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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中古哲学史(14)

缜《神灭论》辞甚繁富。要其大旨,不过执形神是一而非二。故曰:“或问:‘子云神灭,何以知其灭也?’答曰:‘神即形也,形即神也。是以形存则神存,形谢则神灭也。’问曰:‘形者无知之称,神者有知之名。知与无知,即事有异。神之与形,理不容一。形神相即,非所闻也。’答曰:‘形者,神之质;神者,形之用。是则形称其质,神言其用。形之与神,不得相异也。’问曰:‘神故非质,形故非用。不得为异,其义安在?’答曰:‘名殊而体一也。’问曰:‘名既已殊,体何得一?’答曰:‘神之于质,犹利之于刃;形之于用,犹刃之于利。利之名,非刃也;刃之名,非利也。然而舍利无刃,舍刃无利。未闻刃没而利存,岂容形亡而神在?’问曰:‘刃之与利,或如来说。形之与神,其义不然。何以言之?木之质,无知也;人之质,有知也。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,岂非术有其一,人有其二耶?’答曰:‘异哉,言乎!人若有如木之质以为形,又有异木之知以为神,则可如来论也。今人之质,质有知也;木之质,质无知也。人之质非木质也,木之质非人质也。安在有如木之质,而复有异木之知哉!’问曰:‘人之质所以异木质者,以其有知耳。人而无知,与木何异?’答曰:‘人无无知之质,犹木无有知之形。’问曰:‘死者之形骸,岂非无知之质耶?’答曰:‘是无知少质也。’问曰:‘若然者,人果有如木之质,而有异木之知矣。’答曰:‘死者有如木之质,而无异木之知。生者有异木之知,而无如木之质。’问曰:‘死者之骨骼,非生者之形骸耶?’答曰:‘生形之非死形,死形之非生形,区已革矣。安有生人之形骸,而有死人之骨骼哉!’问曰:‘若生者之形骸,非死者之骨骼。死者之骨骼,则应不由生者之形骸。不由生者之形骸,则此骨骼从何而至?’答曰:‘是生者之形骸,变为死者之骨骼也。’问曰:‘生者之形骸,虽变为死者之骨骼。岂不从生而有死,则知死体犹生体也。’答曰:‘如因荣木变为枯木,枯木之质,宁是荣木之体。’问曰:‘荣体变为枯体,枯体即是荣体。如丝变为缕体,缕体即是丝体。有何咎焉?’答曰:‘若枯即是荣,荣即是枯。则应荣时凋零,枯时结实。又荣木不应变为枯木。以荣即是枯,无所复变也。又荣枯是一,何不先枯后荣?要先荣后枯何耶?丝缕同时,不得为喻。’问曰:‘生形之谢,便应豁然都尽。何故方受死形,绵历未已耶?’答曰:‘生灭之体,要有其次故也。夫歘而生者,必歘而灭;渐而生者,必渐而灭。歘而生者,飘骤是也;渐而生者,动植是也。有歘有渐,物之理也。’问曰:‘形即是神者,手等亦是耶?’答曰:‘皆是神之分也。’问曰:‘若皆是神之分,神既能虑,手等亦应能虑也?’答曰:‘手等有痛痒之知,而无是非之虑。’问曰:‘知之与虑,为一为异?’答曰:‘知即是虑。浅则为知,深则为虑。’问曰:‘若尔,应有二乎?’答曰:‘人体惟一,神何得二。’问曰:‘若不得二,安有痛痒之知,而复有是非之虑?’答曰:‘如手足虽异,总为一人。是非痛痒,虽复有异,亦总为一神矣。’问曰:‘是非之虑,不关手足,当关何也?’答曰:‘是非之虑,心气所主。’问曰:‘心器是五脏之心,非耶?’答曰:‘是也。’问曰:‘五脏有何殊别,而心独有是非之虑乎?’答曰:‘七窍亦复何殊,而司用不均。’问曰:‘虑思无方,何以知是心器所主。’答曰:‘心病则思乖,是以知心为虑本。’问曰:‘何知不寄在眼等分中耶?’答曰:‘若虑可寄于眼分,眼何故不寄于耳分。’问曰:‘虑体无本,故可寄之于眼分,眼自有本不假寄于他分也。’答曰:‘眼何故有本而虑无本。苟无本于我形,而可遍寄于异地。亦可张甲之情,寄王乙之躯。李丙之性,托赵丁之体。然乎哉,不然也?’”夫昔王仲任尝有《订鬼》之作矣(晋阮瞻亦有《无鬼论》,惜不传),以谓:“人之所以生者,精气也,死而精气灭。能为精气者,血脉也。人死血脉竭,竭而精气灭,灭而形体朽,朽而成灰土,何用为鬼?”缜之说,殆与仲任相似。然仲任又云:“鬼神,荒忽不见之名也。人死精神升天,骸骨归土,故谓之鬼。鬼者,归也。”又云:“鬼神,阴阳之名也。阴气逆物而归,故谓之鬼。阳气导物而生,故谓之神。神者,申也。申复无已,终而复始。人用神气生,死复归神气。阴阳称鬼神,人死亦称鬼神。”则仲任犹认有神于形之外也。而缜则谓:“形存神存,形谢神灭。神即形,形即神。形者神之质,神者形之用。”专主形质以为言,离形质则更无神。斯则大异于仲任,而为前此儒、道两家所绝未尝道也。然缜亦有自乱其例者。曹思文举“骨肉归复于土,而魂气则无不之”以相诘难(见《宏明集》)。缜答之曰:“人之生也,资气于天,禀形于地。是以形销于下,气灭于上。气灭于上,故言无不之。”夫气资于天,形禀于地,形气既各有所受,明是二本,何得言形神一体乎?以此见持辩之甚不易也。

