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时参加笔会或讲课,常有人问及当初创作的动机,我便如实回答:想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。
在我创作状态最好,陆续在省级报刊发表作品的时候,我却从文学创作的路上退下来。别人不解,问及此事,我一笑了之。如果让我回答,我依然会说,想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。
我是个喜欢幻想的人,幻想成为我创作中的一部份。用幻想填补精神的空虚,用无聊的幻想摆脱自己的无聊。我知道,生活中不能没有幻想,但不能在幻想中生活。
人生在这个社会,一是要生存,二是要温饱,三是要发展。
我是从农村混上来的,深知农村青年为改变自己命运而付出的代价和心情的迫切。
在20世纪80年代,我正处在文学创作的痴迷壮态,常为没有一块清静的环境而苦恼。当我先后在《花城》、《雨花》、《飞天》、《青春》等刊物陆续发表作品;1991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小说集《绿水悠悠》后,我突然歇笔,许多人大惑不解,对我的指责贴上留恋官场,贪图安逸的标签。
歇笔源于失望。
我知道走向文学创作之路的文友有多种多样的动机,倾诉心中的烦恼,寻找精神的寄托,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,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,也许还有许许多多的原因,这些皆是文学创作的动力。
1984年,沛县供销总社要编《供销社志》,县供销总社在全系统挑选编社志的人员。当时,我在龙固供销社干临时工。由于我喜欢在工作之余舞文弄墨,颇有些虚名,在那个小范围内,被人称之为“秀才”。正因为如此,最后,我被抽调到县供销社,担任《供销社志》的主编。经过一年的努力,《供销社志》编撰完成,其他人陆续回家,我却被县社留下来安排到秘书科。那时,进这样的单位,莫说农民工,就是工人身份也进不来。我之所以挤进来,靠的是所谓的文采。单位的领导多是从黄土地上摸爬滚打拼上来的工农干部,朴实能干、粗通文墨,但只要开会,必须有讲稿。这也是一个农民工能在行政机关呆下来的原由之一。
工作之忙是可想而知的。那时,供销系统正是兴盛之时,会议又多,给领导准备材料是我的主要任务,加上我又想搞点文学创作,于是,夜晚爬格子是我的常态。
在20世纪80年代,进县供销总社工作,对某些人来说,是可遇不可求的事,特别是一个农民工。但我在工作中常有莫名其妙的孤独、孤立和失望。其身份的低下决定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。工作的付出与得到的报酬多不相称,调资,奖金与农民工无缘。我每月拿43元的工资,常有乡下进城办事、游玩的亲戚朋友来单位看我,除去招待应酬,每月工资所剩无几。家中还有十多亩地,每到星期六下班后,要骑50里路的自行车回家种地。当时,交通不如现在方便,每逢刮风下雨,回家、进城则是一番体力的拼搏。
有一次回家,突然看见两个儿子坐在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等我。是妻子的唆使,还是儿子的期盼使然?当时心中不止酸楚,而是后悔,自己两手空空,竟没有给儿子带任何东西,哪怕是几块糖也好。此事已过去多年,至今仍难以释怀。
在80年代,文化馆会经常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,吸引了不少农村业余作者。他们一个个磨拳擦掌,跃跃欲试,企图借文学创作之路,一跃龙门。现实是残酷的,最后,他们都销声匿迹,不知所终。
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,“无言独上西楼”的孤独寂寞,农村作者都能忍耐,但被人冷嘲热讽的清贫,则迫使他们在生存面前作出新的选择。
经济上的拮据,无法保持人格的独立,自古皆然。我向来不支持农村作者搞创作。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,农村青年有许许多多的选择,文学创作是最不可取的一条路。文学的效应已远不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,一篇成名,名扬天下,鲜花、美酒、地位、接踵而至。现在人心浮躁,钱字当头,价值取向已到了谈之令人心寒的地步。除了你的亲人、朋友、知己、政敌,还有谁再有读小说的耐心。有人说,现在写小说的人比看小说的人都多,这并不是戏言。农村青年与在职人员不能相比,在职人员有钱养着,小说发与不发,创作成与不成,衣食无虑。作为农村青年,你上有父母,下有儿女,赡养父母,扶养儿女是你的责任,靠的是孔方兄支撑,靠诗情、文采、浪漫是断断不行的。你殚精竭虑,冥思苦想,努力了半天,能否成为铅字,尚未可知。如果打工,几个小时体力的付出,足可换回全家一天的消费。
生活对命运无情颇富戏剧性的嘲弄,常叫人哭笑不得。
当年战国著名的纵横家苏秦游说失败,落迫归家,“妻不下紝,嫂不为炊,父母不与言”。他发愤读书,“锥刺股,头悬梁,”成了至今劝学上进的典范。后苏秦任六国宰相,衣锦还乡,“父母闻之,清宫除道,张乐设宴,郊迎三十里;妻侧目而视,倾耳而听;嫂蛇行匍伏,四拜自跪而谢”。苏秦观之,喟然长叹,“贫穷则父母不子,富贵则亲戚畏惧,人生世上,势力富贵,盖可忽乎哉。”
古代圣贤尚且如此,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。文学创作的独木桥本已异常拥挤,不挤也罢。如作为劳动后的精神寄托,尚可,如作为求生之道,却令人三思。
有位作家说,在中国,靠文学创作而养家,是文人的耻辱。此言令人感慨。
这是我停止文学创作的主要原因。莫说发表作品,出版书籍,当个中国作家、世界作家又如何?千字30元的稿费与付出的心血远不能相提并论。何况,这样的殊荣不是每个作者都有的幸运。
1987年,我把两个上小学的儿子接到城里读书,以当爹又当娘的身份照管他们的食宿,避免因乡下教学质量差,误了他们的前途。为改变自己农民工的身份,我开始游走于一些当权者之间……在八十年代,农转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经过努力,我居然把全家的户口转到城里。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他们的良知,也许我的所谓文采得到他们的青睐。
我在城里搞到一套房子,把妻子调到城里工作。此番折腾,在别人眼里,视为奇迹,其中甘苦,唯吾自知。多少年过去,当儿子们大学毕业进入国家机关,我虽身心疲惫,却更加意识到当初的决定是多么重要和明智。
从1996年后,尽管我和文学界仍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,但我再也没有坐在桌前构思文章的兴趣和耐心。十多年不写作品,同行说我懒惰,我也承认,细细想来,失去创作动力的根由是没有了生存的压力。
2008年,沛县成立了文学创作团,我在团里任副团长兼秘书长,负责编辑文学期刊《歌风台》。为了对文友们有个交代,我又重新拿起笔,谁知,我这一写,竟一发不可收。近几年来,每年都有十多万字的作品见诸于省、国家级报刊。尽管如此,我知道自己在文学创作上成不了什么气候,但创作会使我的生活充实,偶尔会有好梦出现,这就够了。有好梦做,总比无梦或者做恶梦好吧。
那就做个好梦吧。