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柳毅由福建观察奉旨升了四川的监督,衙门座落在剑南府城内。府城外有江一道,名曰锦江。锦江口东有一渡处,叫做黑水津。黑水津旁有个深潭,号为乌龙潭。潭内有两条老蛟,能变作书生的形状,上岸来引诱人家的妇女。过此江者,祭奠不到,往往坏人的船只。居人、行客,多以为病。
剑南城里有家乡绅,姓范,名珠,字维宝,曾做过江西南昌府郡守。缺乏子嗣,生有二女:长名翠娥,次名芳姬。姊妹两个,容色绝世。
剑南田俗,每年三月三日,锦江龙王庙大会。演剧建醮,百般玩耍,无不俱全。城方乡村,不论大门小户,一切妇女,尽出来赶会游春。会之中日,范维宝两个女儿出来赶会。那二蛟精,早变成两个白面书生,在人空里过来过去。窥看人家的妇女,适与翠娥、芳姬走了个对面。那蛟精看见这两个女子,心中十分爱慕。二女子见了两个书生,也未免有些动情。
日夕会散,二蛟精还入潭中。心里想这两个女子,生了一计:着母鳖精变美女形状,往范宅内,去挑动两女子的春心。你说变的是何等模样?
金莲缓缓步,香裾轻轻飘。桃腮杏眼莺声娇,善引人魂销。故把风情诱,漫将浪语挑。任你闺秀性多骄,那怕不相招。右调《巫山一片云》
话说这个变成的美女,坐在范宅门首啼哭。适逢范维宝出来送客,一见此女,心中诧异,问道:“你这位女子,是何处人?为什么在我门前啼哭?”答道:“奴乃云安府巫山人氏。父亲康建,贸易南充。前月间着人来接家眷,奴母子三个坐着驼轿,走到城西一座山前。不料山上跑下两只老虎,把骡夫咬死,奴母与弟俱被老虎驼去。剩奴一人,幸得逃进城来。见宅上门户高大,料是乡绅人家。特来哀求,暂且收留几日。以便捎信给我娘舅,叫他好来接我。”
范维宝就把这个女子领到院里,与夫人见礼。范夫人一见甚喜欢,道:“这样闺女,堪与吾儿成双作对。”就叫翠娥、芳姬两个出来,与他相会。彼此意气投合,遂结成姊妹。晚间同在一座楼上去睡,住有半月。
一日晚间,上了卧楼。灯光之下,三个彼此谈心。翠娥问那女子道:“姐姐,你曾有婆婆家吗?”答道:“有虽是有,却不称心。”翠娥问道:“是家道贫寒,可是女婿丑陋?”答道:“妹子,你我的容貌虽不及郑艳、楚娃,颇堪称倾国倾城,必得个美貌男子,侍以终身,才可了愿。至于穷富,实由命定,却不介怀。”翠娥道:“如此说,姐姐定是丈夫丑陋了。”答道:“正是这般。”芳姬道:“美貌男子,正是不可多得的。前日锦江口会上,遇见两个书生,十分俊俏。姐姐倘得那人为婿,必定称心。”那女子问道:“是何等光景?”翠娥道:“两个年庚不相上下,大约不过十七、八岁。头戴方巾,身穿蓝衫,脚蹬皂靴。眉清目秀,处处可人。为女子的有此佳婿,才不枉生了一世。”那女子道:“这样说,二位妹子到是有心于他了。”芳姬道:“虽是有心,择配出自父母,安能自作主张!”那女子道:“两位妹子,我有一方,叫他偷上楼来,与咱颠鸾倒凤,暂消渴思,若何?”翠娥道:“倘或父母知道,如何了得?”那女子道:“我能叫他来无影,去无踪。就一年半载住在楼上,总不至走漏消息。”翠娥道:“姐姐方却甚好,明日再作商议。”说完,三个上床睡去。
那鳖精见两个女子已经首肯,到了次日,就辞去了。出了范宅,归到潭中,向蛟精说道:“两个女子,俱系上钩。你今夜速去结好,断勿叫他变了主意!”
