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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日记一(1)

光绪十有八年,岁在元黓执徐,二月甲寅朔,越六日己未,买舟赴津门,将杭海而南,应台抚邵中丞(友濂)之聘也。中丞与余初不相识,忽介李景卿观察(庆云)诒书,延主章奏;虺隤之马,感伯乐而思奋。观察来书,敦迫者再,以春寒川渠仍众,至是始发。夕登舟,携豫甥偕。

七日晨,抵桑园,舟子以夜行也。地本名柘园镇,一曰桑儿园,明正德间刘六、刘七驻兵于此,都御史马仲锡招抚之,事见明史。或谓桑园以桑渊得名,引修市桑社渊为证。案修市在今景州北二十里,方舆悬绝,未可混同也。是日微雪,逆风而前,顺流如,至安陵小泊。俗曰安连,盖音之转。安陵本汉县。水经注:「大河故渎北径安陵县西本修之安陵乡」。地理风俗记曰:「修县东四十里有安陵乡,故县也」。斯其是矣。夕泊连镇。

八日,已刻始解维。夜雪盈尺,岸如饰瑶。南风微作,布帆可张。行三十里,至东光县,古观津地也。乐毅自燕降赵,封于观津,号望诸君,即此。以毅之才,功堕反间,窜迹异国,岂其本囊?曩过此有诗吊之曰:「天遣燕王有东海,乐生岂作望诸君」?昌国有知,得无霣涕?东光置县自汉始,地理志渤海郡东光县有胡苏亭,郭璞尔雅注作东莞,邢昺疏当作光,胡苏即九河之一亭,盖以河得名;此亦足为胡苏在东光县境之确证。日晡至泊头,俗曰堡头,亦调。市廛殷阗,袤可二里许,并河一大聚落也。雪止复作,离方云色坠墨,夕不必〈夕生〉。询舟子晚泊何所,答云乘风夜行,不复系缆矣。

九日,晵。枕上闻市声,问奴子,知昨夜泊沧州州治,即长芦废县,亦名袱头城,汉参户城地,其西北属青县,州有其东南境。唐天佑三年,朱全忠攻刘守文于沧州,自白马渡河至沧州,军于长芦,即此。旗尾南指,风力复劲,舟行殊缓。四十里至兴济,宋县也(大观初置),今省入青县,县废而名存。廛肆繇密,亦并河巨镇。方舆纪要谓「本宋笵桥镇」,非是。金史地理志:「清州统县三:会川、兴济、靖海;镇一,范桥,属会川」。明确可据。日晡,过马厂,壁垒严固,夹河而峙。忆二年秋九日,与何善伯(延庆)、宋柳生(春陶)诸君联襼登炮台,篸萸呼酒,意气甚盛。时周武壮公(盛传)方阅骑兵阵法,旗帜殊色,各视其马,五花参列,骇目悦心。忽忽十有六年,武壮既谢宾客,何、宋二君亦墓有宿草矣。鸿爪懒寻,闻鱼舟篴声,弥触山阳之感!晚至唐官屯泊。

十日,西南风作,帆翔凡捷,未午,已至独流;九域志所谓独流口也。河冰甫泮,众舟争发,落帆徐歬,至杨柳青遂泊。畿辅志,柳口在静海县,今属天津县,即杨柳青;四面多植杨柳,故名。于慎诗:「杨柳青垂驿,蘼芜绿到船」,状景极工。今则冰雪满地,春意未苏,万树寒条,萧疏入画,又别一景象矣。地距天津尚三十里。咸丰三年,赭寇盗据金陵,林凤祥以一旅之众,转战而北,所至瓦解。时天津令为谢忠愍公子澄,喋血誓众,折冲于此,虽肝脑涂地,而贼锋亦挫,九庙鬯卤,赖以不惊,论其功当在颜常山、张睢阳上;〈氵〈广外屰内〉〉忆往事,忾慕久之!

