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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寅纪

檗庵曰:生平读史册,见忠孝仁人事,辄敬之、慕之,以不得亲其人为恨。十年以来,每岁十年以来,每岁叠遘,殆无虚日;乃又掩面顿足,以当吾世亲见之为不幸!则何如畴昔之日,遇其人于数百世之上乎!或曰:『士未食人禄,遁迹深山,亦足明志』;若是,则王元趾诸人可无死也。且夫天假异姓,如风扫箨,徒苦天下父子,为终于无益;若是,则黄介子诸人可无死也。夫大臣世戚,义与位副;复何庸言!事尚可为,谁不肯赴!予正取夫可规趋避而不规、可计利害而不计者,于冥顽域中孤行一意:百人愚之,能无一人怜之乎!十人怜之,能无一人愧之乎!得怜且愧者一、二于亿万人心聋性聩之中,人心由之不泯,风雷犹相掣击、日月犹为昭融。故曰「一脉张,不可谓绝;一目明,不可为盲;一夫立志,不可谓土崩」:此之谓也。但愿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其奉元趾、介子为书中古人,师之、友之,勿如予之媿之也,斯可矣!

瞿式耜

张同敞

冯京第

张元

张梦锡

沈之泰

汤囗囗

瞿式耜,字稼轩;常熟人,丙辰进士。初为广西巡抚;清既破南都,靖江王欲建号起兵,隆武诏至,公以思文帝乃高皇帝子的传,欲靖江王受诏。力争之不可得,绝裾而出;思文帝遂杀靖江王。及闽败,今上封为临桂伯,以阁部留守。桂林陷,公及张同敞被擒;先于公前杀同敞,谓公曰:『同敞宜死。公有地方责,守城,分也;降,即贷,汝』!公曰:『同为人臣,何得别我于张公』!坚不肯屈,遂被害。

杂诗

庚寅十一月初五日闻警,诸将弃城而去;「城亡与亡」,余自誓一死。别山张司马自江东来城,誓与余同死,被刑不屈。累月幽囚,漫赋数章,以明厥志;别山从而和之

藉草为茵枕由眠,更长寂寂夜如年;苏卿绦节惟思汉,信国丹心上告天!九死如饴遑恤苦,三生有石只随缘;残灯一室群魔绕,宁识孤臣梦坦然!

已拌薄命付危疆,生死关头岂待商!二祖江山人尽掷,四年精血我偏伤!羞将颜面寻吾主,賸取忠魂落异乡。不有江陵真铁汉,腐儒谁为剖心肠!

正襟危坐待天光,两鬓依然劲如霜;愿作须臾阶下鬼,何妨慷慨殿中狂!频加榜辱神无变,旋与衣冠语益庄;莫笑老夫轻一死,汗青留取姓名香(时见定南于靖江殿)!

年年索赋养边臣,曾见登陴有一人;上爵满门皆紫绶,荒村无处不青磷!仅存皮骨民堪畏,乐尔妻拿国已贫。试问怡堂今在否?孤存留守自捐身。

遗臣死节亦寻常,恨死犹衔负国伤!拥主竟成千古罪,留京反失一隅疆!骂名此日知难免,厉鬼他年讵敢忘!幸有颠毛留旦夕,魂兮早赴祖宗旁。

【第 145 页:版面影像】

拘囚土室岂偷生!求死无门虑转清。劝勉烦君多苦语,痴愚似我太无情!高歌每羡骑箕句,洒泪偏来滴雨声!四大久拌同泡影,英魂到底护皇明(彭、王二君时来相慰)。

岩疆数载尽臣心,坐看神洲已陵沈;天命岂因人事改,孙谋争及祖功深!二陵风雨时来绕,历代衣冠何处寻?衰病余生刀俎寄,还欣短发尚萧森。

年余六十复奚求,多难频经浑不愁;劫运千年弹指到,纲常万古一身留。欲坚道力凭魔力,何幸俘囚学楚囚!了却人间生死业,黄冠莫拟故乡游!

自艾

书生原不任封疆,堪笑当年漫主张!共道北门留锁钥,宁知西土失金汤!一筹未展防边计,四载空贻丧国殃!七尺不随城共殉,羞颜何以见中湘(何公腾蛟长沙殉难,赠中湘王)!

问天

朝廷儿戏视疆臣,长子师中竟不抡;帅府权尊留守贱,营头腹饱督师贫。似从呼吁高天听,犹幸沦胥快谮人!失地寸诛何足赎,孤臣惟有叫苍旻!