二蛟精听说,大喜。仍变作两个书生形状,到了半夜中间,一阵清风,闯入翠娥卧楼里来。走至床前,两女子正在梦中。他就脱了衣服,钻入被窝,同枕睡去。到了天明,两女子贪恋才色,如何肯放他走!二蛟精道:“美娘,俺在此久住,反属不便。俺离此不远,只是晚来早去,夜夜不断罢了!”说罢飘然而去。自此以后,二蛟精夜夜来在楼上,与二女子饮酒赋诗,谈笑戏谑,家里人并不见踪迹。
住有月余,翠娥、芳姬颜色倍觉光润,神情却有些恍惚。范夫人心下疑惑,道:“这两个丫头,为何这般光景?”从此留心查考,也总看不出什么破绽。
一日,正当暑热天气。范夫人叫翠娥姊妹早上楼关门睡去,自家在楼前月台上坐着静听。坐至半夜时分,闻楼内似有云雨之声。范夫人满心生气,却不敢作声。耐至天明,好叫人来给他女儿捉奸。又住了一会,见两个书生从楼缝里钻出。范夫人叫声:“快来拿贼!”已走的看不见了。范夫人遂叫道:“你两个起来,给我开门!”翠娥听见他母亲叫门,就起来把门开了。范夫人进入楼内,骂道:“你两个贱才,做的好事!结交何人,夜夜与他通奸?”二女子那肯招承。却被范夫人左找右寻,从枕头后翻出两首情诗来。先看头一首,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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羡卿容色多妖妍,目逆早兆江口前。
绣阁未通媒妁信,玉楼暂结邂逅缘。
红霄可资昆仑邈,韩寿偷香情意绵。
从此同梦乐共枕,惟祈偕老到百年。
范夫人又把第二首诗展开,上写道:
淑女妙姿殊罕俦,求耦何事咏河洲?
订盟纵乏冰人语,道左相逢意已投。
昼去夜来谁能窥?花前月下堪同游。
一朝握手缘渐密,莫把交情付水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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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夫人得了这两首诗,叫范维宝上楼。一看,就把两个女儿打了个半死。翠儿方才招道:“这两个书生姓蛟,住在黑水津旁乌龙潭内。他是兄弟两个,昨前在锦江口会上见俺姊妹二人,他就有些羡慕。不料前日住下的那个女子,竟把他引在孩儿楼上来。事已至此,也无可说了,死活任凭爹娘处置罢!”这正是:
逐夜风流多快意,一朝败露徒赧颜。
话说范维宝向他夫人道:“黑水津旁并无人家,那有什么姓蛟的!乌龙潭是个水坑,人却如何在里头住的?常听说乌龙潭内有两条老蛟,时常出来作怪。定是他变成人形,污害吾女。”范夫人道:“方才两个书生见从门缝里钻出,是人断不这样。”
夫妇两个下的楼来,商量要除此妖邪,保全两个女儿的性命。闻说顺庆府岳池县有个法士,姓常,名能镇,善于斩妖除邪。就具启下聘,请到家来。那人先到翠娥卧楼内看了一看,说道:“这段公案,引路的是个鳖精,通奸的是两个蛟精。若除此害,须在黑水津边摆上坛场。看我先斩鳖精,后斩蛟精,也许令爱的性命可保。若再迟月余,就治不的了。”范维宝悉依其言。
到得那日,常能镇登在坛上,披发仗剑,口念咒语。少顷,从潭内出来一个老母鳖。爬到坛前,伏首在地,引颈受刑,被常能镇掷剑斩死。又发符一道,见阴云从潭中而起,跳出两条老蛟。来到坛前,雷声大作。左右前后,旋绕而飞。常能镇正要仗剑斩去,一声霹雳,早把常能镇击死坛边,二蛟精仍回潭中去了。