难缜之论多家,而以萧彦瑜为最。彦瑜,名琛。兰陵人。缜之外弟也。其难缜也,一据梦寐,以验形神之不得共体;一观伤病,以见神之托体于形。曰:“当人寝时,其形是无知之物,而有见焉,此神游之所接也。夫人或梦上腾玄虚,远适万里,若非神行,便是形往耶?形既不往,神又不离,复焉得如此?若谓是想所见者,及其安寐,身似僵木,气若寒灰,呼之不闻,抚之无觉。既云神与形均,则是表里俱倦,既不外接声音,宁能内兴思想?此即形静神驰,断可知矣。”曰:“今人或断手足,残肌肤,而智思不乱。此神与形离,形伤神不害之切证也。但神任智以役物,托器以通照。视听香味,各有所凭,而思识归乎心器。譬如人之有宅,东阁延贤,南轩引景,北牖招风,西棂映月,主人端居中溜,以收四事之用焉。若如来论,口鼻耳目,各有神分。一目病即视神毁,二目应俱盲矣;一耳疾即听神伤,两耳应俱聋矣。今则不然,是知神以为器,非以为体也。”《梁书·琛传》谓琛有纵横才辩,而《缜传》亦称与外弟萧琛善,琛名曰口辩。今观此之所论,辩固有之,然未为精辟也。且佛之所呵,首为断灭。若经若论,开喻实多。而诸难者,率牵引中夏旧籍,罕及经论二藏。当时学佛之徒,机权作用,盖可知耳。

