焚佛罗汉
丹霞天然尊者,不知何许人,初习儒业,兖郡庠弟子员,幼年恃质,学业空疏,不能主盟词坛。有司揭晓,尝列青衿之末。一经戒饬,遂发愤潜修,三年不出门户。致学问渊邃,文理精雅。有司考试,大加惊叹。历居上第,为庠中白眉。乡中以币帛聘为弟子型范者十数家。某年月日,以事例入长安应举。行至半途,宿一逆旅主人家,与一云游禅客同即次。禅客一见尊者举止言谈不是庸常俗子。细阅之,谓其徒曰:“此公翩翩,释家风味,非学士大夫人物。倘亦儒名墨行曳裾吾门者乎?此公不利出仕,只利作佛。不如指出津头渡口,使他知所向往。”有诗为证:业儒负箧选长安,学问精渊寡并肩。禅客途中同即次,羡君不是发书生。禅客欲点化尊者,乃先拜问籍贯姓名。尊者以实告之。次问:“仁者今欲何往?”尊者答曰:“往长安选官禅客曰:“选官何为?”尊者曰:“授一官半职,上致君,下泽民,光先祖,裕后昆。如此而已。”禅客曰:“后日复得上升乎?”尊者曰:“政声籍籍,考居上上,一岁九迁其官有之,拔居万民之上有之,何谓无上升?”禅客答云:“我所谓上升者,为仙为佛。尔所谓上升者,加爵进秩云尔。”尊者曰:“名登金榜,胜似登仙;进士释褐,即同禅化,彼之仙佛,乃渺茫不可凭准之途,此之仙佛实受用有所作为之益,不得优彼而劣此也。”有诗为证:通籍天朝出宦途,丹台石室不差殊。考居上上官超选,裕后光前剖竹符。禅师复问曰:“选官长生不老乎?”尊者曰:“浮生似寄,一造一化,理数然也,何能跳出数外。富贵三十早亡,孤贫百世不死。此虽相法,其实强词。儒者只论荣显,若欲百世长生,儒者输此一着,除是为仙为佛。”禅客又问曰:“选官合家受用乎?”尊者曰:“书云,一子受皇恩,全家食天禄。耀祖荣宗,封妻荫子,非全家受用而何?”禅客曰:“祖宗妻子,万世长享厚报乎?”尊者曰:“世代有变迁,人物有调谢,芳名勒在册籍,万世流传则有之,那有万世享用之理。若如此论,则儒家又输一着。除是为仙为佛。”有诗为证:儒者亨通佐庙廊,合家受用福非常。为仙为佛无生灭,儒者难逃劫数笺。
禅客又问曰:“富贵常保无虞乎?”尊者曰:“祸福相为乘伏。卑者,一事贪一行酷,则降谪,斥辱之;尊者,一谋疏一策失,则朝承恩暮赐死有之。何能常保无虞?”禅客曰:“佛家无荣无辱,跳出樊笼之外。鼎镬不能加,刀兵不能及,何乐如之。”禅客又问曰:“朝廷悬爵禄以待贤士,无甚品第资格乎?”尊者曰:“位士惟能,用能授任,何谓无资格?假饶名器滥加于人,不惟失朝廷官人之体,且百姓受害不赀矣。有诗为证:吉凶乘伏理当然,跳出樊笼佛与仙。位士惟能资格慎,朝廷爵禄岂轻悬。禅客曰:“先生出仕,长生不老不如佛,长享厚报不如佛,跳出樊笼不如佛,则佛亦尽可为矣。明公不知提衡。某不敢请。今既提衡,选官艰苦如此,则为官何如为佛,曷若弃儒业而为佛业,舍仕途而入释途,使长生不老在我,长享厚报在我,跳出樊笼在我之为愈乎?”尊者问曰:“佛亦用选乎?”禅客曰:“选佛较选仕尤甚。三千举子入场,英雄入彀者几人?若作佛不待抡选,则举世皆罗汉矣。故曰尤甚。有诗为证:出仕何如作佛高,提衡历历受劬劳。明公莫若更儒业,做个如来在九霄。”尊者曰:“佛祖释迦牟尼者选人为佛,非释迦牟尼不可,牟尼不复作矣。今世何人能精选举?”禅客曰:“代不乏人,帝非二帝,而紫极依旧有尧舜;代非三代,而青槐依旧有伊周。牟尼虽远,讵可谓今日无牟尼耶?豪杰之士虽无,文王犹兴。今之佛犹古之佛也,何必借才于异代乃得成其为人乎?”尊者曰:“今之披缁削发,沿街鬻食者,孰不为僧?特借施主供饭以养皮囊。至叩其超悟性灵,则贸贸不知也。我欲弃儒为佛,必须从高人授业,所谓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子云游四海,定知域中何人可为今日牟尼,能别识何人可为今日法器?”禅客曰:“江西马大师,独契悟如来宗旨,域中有志为佛者必归之印证。故今盛称马大师山门乃选佛场也。子何患选佛无所依归?”有诗为证:马师选佛寓江西,不亚当年悉达师。负箧往从求指引,如来正法定传伊。