忆圣跸

变舆播越五经冬,风雨飘摇半避锋;万乘纵无千骑拥,三江应有百灵从。十年未许更周历,辟国宁教尽汉封!待死孤臣难赴阙,瞻天遥祝护苍龙!

阅北历有感

正朔残年多一月,新书改岁闰三春;羁囚度刻如经劫,天子蒙尘已数旬!但愿履端开泰运,岂将历数问畴人!惟余有梦占畴昔,看到清明辨假真。

自叹,示别山

七尺那堪斗室蟠,禅关止静好同观;心维汉鼎千秋痛,目极尧封万古酸!胡语嘈嘈魂里听,腥风烈烈梦中寒。扶舆非大身非小,留得纲常万古看!

闰十一月初一夜放言

周德虽衰命岂移,天南胡马竟长嘶!纵云将相无周、召,何遽乾坤倒夏、夷!举世滔滔狂不醒,孤臣矫矫行偏危;无逃大义昭千古,敢望文山节并垂!

辫发胡装日夜攒,殊形见惯也相安;苦争干净边荒土,尽改中华文物观。日月晦蒙天不霁,山河破碎地偏寒!俘囚血热魂常在,炯炯双眸死后看!

盈耳无非贼与蛮,俘囚视息亦何颜!投诚博宠翻蒙贱,守正婴罗未许顽!谁谓人心真尽死,敢云故物不应还!终霄饮恨呼宗祖,寒雨疏疏泪共潸!

亡妻以闰十一月初九为生忌,杨硕甫礼忏山中;诗以慰之梦里音容几度看,似怜遭难慰余安;荒村谁伴三更雨,野榇空围万叠峦!香火久湮尘土积,竹梅时听佩声珊;生辰累子犹存忆,特借冥资结净坛。

囚中为位,以饭一瓯、菜一碟、酒半杯哭之

幽魂何处不飞来,囚室分明是夜台;为寿生前当此日,相从地下重余哀!粢盛土缶仍局粟,楮化黄埃种劫灰。亡国俘臣生亦死,非时偕汝故丘回!

张同敞,字别山;江陵人。恩荫,中书舍人;旧辅张居正之曾孙也。今上命为翰林学士。瞿公守桂林,清攻之急;公时奉使至桂林。未至,闻之驰往,誓与俱殉;目与瞿公饮酒赋诗。临难,从容不屈而死。

冯京第,字跻仲;慈谿诸生。博学闳览,居平好谈经济。国难后,入闽,上「中兴十二论」。隆武帝召见,大奇之。授职方主事;改御史,视师浙东。至衢,而清兵渡钱塘;公乃之舟山,与肃虏伯谋为兴复策;多不合,意怏怏。从张名振至崇明,应吴胜兆;为飓风所漂,仅以身免。乃从安昌王乞师日本,舟中且拜、且哭旬有余日,卒致其血书;日本人为之色动,然其师竟不出。丁亥十二月初四,又从攻宁波,不克。于是去舟山,至吴兴聚众数千;亡何,又败。又渡钱塘入四明山中,依王翊;翊以兵付之。京第依山为城,立老寨于杜嶴;练兵数月,颇有可观。而督抚萧起元下令教团练迳攻破杜嶴,团练从虏而掎之;积兵甲数屋,尽为所得。翊走天台,京第匿民舍以免。明年,翊兵复盛;京第亦收拾残卒,自为部。京第自负经济,然欲以承平体待其士卒,不为人所附;故往往致败。监国在舟山,授副都御史,升兵部右侍郎。清先系其家属,母尹氏徙燕,妻叶氏自缢;子颂,年十五,斩于市;妾二,没入官营为妓。建义受祸之惨,未有若京第者也!官兵破四明山寨,购京第甚急;其将王升降附,欲致京第为功,谓囗囗之曰:『冯侍郎,人莫知其处;独升知之耳』。引骑往,得之灌顶山中,京第已病甚。固山金砺以攻山寨,驻宁波;京第见之,不肯跪。田雄在侧,掠之仆地。明日,遇害——时十二月十四日也。未几,升亦杀。