却说这蛟精怀恨在心,夜间复上翠娥楼来,百般缠扰。没消半月,姊妹两个就病在床上,不能动转了。范夫人极力追问,才知道二蛟精要他姊妹两个的性命。范维宝听说大怒,向他夫人说道:“此妖私下不能斩除,须得以官法治之。”就写了一张呈子,往督监衙门去递。央他代为设法,除此一害。其呈云:
具呈原任南昌府郡守范珠,为水怪逞凶奸污弱女事:切照卑职,居住剑南城内。三月初间,两女往锦江口赶会。不料被乌龙潭蛟精看去,嗣后变作书生形状,夜入妆楼,肆其淫污,性命难保,天条安在!为此哀恳本督监大人垂怜苦衷,代除此害,焚顶无既。
话说柳毅接了他的呈词,拿到内宅,给两位夫人一看。螭娘道:“事关闺门,一为声张,便坏了两个女子的名节。且此精作恶已久,指日即遭天谴,劝他按下不题为正。”柳毅答道:“夫人所说极是!”遂即吩咐差役,把范维宝请到衙中,让在内书房相会。屏去左右,劝道:“阅你的呈词,悍蛟污害良女,本当诛灭。但两位令爱,日后还要适人。声张于外,殊觉不雅,按下不题方是。半月之后,此妖若不遭天谴,本监再为你去除治未晚。”范维宝允谢而出。蛟精倒有知觉,自范维宝递呈之后,夜间却不敢来了。这且莫题。
却说唐玄宗差杨国忠南往交趾,路过剑南。一夕,船泊黑水津旁,天近三更。有两个白面书生,口称锦江水神,上船来索祭,被杨国忠叱出。次日开船,行不数里,狂风大作,怒浪肆起。船只尽坏,杨国忠坠落江中,幸得救命船捞出,没至丧命。剑南大小官员,俱各害怕。杨国忠却不迁怒于人,只住在城内,督工监造船只,以候起程。
螭娘闻知此事,向柳毅说道:“蛟精死期至矣!应在十六日夜间。相公务出告条,晓谕百姓:叫他于十六日夜间,俱用棉花塞耳,以避雷声。”柳毅依言,到得次日,出了告条,悬挂四门:
督监剑南等处加五级纪录入次柳,为晓谕事:照得本月十六日夜间,江边主有霹雷暴雨,乡城居民,务用棉花塞耳,以避雷声。违者震死勿悔,特示。
柳毅着人把告示张挂四门,杨国忠也不知是为何故。
到了十六日晚上,柳毅亲赴公馆,禀知国忠,说道:“今夜主有霹雷,正为坏船之故,大人不必惊恐!”说罢,回到衙门,已是起更以后了。忽然,阴云从西面而起,雷声渐响渐近。不过二更天时,已到督监衙门宅上。电光之下,见一宫装女子,两手捧定诏书,空中叫道:“螭娘,玉帝有旨,命你子时三刻乌龙潭斩蛟!还不出来接旨。”螭娘听说,着人摆上香案,望空遥拜一番。身换霓裳,手执宝剑,腾空随雷声而去。到了黑水津边,霹雳之声,循环不断。
那蛟精知是为他而来,牢蟠潭中,再不肯动。时刻已到,两龙下入潭内,共擒一蛟,腾空而上。一声霹雳,被螭娘斫为两断。那一老蛟,见势无可逃,跳出潭外,就与那龙相斗。又霹雳响时,叫螭娘断为三截,俱死于锦江岸上。当时风息云散,雷歇电收,闪出一天星斗。
螭娘回至官署,楼上才打四鼓,向柳毅说道:“妾奉天讨,幸得除此一害。”
柳毅答道:“多蒙夫人劳神,下官礼当拜谢!”螭娘道:“些须小事,贱妾何敢居功!”
到了次日早晨,柳毅同杨国忠出城一看。见所斩两蛟,长有三丈,粗如筲筒。一时看者,个个心骇。范维宝夫妇听说,甚是痛快。翠娥姊妹两个的病,也好了。杨国忠问柳毅道:“二蛟系天雷击死,刀剑之迹是何缘故?”柳毅答道:“两蛟虽系天诛,实系荆人辰氏所斩。”杨国忠听说,甚是惊异,则夸道:“令正诚非寻常人也!下官回京时,定为启奏皇上。”说罢,一同进城。
却说杨国忠住有几月,船只造完,仍顺流扬帆而下。一路安澜,直到交趾。不知螭娘、虓儿后来若何,再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