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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

伯温崇宁中居洛,因过仁王僧舍,得叶子册故书一编,有赵普中书令雍熙三年为邓州节度使日,谏太宗皇帝伐燕疏与札子各一道,其忧国爱君之深,言出乎文章之外者,虽杂陆宣公论事中不辨也。疏曰:武胜军节度使臣赵普。右臣自二月中,伏睹忽降使臣,差般粮草。及详教命,知取幽州,既奉指挥,寻行科配,非时举动,莫测因由。尔后虽听捷音,未闻成事,稍稽克复。俄及炎蒸,飞刍挽粟以犹繁,擐甲持戈而未已,民疲师老,渐恐有之。臣自此月以来,转增疑虑。潜思陛下万几在念,百姓为心,圣略神功,举无遗算。至于平收浙右,力取河东,垂后代之英奇,雪前朝之愤气,四海咸归于掌握,十年时致于雍熙,唯彼蕃戎,岂为敌对?迁徙鸟举,自古难得制之,前代圣帝明王,无不置于化外,任其追逐水草,皆以禽兽畜之。此际官家何须挂意,必是有人扶同谄佞,诳惑聪明,因举不急之兵,稍涉无名之议。非论曲直,但觉淹延,将成六月之征,颇有千金之费。以兹忖度,深抱忧虞。窃念臣虽寡智谋,粗亲坟典,千古兴亡之理,得自简编,百王善恶之征,闻于经史。其间祸淫福善,莫不如影随形,焕若丹青,明如日月。尝为大训,历代宝之。臣读《史记》,见汉武帝时主父偃、徐乐、严安辈所上长书,及唐玄宗时宰相姚元崇直奏十事,可以坐销患害,立致升平。惟虑至尊未能留意,医时救弊,无出于斯。又闻前事为后事之师,古人是今人之则,据其年代,虽即不同,量彼是非,必然无异。辄思抄录,专具进呈,伏望圣慈,特垂披览,谨具逐件如后云云。