十一日,河冰碍舟,时止棹避之。晚始至天津,过关泊。地置三卫,自胜国始。国朝雍正三年,改卫为州。九年,升州为府。俗犹曰卫者,沿旧称也。本为京师屏蔽,自互市约定,飙轮麇集,岛夷内伺,辄有扼吭之虑,靖密绥控,益为重地矣。

十二日,黔,狂飙怒吼,沉云翳日。舟子至三汱口视冰,尚凝结不可歬.遂至爬子街访宗人凤来明经(文藻),约同过紫竹林。往昔田垄,皆成市廛,轺辇驰骛,毂击尘上。涂遇南来友人,知李小园(籛)附海晏船,尚须数日始可抵埠。余与小园,通家之好,里居五载,两儿皆从受业。客夏赴张勤果公(曜)之招,濒别坚约冬与家累俱北。人事变迁,志愿顿左。岁阑得海外聘书,乃申前约,岐路勿勿,企盼殊切也。

十三,大雪。南行犹须,舟居不适,遥寓估衣街乡人刘养之处。虽厕市廛,而深院幽邃,尘嚣远隔,栖迟偃仰,颇惬鄙怀。

十四日,晨起,院落积雪盈寸。乘肩舆入城,过仓门口,访成漱泉同年(肇麟),其阍人云,客岁赴热河振灾未归。嗣过张楚宝观察(士珩)、李赞臣太守(竟成)处,均未晤。楚宝与吾乡秦际唐伯虞、顾云石公、邓嘉缉熙之、翁长森铁某皆义契,里门再觌,襟袌冥合。赞臣则二十年前共学涂门之旧侣也。午餐后无俚,为友人书短纸十二幅,录摭言所载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,中有云:「诗未有刘长卿一句,己呼阮籍为老兵矣;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,已骂宋玉为罪人矣;书字未识偏旁,高谈稷契;读书未知句读,下视服郑;此时之大病」。余见时贤犯此者伙,深用自惕,宜日诵之,以当白圭三复。日晡,楚宝来,以乡人盈坐,谢之。

十五日,启,大风,寒甚,拥炉而坐,犹栗栗也。友人迫作字,呵笔为之,落纸复冰,瑟瑟有声。晚作家书。

十六日,午餐后,养之约同至紫竹林询海晏消息,不得。晚饮于番菜馆,席具刀若叉,而不设橇,五簋迭荐,腥膻触鼻,醯浆之属,臭味尤恶。养之殷劝,强为半饱而归。忆宋书五行志有云:「晋泰始后,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,及为羌煮貊炙」。今此风复傓,士大夫尤甚。证今援古,识者有恧矣。是日发家书。

十七日,吴宝斋(家珍)达其两从子至。一字习之,献斋同年子。一字小恒,恒斋子也。恒斋劬学无年,贤子颀颀,遂已成立。〈言口〉以所业,是能嗣箕裘者。晚过其寓,知献斋明日可至。时方栖盛匍戎幕。宝斋则自青社至,公车暂巡,迟之同发也。回忆同治间角艺名场,三吴二蒋之名,颇在人口。今三吴虽弱其一,而伯叔竞爽,龙跃平舆;余则屈谷坚瓠,一身落拓,鸽原之戚,引憾终古矣!

十八日,大风。赞臣晨来,余尚卧未起,留刺而去。晚闻献斋至,急走访之。别逾八稔,风标如故,而双鬓亦微斑矣。杂语身世,互相慰藉。余择交夙慎,臭味之合,悉能共休戚、同襟期,而献斋关注尤切。时直海防上功,五兄职盛军糈台有年,谊得列名,献斋援流貤例白于主卫,以余名上,出牍草见视,余惭窃非分,属仍归之五兄,献斋有难色,盖文牍已具也。

十九日,黔。献斋来,留共午饭。闻海晏船抵埠,小园率其仲子并至,遣力往讶,久之不至。复自过紫竹林视之,则船阻大沽口横沙,尚外泊也。冒雪而返,衣履为濡。

二十日,启。赞臣招〈〈今上酉下〉欠〉,车笠重逢,清修如旧,握手道故,情款弥洽。同坐吴彬士同年(瞻莪)、杨霁堂明府(善庆),皆夙识也。日晡归,小园已在寓,具述风涛之险,无异谈虎色变。晚约过酒楼,清尊慰劳,欢釂无算。扶路而归,各已酩酊。

二十一日,晨起为友人书纨扇数握,楹帖数联。缣素堆积,尚盈儿案,意殊苦之。午餐后,楚宝复来,为语台海风土及政治得失颇详。其兄瑾卿观察(士瑜)在彼中久,故知之最审也。

二二日,小园晨出,乘暇作家书。晚送小园登舟,东劳西燕,执别黯然!