尊者得了禅客点化,遂弃了出仕念头,谢了旅次清话,径往江西,参谒马大师,求为披剃受戒。马大师顾视尊者久之,知是如来法器,先以言之曰:“子儒巾儒服亦儒其学业。今日从吾徒而受教,背中道而为左道,果有所见而来也?抑有所闻而来耶?”尊者曰:“禅客有所见,儒生有所闻也。倘今日得受业禅师门下,安知儒之不为佛,佛之不为儒也。”马大师从容辞之曰:“吾非汝师。南岳石头和尚,乃汝受业师也,往谒之?吾作书荐之,以子之才,必传宗旨,吾与子相逢,定在铲削佛草之后。”有诗为证:马师一见不收留,令往南华谒石头。静夜焚香修荐启,相逢订在草除秋。尊者得了马大师荐书,不惮驰驱,直趋南岳,参谒石头。石头和尚本日正在法堂讲经,见尊者来,不待开言,大惊叹曰:“吾道有传矣。”遂延入经筵,阅了马师荐启,又纳了尊者贽礼,遂收为门下,随谓之曰:“弟子新来,当遵沙门条例,初执役,次执经,最后执法。”对众徒云:“着落此生往槽厂执役。”尊者遵石头禅师命令,遂再拜礼谢,趋入行者之房。随次执役者三年,虽为涤器寒山事,彼亦安意不辞。有诗为证:石头初见大夸奇,吾道相传恃有渠。且往后槽供役事,欣欣供执不推辞。石头禅师明知尊者是传道之器,而必使之执役者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意也。众人从游多年,尊者仅执役三载。石头宗旨,宜历年多者有妙悟,历年少者生格矣。
师明知,从游弟子不论年数多少,达者为先。尝为众人讲经说偈云:识得衣中宝,无明醉自醒。百骸虽溃散,一物镇长灵。知境浑非体,神珠不定形。悟则三身佛,迷疑万卷经。在心心可测,历耳耳难听。罔象先天地,玄池出杳溟。本刚非煅炼,元净莫澄。盘泊轮朝日,玲珑映晓星。瑞光灭不灭,真气触还生。鉴照崆峒寂,罗笼法界明。解悟非关舌,能言不是声。绝边弭汗漫,无际等空平。见月非观指,还家莫问程。识心心则佛,何佛更堪成?石头师本日讲经说偈毕,遂分付众徒云:“来日汝等可铲除佛殿前草,勿致滋蔓。”众人不知此是禅语,次日依然俗人见,各备锹锄,细细铲去佛前之草。惟尊者不备槽中器,不除阶下草,独取盆盛水净头,长跪于和尚之前,乞求落发。石头师见而笑之曰:“伟哉,此子悟人所不能悟,为人所不知为。马师之荐,不负传道之言不谬。回视铲草众生,不啻霄壤矣。”遂为落发受戒。有诗为证:殿草除是佛机,锹锄且备见何低。净头落发夸神识,果信传灯语不非。
众人本日见新来尊者能悟石头师分付铲草禅机,各有愧心。及见石头师为彼落发受戒,欲传衣钵,又有妒心。私相议曰:“我辈修佛,口诵不能心,惟耳闻不能心悟,师铲草我亦铲草,我铲草尔亦铲草,无一人见解足称师意,无怪吾师属意于彼也。但此人不除,终增吾辈颜厚,终传吾师衣钵。不如早图之,俾师得从容传教我也。”遂各藏刃器,密伺尊者出入。有人潜以其谋漏于尊者,尊者潜以其事闻于禅师。禅师曰:“无恙,吾自有保护之术。”遂托奉使于江西马大师,尊者始得掩耳而出。有诗为证:众人自耻见尤常,深忌新僧上讲堂。机漏石师为保护,奉书获出避萧墙。尊者传了石头师宗旨,复往江西来见马大师。马大师欣然迎而谓之曰:“窗草不除,周濂溪生意。子来见我,忘却相逢草之后言耶?”尊者大悟,拜伏于马师之前曰:“上人昔日先见之言,乃弟子今日悟后之证也。乞求济渡。”马师遂为更名曰天然。出众人意外,使彼不得加害也。有诗为证:复往江西谒马师,相逢铲草语非虚。天然名字新更改,不使诸僧祸及肤。尊者一日杖锡行化四方,暂憩息慧林寺。时值穷冬天寒,尊者乃取寺中木佛,焚以炀体。寺中众僧不识焚佛来意,乃让尊者。尊者曰:“吾焚舍利,非焚木佛也。”少顷,座上木佛俨若新装,众人始钦钦叹服。长庆四年,告门人云:“时将至矣,吾欲行矣。”乃戴笠策杖受履,一足未及地而逝。有诗为证:杖锡徐行化四方,慧林憩息值风霜。炉中焚佛来烘体,舍利烧焚衍庆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