与吴霞舟书

延平拜延台教,不知天翻地覆,一至于此!从海上传行在诸同朝行止,不能一一具详。然得承老先生道候安吉,天留一个臣以佐中兴,正如瞻乌皆散、有凤孤翔,一不为少;吾道因之未丧,斯文于焉不坠!不孝生平宗依之私倍万恒喜者,此也。闻主上眷知,晋秩大宗伯;此位清华甚,为得人贺。不孝尝为浙、福前事,言今日之事军中,非朝中也。但当务立军,不当务立朝廷官府;但当备三军、六军,不当备百官也。天子以三尺在马上,何暇垂旒裳、鸣黻佩也耶!故今日五礼,当先讲军礼,而后及其他可耳。然礼莫先于名分、莫大于君臣,其次莫严于华夏。老先生出其腹笥、叩其囊智,能以礼佐戎,即是以礼佐国,于中兴乎何有!如萧梁中兴,毕竟以元帝为称首;彼萧察者至于借北狄以倾中国,岂非梁武之罪人耶!汉室光武中兴,刘盆子以百万众降,曰「待以不死」;天子以国为家,国统所在,即家系也。宋室中兴为高宗,而传之孝宗;虽家天下乎,有官天下之义焉,此宋祚之所以灵长也。凡此皆礼论之绪言,率意及之,以供尘尾发挥,可乎?君子爱人以礼,祝囗进事吾君、退交吾友!老先生以其精者润色中兴,以其绪余陶铸弟之顽朴可也。仰藉台庇,得再同朝携手;皇路甚善,顾不孝已是温太真以下一流人,不复可入第一流,长与门墙辞矣!

小雪日集微咏楼(国难前诗)

大风木下空林早,小雪杯寒温酒频;把醆猖狂今日事,枕戈戮力异时身!西来江水犹流血,北去风尘漫污人;楼上不堪同极目,短歌长啸各沾巾!

宗忠简公墓

李纲初罢岳飞少,坏汝长城天谓何!不梦家山归白骨,空招魂魄过黄河!鹧鸪春恨年年早,松柏风阴夜夜多;死去九原犹裂恨,小朝廷已议求和!

檗庵曰:日本乞师,其谋始于周寉芝。芝少时,往来日本,以善射名,父事撒斯玛——撒斯玛者,日本一岛之主也。黄斌卿之至舟山,寉芝以都督领水师;乙酉冬,告哀撒斯玛,愿假一旅以助恢复。撒斯玛许之,许助兵三万,军需、战舰一切不资中国;俟芝自往受约。于是芝益市锦绣、珠玉、奇物,与斌卿合谋,将以丙戌四月十一日东行;而兵部尚书余煌寓书斌卿,以叛将吴三桂之用清为戒;斌卿遂阻芝,芝怒而入闽。其明年,监国封芝为平夷伯;于是,芝复理前约。日本待芝不至,其意寝衰;所遣使又多商贾,不能得其要领,故日本之师不出。及定西侯名振应吴胜兆之谋,冯跻仲同往;至崇明,遇海啸,丧其军殆尽。于是,跻仲同安昌王至日本乞师。先是,欧罗巴国欲行其教于日本,其教务排释氏——中国之所谓西学也;日本佞佛,乃杀欧罗巴之行教者。欧罗巴精火器,所发能摧数十里;举国仇日本,为大舶置火器,向其城击之。日本谢罪,大舶始退。退一日,而跻仲至长旗岛;日本新遭外国之侮,闻外国人至,一切不听登陆。跻仲遥望而哭,昼夜不绝。会日本之巡方者过长旗,收血书,达其国主;跻仲还舟山,而使斌卿之弟孝卿从商舶待命。孝卿出入妓馆,不为所礼;遂不出师。日本初用「洪武」钱——后铸其国年号,而不敢销毁,藏之库;乃助孝卿为军需,舟山始行「洪武」钱。

张元,河南人;冯京第标将。同被执,杀之。

张梦锡,字云生;鄞邑诸生。同钱先生起义;清既渡江,梦锡复聚众山中。清兵猝至,同事者惊散;梦锡独提刀大骂,奋击而死。

沈之泰,字鲁瞻;余姚人。弘光元年,恩贡。祖应文,南京吏部尚书;父景初,癸丑进士,吏部郎中。监国在舟山,之泰密与之通。一日,自监国行朝归,携有敕书,分给定海总兵张杰;雅欲脱之,曰:『汝速自明,汝必被擒至海者』。之泰曰:『非也。归心大明,是我一生学问所在;宁忍临事而自晦哉』!杰终不欲致之死,叱曰:『騃物!汝旧家之子,岂能阅历波涛!汝还自明,幸事归我,我不难宽汝』!之泰慷慨自承,终无乞宽语。杰竟坐之死,瘐死省狱;而杰标下官坐是死者亦众。

汤囗囗,字囗囗;囗囗人,副将常进功门子。与沈之泰同谋,张杰酷拷之;大呼曰:『汝十年前,不作大明人乎?不吃大明饭乎?汝祖母及汝母,岂伴鞑子寝,生汝父及汝乎』?词气奋励,时为之短气;竟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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