二十三日,晨,走别献斋,闻新裕船明日展轮,将附之以行也。余以海外瘴疠,其俗又淫佚,携豫甥往,意涉狐疑。献斋亦不谓可。适雄县王戒之明府(金铭)过此,五兄旧识也。献斋允为之地。余归整装,至紫竹林旅舍,而献斋踵至,云戒之已诺,心甚感之。携豫甥往拜。晚复遣郭仆送之往。甥自髫龀失怙恃,依余廿载,未尝跬步离。濒别,甥泪盈睫,余温词慰之,并勖以持己应物之要,而意绪怆然,亦不觉潸焉出涕矣。甥冬非性愚顿而不嗜学,延师课读,辄舍业而嬉。年既逾冠,荡检弥甚,严戒之不为止。携之出游,冀其稍谙世故,悔心或萌,非真欲其自营温饱也。漏二下,登轮船,择官舱息焉。招商局轮船之制:督行船者曰大副,曰二副,皆夷人;司船事者曰买办,中国人,而查舱则必与夷人俱。船居处判四等:最上者曰大餐间,卧格外多一榻,沐盘镜具,致为修絮,食皆番菜,夷人谓食为大餐,故舱蒙其名;次曰官舱,又次曰房舱,制不甚别,官舱外陈设较备,藤榻红茵,颇适偃仰;又次曰统舱,居最下,良贱杂厕,枕藉相接,盘餐亦极劣矣。乘船者先输资,或于局,或于船,给以寸楮为券,谓之买票。大餐间价最高,津沽往返,需银七十两。官舱,自津至沪,银十四两。房舱十二两。统舱视房舱十分而减其一。俟开行后就舱收票,验其符否,谓之查舱。买办舞智,往往收资而不予票,查舱时匿客幽隐,其资即饱私橐;客或不欲,稍稍分润之;姧黠如鼠,莫可穷也。

二十四日,辰刻,展轮徐行,出大沽口,候潮至始前,以外有横沙故。咸丰八年,英、法、俄、弥四国窥伺天津时,兵舰浅阻于外,当事乃遣武弁驾小舟导之使入,复任其以小轮船探水游奕,虚实既得,英法之众遂乘间肆毒,敓我炮台,挟兵要抚,致有城下之盟。委天险弗乘,且为之伥,竭勃海之流,宁足为诸贤湔此耻哉!前车既折,来轸方遒,流连形胜,为之三叹。

二十五日,微风,夜雪。午过烟台,山皆积素,有三五夷楼,峙于山颠。附轮船者登降皆泛小艇,俯仰惊涛中,如落叶之随飘风,殊可危也。停轮逾时,复行。

二十六日,启。泛黑水洋,舟虽摇荡,然可起立,凭阑俯镜,水作黯碧色,盖大海极深处。舟人云,见浊水,则距沪不还矣。

二十七日,晨起,拓船窗,水色果异,不逾时,见夷楼绵互,舟樯如林,已届吴淞口矣。北眺宝山,为道光间陈忠愍公化成殉节之所。东海长城,坏于庸督,怒涛呜咽,犹有余哀!巳刻抵埠,寓长春栈。遣郭仆至鸿庆里邓丈既雨(启贤)处讯季垂纵迹,则已于二十二日携家室东渡矣。季垂官黔有声,邵中丞奏调至台,余会寓书有偕行之约,乃迟余十余日不至,中丞遣书促之,遂先行。午餐后,往晤铁仙丈(名启昌,季老弟,工画,驰誉甚广),知东渡仅一轮舶,月中往还者再,守〈来矣〉之期,不能以旬计也。入城访薛饴树(葆楹),知藼闱疾亟,景卿观察郎至。观察,饴树之姊婿也。余本图谒观察吴门,今蹈一往复矣。夕,既雨丈枉过。