伏念臣谬以庸材,叨居显位,幸遇千年之运,深承二圣之知。从白屋而上青霄,非由智略;出卑僚而登极位,只是遭逢。恩私何啻于车鱼,报效不如于犬马。粗怀性识,尝积惊惶。所恨者齿发衰残,精神减耗,既不能献谋阙下,又不能效命军前。惟有微诚,书章上奏。今者伏自朝廷大兴禁旅,远伐山戎,驱百万户之生灵,咸当辇运;致数十州之地土,半失耕桑;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,将明珠而弹雀,所得者少,所失者多。只于得少之中,犹难入手;更向失多之外别有关心。前未见于便宜,可垂兴于详酌。臣又闻圣人不凝滞于物,见可而进,知难而退,理有变通,情无拘执。故前所谓事久则虑易,兵久变生。臣之愚诚,深惧于此。秦始皇之拒谏,终累子孙;汉武帝之回心,转延宗社。如忽迟晚,恐失机宜。而况旬朔之间,便为一月,窃虑内地先困,边廷荒凉,北狄则弓硬马肥,转难擒制,中国则民疲师老,应误指呼。臣今独兴沮众之言,深负弥天之过,辄陈狂瞽,抑有其由。窃以暮景残光,能余几日,酬恩报义,正在今时。恐劳宵旰之忧,宁避僭逾之罪?虔希圣德,早议抽军。聊为一纵之谋,别有万全之策。伏望皇帝陛下安和寝饣善,惠养疲羸,长令户外不扃,永使边烽罢警,自然殊方慕化,率土归仁。既四夷以来王,料契丹而安往?又何必劳民动众,卖犊买刀?有道之事易行,无为之功最大,如斯吊伐,是又万全。臣又窃料陛下非次兴兵,恐因偏听,其奈人多献佞,事久防微。大凡小辈,各务身谋,谁思国计?或承宣问,皆不实言;尽解欺君,尝忧败事。得之则奸邪获利,失之则社稷怀忧。昨者直取幽州,未审谁为谋者?必无成算,俱是诳言。其于虚实之间,此际总应彰露。臣既不知头主,无以指射姓名,伏望官家寻其尤者,特正奸人之罪,免伤圣主之明。所贵诈伪悛心,忠臣尽力,共畏三千之法,同坚八百之基。臣于此时,欲吐肺肝,先寒毛发,惊疑犹豫,数日沉思。又念往哲临终,尚能尸谏,微臣未死,争忍面谀?明知逆耳之言,不是全身之计,但缘恩同卵翼,命直鸿毛,将酬国士之知,岂比众人之报。投荒弃市,甘当此日之诛;窃禄偷安,不造来生之业。惟祈圣明,特赐察量,更存细微,别具札子,冒犯冕旒。臣无任倾心沥恳,忧国忘家,涕泗傍徨,激切屏营之至。其札子曰:臣滥守藩方,聊知稼穑。窃见当州管界,承前多是荒凉,户小民贫,程遥路僻。量其境土,五县中四县居山,验彼人家,三分内二分是客。昨来差配,甚觉艰辛。伏缘在此直至莫州,来往四千余里,或是无丁有税,须至雇人般量。每雇召之资贱者不下五百,元配二万石数,约破十万贯钱。直如本户自行,费用无多。所较乃是二万家之贫户,出此十万贯之见钱,所以典业费牛,十间六七;其间兼有鬻男女者,亦有弃性命者。仍如善诱,偶副严期。自从起发,去来已及八十余日。近知内有人户,衷私却到乡村,皆云装运军粮,未有送纳去处,缘无口食,再取盘缠。虽不辨其真虚,又难行于本覆。访闻街坊窃议,前后说得多般,称被契丹围却军都,兼被劫粮草,及令寻勘,皆却隐藏。盖缘臣无以知军前事宜,只听得外面消息。况九重密事,应不泄于朝廷,奈何百姓流言已相传于道路,详其住滞,必有艰难。伏乞圣慈,早令停罢,更或迟久,转费粮储。潜思今日人情,不可再行差配,如或再行徭役,决定广有逃移。假令收下幽州,边境转广,干戈未息,忽然生事,未见理长,必因有亻赞滥之徒,奸邪之党,但说契丹时逢幼主,地有灾星,以此为词,曲中圣旨。不审戎情上下幽州,俱致其生涯,土宿照临外处,不可以征讨。若彼能同众意,纵幼主以难轻,不顺群情,无灾星而亦败。诚宜守道,事贵无私,如乐祸以求功,窃虑得之而不武。此盖两省少昌言之士,灵台无有艺之人。而况补缺、拾遗,合专司于规谏,天文、历算,须预定于吉凶,成兹误失之由,各负疏遗之罪。若无愆责,何戒后来!一臣缘久居近职,备见人情,至于后殿三班,前朝百辟,文武虽异,是非略同。才奉委差,便思侥幸,虽询利害,各避嫌疑。而况毁誉生心,贪求恣意,扶同狂妄,率以为常。其间久历事者,明知而佯作不知,初为官者,不会而仍兼诈狯,多非允当,少得纯良。而又凡关宣敕委差,便是帝王心腹,方资视听,切要精详,就中用军不同,闲事必料。曾使沿边相度,往返参详,不知能有几人应得当时言语?如今比较,并见真虚。乞诛罔上之辈流,便作抽军之题目。自此则潜消媚佞,免误朝廷,唯此区分,以为激劝。唯有勾抽,不同举发,一则我无斗志,一则彼有仇心。而况契丹怀禽兽之心,恃胡马之力,垂慈恕舍,却虑追奔,须作堤防,免输奸便。伏乞皇帝陛下,密授成算,遐宣睿谋。但令硬弩长枪,周施御捍,前歌后舞,小作程途。纵逼交锋,何忧乏力。只应信宿,寻达城池,便可使战士解鞍,且作防边之旅,耕夫归舍,重为乐业之人。是知多难兴王,已垂芳于往昔;从谏则圣,宜颂美于当今。此事既行,天下幸甚。一臣今将本末细具敷陈,尝思发迹之由,实有殊尝之幸。其于际遇,近代无伦。伏自宣祖皇帝滁州不安之时,臣蒙召入卧内,昭宪太后在宅寝疾之日,陛下唤至床前,念以倾心,皆曾执手,温存抚谕,不异家人。惟怀竭节尽忠,以至变家为国,惭亏德望,有此遭逢。先皇开创之初,寻居密地;陛下纂承之后,再入中书。蒙二圣之深知,当两朝之大用,不惟此世,应系前生。礼虽限于君臣,恩实同于骨肉,是以凡开启沃,罔避危亡。盖缘每认陛下本是天人暂来人世,是以生知福业,性禀仁慈。潜闻内里看经,盘中戒肉,今者愿忍一朝之忿,常隆万劫之因。如或未止干戈,必恐渐多杀害,即因民愁未定,战势方摇,仍于梦幻之中,大作烦劳之事,是何微类,误我至尊!乞明验于奸人,愿不容于首恶。兴言及此,涕泪交流。又念臣虽寡智谋,实同荣辱,都缘意切,不觉辞烦。冒犯宸严,不胜战越。

其疏与国史所载大略相似,有不同者,札子则惟见于此。太宗晚喜佛,中令因其所喜以谏云。伯温窃闻,太祖一日以幽、燕地图示中令,问所取幽、燕之策。中令曰:“图必出曹翰。”帝曰:“然。”又曰:“翰可取否?”中令曰:“翰可取,孰可守?”帝曰:“以翰守之。”中令曰:“翰死孰可代?”帝不语,久之,曰:“卿可谓远虑矣。”帝自此绝口不言伐燕。至太宗,因平河东,乘胜欲捣燕、蓟。时中令镇邓州,故有是奏。帝下诏褒其言。呜呼,中令从祖宗定天下,尚以取幽、燕为难,近时小人窃大臣之位者,乃建结女真灭大辽取幽、蓟之议,卒致天下之乱,悲夫!

