世之元音也。此后则惟桐城二方、宜兴诸储各树—帜,能事毕矣,叹观止矣!妾尝谓举业家,于有明宜多读金、陈、黄、陈及项宫詹五家之文,于我朝宜多读二方及储仲子之文,以此八家为之根柢,然后取近科名墨简练揣摩,稍趋风气,及锋而试,尚何患不操胜券哉!君不知取法乎上,但欣赏坊刻脑满肠肥之作,虽弋获科名,亦居下乘;矧得失有命,未必果能幸取也耶!”生闻女言,爽然若失,自是每成一艺,必就女正订,女点窜涂抹,不稍谦让,生极悦服,俨然奉女为师,功亦日进。亡何,试期已及,女偕入闱中,人竟不觉。三场诗文经策,女为斟酌尽善。揭晓,果登魁选。越岁春闱,复请女与俱,女辞曰:“侥幸行险,可一而不可再。秋闱,赖君祖功宗德,未及于祸,然亦君命应得一第,故妾敢放胆效命;今春闱,神明愈多,监察愈严,倘一经逻获,有害于妾,无益于君,是不可以不慎也。”生乃独赴南宫。既下第归,会太守擢秦中观察,生得乃母手谕,促即南归。爰别太守,邀女偕行,女不肯。生固嫌妻貌寝,叹谓女曰:“内子下体亦差可为葑菲之采,而面目未免可憎,与小生殊不相配!如卿肯偕归,平生愿足矣!”

女笑曰:“从来巧女多伴拙夫,而美男亦多娶丑女。人多谓配合颠倒,为之不平;不知天地爱人以德,即此可悟造物妙用。试观秦嘉徐淑、相如文君,伉俪相当,古今有几?然即此四人而论,非女抱沈疴,即男婴渴疾,青春相爱,白首难期;琴瑟常调,弦多中断;转不若梁孟、鲍桓,弃貌取德,反可山河偕老也。至君嫌夫人貌寝,殊可不必。妾知夫人命薄,不堪为孝廉之配。君归不久,必不免奉倩神伤,旧人既逝,新人即来,君具此才貌,又得一第,何虑无嫱施作匹?妾相君鸾胶重续,定属嘉耦,赠嫁甚丰。君命非仕宦中人,此后可戢景邱园,春晖奉母。日对丽人,坐拥厚资,一袜同心,南面不易。有妾在旁,反使目中添刺。况与君缘分垂尽,何如稍留未了,为他日重会计耶?”生以女言决绝,料不可强,不得已,挥泪而别。归家后,未几,妻果病卒。时同乡某观察,有女甚美,素极钟爱,以妻生,奁资巨万,生藉此经营生产。以狐能前知,遂遵其言,杜门养亲,灰心仕进矣。

里乘子曰:此亦临清周生为予言者。且言狐女工书善画,至今大名人家藏者尚多;他如诗古文词亦略晓其大致,惟于时艺尤极精究,观所持论,亦不无可采。尝有大名府属某县观风,以“道之以政”一章命题,卷呈太守阅评,苦无佳构,女戏拟一篇,太守极为称赏。其警句云:“束缚之以政刑,民仅立于无耻之地;薰陶之以德礼,民乃还其有耻之天。”一时士林为之传诵。予观丛书所载狐知翰墨者甚多,不谓此女竟解此艺,奇矣哉!

粤东某甲

粤东某甲,向在粤海关监督署中司会计,获资巨万。既罢,贪心无厌,复挟资入都,营谋其役。路投逆旅,栖止后楼。薄暮,横枕挑灯,焚吸合甫融膏,忽闻楼梯窸窣作声,见一美少年衣服华烂,举止殊众,步至榻前,向灯而立。甲姑起身为礼,少年略一点首,便横眠其左;试燃膏以献,亦不谦让,约吸数十口,乃起,从容下楼而去,并无一言。甲殊怪其骄蹇无礼,亦姑置之。时新任监督某公,出都赴任,使公子前行,恰与甲同逆旅。公子平日固亦吸合甫融膏,傔从拂榻展被,甫毕,公予以路途劳瘁,一偃仰不觉睡熟,群仆屏息伺应,不敢惊扰。少选,公子欠伸起曰:“好梦!好梦!”群仆闻之,急燃膏以进,公子摇手止之。命呼逆旅主人至,问:“此有后楼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楼上有宿客乎?”曰:“然。”问:“其客年貌若何,衣服若何,然否?”曰:“然。”乃命召某甲至,相视骇愕。公子笑曰:“顷承嘉惠,尚忆之否?”甲漫应曰:“唯唯。”问甲姓名,并入都何事,甲具告之。曰:“如此甚好,可返辕随我赴粤也。”甲叩谢,悄诘傔从,知为公子,喜出望外。初,公子睡熟,魂适出舍,闻膏香,迹至后楼,居然与甲吸膏。醒时为群仆备告前事,群仆转以语甲,忆及前事,实深称异,始恍然悟顷之吸膏者,固公子之魂也。后甲至粤大得宠任,主仆由梦中作合,亦奇缘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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