二十八日,稣风微扇,有春意矣。既雨丈约过江宁公所。高堂重屋,规模洪廓。旁有小楼三楹,坐揽云物,别饶幽趣。其西丙舍参差相望,则乡人寄匶处也(上海之俗,凡寄居有死者皆不容待殡于家,乡人寓此者可十数万,勼赀集议,遂成是举)。集资巨万,经营创始,丈之力为多。余欲假小楼下榻,以避市嚣,丈欣然诺之。

二十九日,霒。发家书。

三月一日,癸未,购中西纪事阅之。述诸夷猾夏槙末綦详。粤东之抚,藩篱彻险,白门之约,腹心萌患,虽有智者,莫善其后。论者睹方今夷祸之烈,徒以缩肭为当事咎,三复斯编,知狱有主名也。晚作寄京邸友人书。饴树馈食物,受之。

二日,晨,馈饴澍高贞碑拓本一幅,〈倦,女代巳〉以罗酒,酬昨惠也。李观察枉过,具述称许之旱与邵中丞相需之殷,余惶恐对曰,生惭遵祖,公实中军,虑失中丞之望,真诮为羊公鹤耳。观察云寓饴澍处,旋往答拜。归晤既丈,期以明日迻寓。

三日,启。晨起检山左诗钞一部、高贞碑拓本一幅赠李观察,副以阿胶、罗酒。午至江宁公所,居厅事旁舍,幽寂清旷,室无纤尘,视夷场真薉坏矣。

四日,霒。枯坐无俚,检雅雨十种内抚言阅之。书为唐光化进士琅邪王定保撰,记进士应举登科杂事,共列一百五门,厘为十五卷。每则皆有论赞,所述典故,多选举志所未备者,宜渔洋以为秘本可贵重,而卢氏得之极为刊布也。理行箧,尚余高贞碑一幅、水利图一册,即持赠既雨丈,并诒其孙糕饵二匣。其孙,吾姨甥也。

五日,风。晨起,书楹帖四联,折叠扇六握,皆应乡人之求者。李观察见过,谓薛母疾如故,以事暂归。旋至其舟,承贷番蚨四十枚,备资斧之乏,意挚可感。夕〈夕生〉。

六日,晨,遇既雨丈,约同至中和栈访仇涞之太史(继恒),侘寄津门及都中诸友书。归未逾刻,涞之踵至,纵语古今,靡靡可听,度亦安雅,吾乡之隽也。既雨丈来,惠以石印华山碑,又出洋务权舆及投笔集见视。

七日,晨起,阅华山碑一过。原本最佳,昔贤所评海内第一本者是也;惜石印仅具迹相,君形者亡焉。复阅投笔集,为虞山晚年作,皆用杜少陵秋兴韵,讥谤明时,语多纰绞。此老大节既堕,文采本无足道,是集尤其进退失据之显证,作灾梨枣,甚亡谓也。既丈来约同游张园,地极僻旷,惜点缀不工,茅亭十余,如秦越人杂坐,了无顾盼;夷楼二所,尤乖雅致。复游徐园,室宇繁密,别一境界,又憎其乏疏旷之趣矣。园林如图画,非匈有邱壑人,固未易言布置也。晚得李观察书,并寄水利全书、江苏海塘志各一部。

八日,阅洋务权舆一过,为岭南李德庵撰,详述道光间夷乱始末。其议论多与魏默深圣武记同,皆于林文忠公不能无责。不知文忠气吞强虏,匈有成算,使朝廷一意任之,厥功必竟。乃堕元老之壮猷,蒙狡夷之谲计;观文忠前后诸奏;真可为痛哭流涕。顾忍以成败之谈,哓哓事后,赤好为苛论矣!是日见邸钞,会试总裁为翁尚书同和、祁侍郎世长、侍郎霍穆欢、李侍郎端棻,同考则刘若曾、洪思亮、徐仁铸、施纪云、李福锟、许叶芬、吴鸿甲、彭述、周爰诹、沈曾桐、陈遹声、袁昶、邹福保、赵曾重、姚丙然、戴兆春、吕佩芬、冯金鉴,三五知交,皆不预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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