王晋公囗,事太祖为知制诰。太祖遣使魏州,以便宜付之,告之曰:“使还,与卿王溥官职。”时溥为相也。盖魏州节度使符彦卿,太宗之夫人之父,有飞语闻于上;囗往别太宗于晋邸,太宗却左右,欲与之言。囗径趋出。囗至魏,得彦卿家僮二人挟势恣横,以便宜决配而已。及还朝,太祖问曰:“汝敢保符彦卿无异意乎?”囗曰:“臣与符彦卿家各百口,愿以臣之家保符彦卿家。”又曰:“五代之君,多因猜忌杀无辜,故享国不长。愿陛下以为戒。”帝怒其语,直贬护国军行军司马,华州安置,七年不召。太宗即位,谓辅臣曰:“王囗文章之外,别有清节,朕所自知。”以兵部侍郎召,不及见而薨。初,囗赴贬时,亲宾送于都门外,谓囗曰:“意公作王溥官职矣。”囗笑曰:“某不做,儿子二郎必做。”二郎者,文正公旦也,囗素知其必贵,手植三槐于庭曰:“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。”已而果然。天下谓之三槐王氏。

国初,赵普中令为相,于听事坐屏后置二大瓮,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中,满即焚于通衢。李沆文靖为相,当太平之际,凡建议、务更张、喜激昂者,一切不用。曰:“以报国耳。”呜呼!贤相思虑远矣。至熙宁初,王荆公为相,寝食不暇;置条例司,潜论天下利害;贤不肖杂用,贤者不合而去,不肖者嗜利独留;尽变更祖宗法度,天下纷然,以致今日之乱。益知赵中令、李文靖得为相之体也。太宗一日谓宰辅曰:“朕如何唐太宗?”众人皆曰:“陛下尧、舜也,何太宗可比?”丞相文正公李独无言,徐诵白乐天诗云:“怨女三千放出宫,死囚八百来归狱。”太宗曰:“朕不如也。”神宗序温公《资治通鉴》曰:“若唐之太宗,孔子所谓‘禹吾无间焉’者。”神宗可谓无愧于太宗矣。至召见王荆公,首建每事当法尧、舜之论,神宗信之。荆公与其党始务为高大之说,至厌薄祖宗以为不足法,况唐之太宗乎?文正公之言可拜也。

真宗不豫,大渐之夕,李文定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。时仁宗幼冲,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,以问疾留禁中,累日不肯出。执政患之,无以为计,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,曰:“王所须也。”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,水尽黑,令持去。王见之大惊,意其有毒也,即上马去。文定临事,大率类此。

太祖既下江南,以贾黄中知金陵。一日,黄中按行府第,见库舍扃甚严,集僚吏发之,得宝货数十巨椟,皆李氏宫闱之物,不隶于籍者。黄中悉表上之。太宗叹曰:“吾府库之物有籍,贪黩者尚冒禁盗之,况此亡国之遗物乎?”赐黄中钱三百万,以旌其洁。黄中,唐相耽四世孙也,年七岁,以童子举及第。李文正公赠之诗曰:“七岁神童古所难,贾家门户有衣冠。十人科第排头上,五部经书诵舌端。见榜不知名字贵,登筵未识管弦欢。从今稳上青云去,万里谁能测羽翰。”至太平兴国中,遂参大政。年五十六以卒。太宗厚恤其家,谓其母曰:“勿以诸孙及私门之窘自挠,朕尝记之也。”黄中之孙种民者,元丰中为宰相蔡确所用,官大理寺丞,锻炼故相陈恭公执中之子世孺与其妇狱至极典,天下冤之。又以蔡确风旨,就府第问同知枢密院吕公公著,呼公之子希纯及老妪立庭下,问世孺妻吕氏请求事,以枷捶胁之。希纯等曰:“吕氏因枢密之侄,尝以此事来告枢密。枢密不语,垂涕而已。”竟无以为罪。神宗知之,怒曰:“原无旨就问吕公著,贾种民小臣,辄敢凌辱执政,特冲替。”呜呼,黄中之后衰矣!

贾黄中字昌民,沧州人,唐相耽之裔。所赠诗或云窦仪。年十五举进士,授校书郎、集贤校理、左拾遗补缺。岭南平,为采访使;江南平,知升州。召还,知制诰;迁翰林学士。太宗多召见,访以时政得失。对曰:“职当书诏,思不出位。”太宗益重之,除给事中、参知政事。太宗召见其母王氏,命之坐,谓曰:“教子如是,今之孟母也。”性端重,守家法,多知台阁故事。朝之典礼,资以损益。当时名士皆出其门。有文集行于世,三十卷。公与宋白、李至、吕蒙正、苏易简五人同拜翰林学士,时承旨扈蒙赠诗曰:“五凤齐飞入翰林。”其后皆为名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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