第二十回 王通

自老、释盛,而儒术衰。《南史·儒林传序》谓:“江左草创,日不暇给。以迄宋齐,国学时或开置,而劝课未博,建之不能十年。盖取文具而已。”虽北朝右儒,燕、齐、赵、魏之间,横经甚众。梁武起自诸生,亦诏开五馆,建立国学,时学者称济济焉。然注经之家,补苴章句,鲜能成一家之言。北齐刘昼者,著书十卷,号为《刘子》,而多摭旧谈,文余于义。颜之推撰《家训》二十篇,辨正世俗之失,而自序致其书,言:“非敢轨物范世,业以整齐门内,提撕子孙。”若斯之类,固不得侪于儒林之作者也。迨于隋而有文中子。文中子,姓王,名通,字仲淹。河东龙门人。值隋之乱,居河、汾之间,以著书讲学为业。弟子自远方至者甚众。唐初开国之佐,如房(玄龄)、杜(如晦)、魏(徵)、薛(收)之伦,皆其门人也。著《礼论》二十五篇,《乐论》二十篇,《续书》百五十篇,《续诗》三百六十篇,《元经》五十篇,《赞易》七十篇,谓为“王氏六经”。而多所散佚。今存者,《元经》十卷,又《中说》十卷而已。《中说》者,阮逸序(逸,宋人。)谓:“子之门人对问之书,而薛收、姚义集而名之。”而《旧唐书·王勃传》则谓:“通依孔子《论语》、扬雄《法言》例,为客主对答之说。号曰《中说》。”说既两歧,洪迈(宋人)《容斋随笔》又以其书记门人事,年岁与史不合,乃直疑其为阮逸伪托。然吾观陈同父《类次文中子引》谓:“龚鼎臣得唐本于齐州李冠家,以甲乙冠篇,而本文与分篇始末,多与逸本异。”(《龙川集》)是宋时逸本之外,明有他本,安在其能出于逸之手耶?程伊川曰:“文中子,隐德君子也。当时少有言语,为后人附会,不可谓全书。若其精粹处,殆非荀、扬所及。”(见《语录》)夫他人附会,则或有之矣。若其陈王道,明礼乐,岂可诬乎!是虽未必过于荀、扬,要亦荀、扬之俦也。吾以为两汉以后,两宋以前,粹然儒者,仲淹一人而已。至近时新会梁氏,诋其强攀房、魏为弟子,至斥之为妄人(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。朱子亦有此说,但谓其子福郊、福畴之所为,要亦未是)。曾不知唐人如皮日休,如司空图,并有《文中子碑》,皆系房、魏于其门下(见各别集);而李翱《答朱载言书》亦称道《中说》,比之于刘劭《人物志》(见《李习之集》)。使数公者,实非仲淹门人,而出于强攀,则唐人岂能无言?纵李、皮、司空皆误信,而房、魏之后人亦不闻有辨之者,何也?夫唐人已无异说,而梁氏生千余年后,顾乃以是坐罪仲淹,而于其书,曾不考其足存与否,是果仲淹之妄耶?抑梁氏之妄耶?仲淹既卒,弟子议曰:“仲尼既没,文不在兹乎。《易》曰:‘黄裳元吉,文在中也。’(《坤》六五爻辞)请谥曰文中子。”故至今称文中子云(清义乌朱一新《无邪堂答问》卷一有辨文中子真伪,考证甚详)。

仲淹书之最精者,莫过于言六经之次。曰:“门人有问姚义:‘孔庭之法,曰《诗》曰《礼》,不及四经,何也?’姚义曰:‘尝闻诸夫子矣。《春秋》断物,志定而后及也;《乐》以和德,德(以意补)全而后及也;《书》以制法,从事而后及也;《易》以穷理,知命而后及也。故不学《春秋》,无以主断;不学《乐》,无以知和;不学《书》,无以议制;不学《易》,无以通理。四者非具体不能及,故圣人后之,岂养蒙之具耶?’或曰:‘然则《诗》、《书》何为而先也?’义曰:‘夫教之以《诗》,则出辞气斯远暴慢矣;约之以《礼》,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。度其言,察其志,考其行,辨其德。志定,则发之以《春秋》,于是乎断而能变;德全,则导之以《乐》,于是乎和而知节;可从事,则达之以《书》,于是乎可以立制;知命,则申之以《易》,于是乎可与尽性。若骤而语《春秋》,则荡志轻义,骤而语《乐》,则喧德败度;骤而语《书》,则狎法;骤而语《易》,则玩神。是以圣人知其必然,故立之以宗,列之以次。先成诸己,然后备诸物;先济乎近,然后形乎远。亶其深乎!亶其深乎!’子闻之,曰:‘姚子得之矣。’”(《立命》)自《礼记·经解》之后,未有若斯之剀切著明者也。抑仲淹虽用经,而不取传。曰:“子曰:‘盖九师兴而《易》道微,三《传》作而《春秋》散。’贾琼曰:‘何谓也?’子曰:‘白黑相渝,能无微乎?是非相扰,能无散乎?故齐、韩、毛、郑,《诗》之末也:《大戴》、《小戴》,礼之衰也;《书》残于古、今;《诗》失于齐、鲁。汝知之乎?’贾琼曰:‘然则无师无传,可乎?’子曰:‘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(语本《易·系》)。必也传又不可废也。’”(《天地》)盖仲淹之学,自以直承孔子,故曰:“千载而下,有申周公之事者,吾不得而见也。千载而下,有绍宣尼之业者,吾不得而让也。”(《天地》)以神契为自得。斯传记者,糟粕视之矣。是则上结六朝谈玄之局,下开宋儒心学之端。而习章句言汉学者,所为闻之而颦眉咋舌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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